蕭瑟寒風(fēng)吹不斷濃濃親情，大學(xué)放了假，女兒執(zhí)意回了新溝老家。令人吃驚的是，晚飯時候，母親用拖棍耙子從柴火灶膛下托出了那個我曾經(jīng)熟悉的土罐。
　　 當(dāng)一罐被時代和歲月從我的記憶里隔離了很久的用土灶煨出來的雞湯擺放在桌子時，一股久違了的雞肉濃香味彌漫整個小屋，飄散開來，濃淡相宜，香于唇齒，暖于心間，瞬間讓我又回了小時候。
　　 “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毙℃?zhèn)新溝美麗富饒延續(xù)了千年，湖畔村落，灣里臺上，鄉(xiāng)親們雖不見得戶戶養(yǎng)鴨，但喂一群雞子幾乎是家家的傳統(tǒng)副業(yè)了。
　　 雞是鄉(xiāng)下最為尋常的家禽，袁枚說“雞功最巨，諸菜賴之”，吃法數(shù)不勝數(shù)。即便是困難時期，雞也能依靠水鄉(xiāng)的饋贈長得肥美壯實，到了年關(guān)時節(jié)，經(jīng)過母親用土罐土灶煨制，點(diǎn)綴田野的亮色，成就了雞湯，支持著我在外走得更為堅定沉穩(wěn)。
　　 秘密武器土罐，用江漢平原隨處可取的黃粘土制作，粗糙的內(nèi)壁上細(xì)紋密布，可以吸附雞湯中的油脂。這土罐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浸潤，儲存了時間的韻味，純正的土雞經(jīng)過水與火的燜煮，以溫柔但不容反抗的力量推進(jìn)滋味的融合，為寧靜恬淡的鄉(xiāng)村時光平添無限風(fēng)味。香菇的清鮮與雞肉的馥香交融為一，在舌尖上碰撞出美妙樂章，不僅僅只是美味，亦是濃郁的溫情。
　　 對鄉(xiāng)親們而言，即使生活在最不豐裕的年景，伢兒大人一家老小勞累了一年，買不起貴的，總可以宰殺幾只自家散養(yǎng)的土雞過個年吧。我的印象中，土罐雞湯幾乎是最具特色的鄉(xiāng)情代碼，帶給我的味蕾記憶早已超過食物本身，成為內(nèi)心珍藏的家鄉(xiāng)畫卷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是無論我走多遠(yuǎn)靈魂深處始終不會消散的記憶，也牽絆著離鄉(xiāng)游子對故士的思念，為三餐四季增添一抹靚色，讓我此身居處即為心安歸處。
　　 “雄雞一唱天下白”，“一叫千門萬戶開”。無數(shù)個清晨，母親聞雞叫聲起來，開門喂雞，開始了一天又一天簡單忙碌的一生。
　　 家里喂了許多母雞，下的蛋到了春上還能孵化出幾窩小雞，那也是我幼時樂趣之一。放學(xué)回家，時不時往雞窩里看看幾眼，孵化時期的抱雞母有人類天性，為母則剛，不等我靠近就“咯咯個”示警不停，豎起了羽毛，張開了翅膀，瞪大了眼睛，急紅了雞冠的樣子甚為可愛。我天天留意，總算看到小雞破殼而出的場景，小雞們自己啄破蛋殼卻不睜眼看世界的萌態(tài)，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實我最在意卻不是這個，只是想看看有沒有沒被孵化好的寡雞蛋，好讓母親放在土灶里燒給我吃，那才叫個香。
　　 歲月就像父親做木工活時那一把鈍拙的挫刀，許多事只留下粗糙的痕跡，惟有兒時的土罐雞湯，還有母親那慈愛的溫情，如同眼前滋味醇厚的土罐一直煨在歲月里，任何時候想起來，便增添一分歲月靜好，暖暖地，讓人心安。
　　 我幼時個子不高，在校住讀，靠豌豆醬和咸菜酢胡椒度日，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俗話說“吃肉不如喝湯”，這樣，東荊河畔的小院里，裊裊炊煙下，母親每隔上幾月等我回家時煨一土罐雞湯，土灶土罐細(xì)火慢煨，給我提供不可或缺的營養(yǎng)，而我一生的時光，都不動聲色地煨在家人無須言表的愛里。
　　 取長到半大不小的土雞，請人宰殺后清洗剁塊，在鍋里大火翻炒，加水燒開，盛進(jìn)土罐，只須小塊生姜提鮮，少許鹽調(diào)味，配點(diǎn)胡蘿卜，偶爾放香菇。土罐的蓋子被我不小心打破了，找一適合的小瓷碗往土罐口一扣，似乎比有蓋子煨的雞湯更好喝些。當(dāng)然，蓋子是我失手打破的，這感覺只是我的想法了，總不能?住自己不放。父親是木匠，家里多的是邊角木料，母親拿來做飯，火力大。早餐做好后，就用二個齒的拖棍耙子，把灶膛余火渣扒開一個凹處，用一個齒子往土罐耳朵一撬，穩(wěn)穩(wěn)地放在灶間，再把周圍用碳火圍好，是母親真正體現(xiàn)本領(lǐng)的時刻，溫暖在耐心等待的煙火中緩緩流淌，美味隨著時間與溫度相互交融沉淀。不久，那平淡無奇的土罐里便盛滿了人生，以至于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能感受到幸福。
　　 晚餐時候，取出煨好的土罐，一層精亮的油花兒輕輕在湯上飄動著。家人圍坐一桌，倒出色澤金黃油光閃亮的雞湯，濃香撲鼻，清淡鮮美。一口下去，雞肉雖經(jīng)久煨卻口感極佳，軟爛不失嫩滑，味道始是清淡，漸漸愈濃，韻味綿長。拿著湯勺輕輕地轉(zhuǎn)動，似乎能聞到時光被歲月熬煮后的余香，將一個普通的日子渲染得格外撩人，給予疲憊的身心最熨帖的撫慰。水與火的煎熬，也是生活之趣，象是現(xiàn)實的自己。在慈愛的目光注視中喝著喝著，你會從容淡定喝出《呂氏春秋.本味》里伊尹說的“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的意境來。
　　 憨厚的土罐外，表面結(jié)著一層黝黑的灰垢，是高溫炙烤后留下的特有痕跡，是情與火經(jīng)過時光的洗禮留下的印記，不由不得讓我想起了時間的灰燼。時光都到哪里去了？土罐雞湯里，總有說不盡的情分和思念，那是味蕾最初的印記，終身難忘，帶給人世間日寒歲暖的溫情。
　　 跨越時光，土罐雞湯像是一個永恒的念想，是五味之外的百味人生中與世俗煙火相融成就的萬種風(fēng)情，是我永遠(yuǎn)難以割舍的味道。
　　 多年前，我參軍離家，除了那一身行囊和家人的囑托，剩下就是家鄉(xiāng)的記憶了，那深刻植入靈魂中最美的味道，從來不是饕餮珍饈，其實就是此刻母親煨在溫情里的這罐雞湯。
　　 市中常有奇珍嘗，哪及家庭雞湯香。走過南北西東，看過人情冷暖，傷心失落也好，春風(fēng)得意也罷，無論我的腳步匆匆漂泊何方，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心里的那罐雞湯，像母親的目光，照亮我不斷前行的腳步，幫助我抵御凜冽的寒風(fēng)，慰藉輾轉(zhuǎn)流徙的肉身和漂泊不羈的靈魂。
　　 土罐里那仍然散發(fā)著濃郁香味的雞湯，是最日常的市井煙火，少了些時尚，多的是直達(dá)心底的溫馨，對于那些奔波在外的鄉(xiāng)親，或許就是故鄉(xiāng)全部的縮影，會讓你終究還是你，沒有任何虛偽，這就是人們向往的初心，滋味綿長。
　　 平凡的土罐，一罐煨盡人生。那些老母雞是整個家庭在那個年代換購油鹽醬醋的主要財源，別的人家一只都舍不得宰殺，可是家人為了我的成長，傾盡了所有。而我喝著家人面朝黃土背朝青天耕耘勞作而來的心靈雞湯，卻終究沒有活成她們心中的模樣。
　　 雞不能吃自家喂的了，我用了大半生才悟出來，這便是一道五味雜陳的時間煮成的生活的味道，不知女兒喝的是何滋味？
　　 歲月無情，人間有味。土罐雞湯記錄我生活的軌跡，任由歲月變遷，滋潤我無聲無息，卻又難舍難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