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神工(小說)
一
在路莊,只要有酒席大家就會尊我上座,然后是幾個子侄輩的作陪,偶爾也有孫輩的同席?,F(xiàn)在是孫輩的天下了,他們年富力強,豪情萬丈,嗓門如同大炮,喝酒就像喝水。他們之間的競爭很激烈,比賽的項目也五花八門,比力氣、比耐力、比喝酒、比飯量。大多會當場決出勝負,間或有勢均力敵的局面。他們內(nèi)心未見得有多尊重我,但表面功夫還是做得很足,每每在僵持不下的時候,都會邀請我來裁決。而我總會作昏聵狀,笑而不語。但有很多事情,是那些年輕人所不知道的。
我年輕的時候,能夠在喝完三斤燒酒后,抱著古井旁的石轱轆,一口氣走到云山的最高峰白鶴嶺。石轱轆還在,幾十年的風化腐蝕讓它像竹筍一樣,斑駁了一層又一層。就像一個曾經(jīng)的胖子,成功減肥后已經(jīng)脫胎換骨。即便如此,路莊的后輩漢子中,也鮮少有人能把它挪動分毫。
我還跑得快,并且氣脈悠長。那時大橋鎮(zhèn)的首富是張大戶,他家里養(yǎng)了一只東洋犬,立起來有一人高。那可不是一般的狗,遠近的土狗們看見它就打哆嗦,張大戶說它能咬死山里的豹子。只因它在芳芳的小腿肚子上留下兩道牙印,我愣是攆過了張大戶的六十畝地,狠狠給了這只惡犬一竹棍。
日本鬼子打進古城的時候,國民政府的市長和縣長們嚇得抱頭鼠串,別看他們平時口口聲聲說守土有責、舍身報國,結(jié)果投起降來一個比一個快。只有王二瘸子不買日本人的賬,帶著一幫兄弟上了云山,發(fā)誓要和鬼子血戰(zhàn)到底。雖然他帶著兄弟們殺鬼子的故事口口相傳,但事實上他們沒能殺掉幾個鬼子,但到底也算是一條好漢了。云山北面有一段陡坡,幾乎沒有人爬上去過。前幾年我還見省里攀巖隊的小伙們在那里挑戰(zhàn),我看見他們花里胡哨的一堆裝備就想發(fā)笑。我在王二瘸子手底下的時候,那個北坡不曉得上下多少個來回,我可是什么家伙都沒帶。
對了,我就是在云山長大的。而現(xiàn)在繁盛的路莊,那時候還只是一片荒蕪。
二
在我三十歲那年,我拋棄了師父給我留下的巨大工具箱,拋下了里面五花八門的鋸、刨、鑿等工具,只留下了一把斧頭。
我的斧頭已臻化境,我隨隨便便砍出幾段木頭,就被世人瘋狂膜拜,他們用上了一個木工界至高無上的詞匯:鬼斧神工。簡稱:神工。
不管后來我取得多大的榮譽,但我耿耿于懷的仍然只有那一次挫敗。那是我二十三歲的時候,比我小兩歲的路今白來到師父家里,他用笨拙的手法就擊敗了得到師父真?zhèn)鞯奈?。那時候,我各種工具的操作都學到了師父真本領,某些方面甚至青出于藍。沒有人知道,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但師父卻說:你就算把各種技能練到極致,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工匠,而今白不同,他的創(chuàng)作有靈魂,你缺少的就是這個靈魂。
我來自云山鎮(zhèn),從古至今那里就是如假包換的窮鄉(xiāng)僻壤,我從小力大無窮,被鄉(xiāng)親們視為異類,也被寄托無盡的期望。十八歲那年,他們把我送到古城最有名的木工師傅那里,就是希望我學成歸來光耀門楣。我確實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我用雙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衅饚煾赋林氐臉迥咀赖?,在師父的驚嘆中成為他的徒弟。我先是給師父干了一年粗活,掃地、擔水,拉鋸,磨刨。我打小在山里勞動,體力上毫無問題,難熬的是時間。對年輕人來說,一年真是太漫長了,但這是木工們世代相傳的規(guī)矩。支撐著我堅持下來的是芳芳的一顰一笑,以及她盛飯時偷偷塞在我碗底的臘肉。
芳芳是師父的女兒,也是他唯一的親人,比我小兩歲。
一年后,師父開始教我本領,從推刨,鑿眼,到掄斧,打線,開料,我一看就懂,一學就會,仿佛我天生就該干這事。
在后來的兩年里,我通過夜以繼日的刻苦練習,把各種工具都練到爐火純青,精通所有家具的制作。按道理說,學徒三年可以出師,以師父的聲名和我們的手藝,我完全可以像有些師兄一樣自立門戶,并遠近聞名。但我的野心不僅于此,我想把師父的所有本領都學透,所以我選擇了繼續(xù)留下來。云山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認為,只要我學好了手藝,就必定能得到師父的肯定,新一代“神工”必定屬于我,而我也將為云山鎮(zhèn)揚名的時候,我最小的師弟路今白出現(xiàn)了。
和我學藝之前沒離開過云山鎮(zhèn)不同,路今白的足跡遍布天下,甚至去過法蘭西和東洋。師父就是欣賞他這一點,說他有想法,胸中有溝壑,不像我們這些土包子,只知道埋頭苦干。那時候師父帶著我們給大戶人家或者達官貴人打家具,只要師父或我出馬,沒有不讓人滿意的。但是路今白不同,本來在技藝上無可挑剔的作品,但他總能改進一二,他改動的地方令師父嘆為觀止,說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路今白解釋道:這個沒法解釋,這就叫審美和情懷。要獲得審美和情懷,不但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
大伙兒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很快他們的態(tài)度就由疑惑變成了篤信。有人說:“開始我也看不出今白的改動好在哪里?但看得多了,就能看出他改動的妙處,仿佛只要經(jīng)過他的手里,原本一件死物瞬間就鮮活起來。這才是真正的本事,這才是木工界的天才!”這句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
那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我對比著自己苦心孤詣打造出來的成品,和路今白作出的修改,努力尋找二者的不同,以及我存在的不足。但我真的看不出來路今白的好在哪里?我的差在哪里?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慢慢感覺到大家看我的眼神變了,那種崇拜、熱愛、欣賞慢慢地消失了,然后又轉(zhuǎn)移到路今白身上。以前我工作時,身邊總圍繞著一堆人,他們興高采烈、搖頭晃腦地稱贊我劈木頭的過程可以和“庖丁解?!毕嗵岵⒄?。但現(xiàn)在沒人看我工作了,大家都在看書,因為師父經(jīng)常表揚路今白的設計有靈魂,而路今白又告訴大家這種靈魂來源于游歷和閱讀。而相比于游歷,閱讀是更容易實現(xiàn)的。
最讓我難受的是,芳芳看我的眼神也變了。我的碗底再也不會出現(xiàn)臘肉,我經(jīng)常捕捉到路今白扒拉飯碗時和她心有靈犀的一笑,這場景讓我心碎。
在一個月光皎潔,蛙鳴起伏的夜晚,我?guī)е鴰煾甘谟栉业墓ぞ呦洳晦o而別。我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心中并沒有絲毫的怨懟和不甘,有的只是失落和無奈。我對不起云山的鄉(xiāng)親們,我沒有載譽歸來,其實錯不在我,在于我遇到了一個天才的對手。
三
我回到了云山。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悉心耕耘。我沒有以木工的身份出去工作,很多時候,我忘了自己曾經(jīng)那么熱愛這份職業(yè)。
1938年11月11日,日寇占領古城。以古城為中心,他們的據(jù)點向四周繁盛村鎮(zhèn)輻射,所到之處人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王二瘸子帶領著他手下那一群好漢,以云山為基地,與鬼子周旋了七年。七年來,他的部下犧牲、失蹤、投敵,投敵后又反正,然后犧牲或者失蹤的,累計達到936人,這些名字都是古城地方志有據(jù)可查的。
但他們殺掉的鬼子屈指可數(shù),嚴格來說只有三個。
在1943年的夏天,一隊鬼子兵上了云山。他們的隊伍看起來很龐大,實際上人數(shù)不多。只有三個戴鋼盔的日本鬼子,五六個穿黃布軍裝的偽軍,他們騎著三輛三輪摩托,把云山的盤山路攪得塵土飛揚。后來,他們在云山最高峰的老君廟坪前停下,其中一個矮壯的日本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在那里照了一張相。在那一瞬間,附近幾里地的云山漢子們都低下了頭。
這些人下山后,王二瘸子集合我們所有隊員講話。他說:“我們現(xiàn)在開始行動,就算弟兄們?nèi)科垂饬?,也不要讓這幾個王八蛋活著回到城里?!?br />
1943年的云山游擊隊是其歷史上最鼎盛的時期,有將近三百人槍。王二瘸子憑此得到了“古城抗日救國軍第九縱隊司令員”的委任狀,這一委任為他在解放戰(zhàn)爭中當了古城縣縣長奠定了基礎。
我們兵分六路,殺氣騰騰地撲向古城的沙河平原。那時候的沙河大橋遠沒有現(xiàn)在壯觀,只是簡簡單單鋪了幾塊石板,以便鬼子的摩托車通行。我們這一隊人趕到沙河大橋時,發(fā)現(xiàn)兩個鬼子兵和四個偽軍正指揮著幾十個人搭橋。毀橋的人可能就在這些人里面,他們做得很好。
我們粗略估算了一下,這座橋沒有兩天功夫是搭不起來的。也就是說,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和方法來收拾鬼子們。我想起師父就住在附近,盡管當年我是不辭而別,但他只對外人講我是正常出師,并且時常宣揚我是他的得意弟子。這份恩情我銘記在心。
我把斧頭別在腰后,輕車熟路地沿著沙河步行了大約三公里,又穿過幾座小山,山腳下一排磚瓦房子映入眼簾。我走進師父家的大院,這大院曾經(jīng)是大橋鎮(zhèn)乃至整個沙河平原最氣派的大院。
在師父家的正屋里,我首先看到的就是師父的黑白照片和靈位。天井下的那張?zhí)茨痉阶郎希粋€矮壯的男人,他身旁放著一頂鋼盔,一把步槍。這個人盡管個子不高,但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豹子。
倚門靠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軍人,他向院子一側(cè)指了指,示意我過去蹲下。我看到那里已經(jīng)有了一大片人,分別是路今白,芳芳,三個師兄弟,以及五個小孩。
我緩步向他們走去,門口的軍人看到我腰后的斧頭,聲音有些驚慌。
“你個王八蛋是不是游擊隊?”
我搖了搖頭,說我只是一個木工,來和師兄弟們一起做活的。偽軍的聲音很嚴厲:“媽拉個巴子的,你不是游擊隊帶著一把斧頭做什么?你們都說是木工,但我看你們他娘的像土匪。哪有木工只用一把斧頭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每人給我打一把凳子出來,誰打不出來就弄死誰!”
我終于又看到芳芳了,七年不見,她看起來像老了二十歲。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然而什么也沒有說。我們師兄弟擺開工具,就在鬼子和偽軍面前開始了工作。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沒有看芳芳,但我知道她在看我,因為我不時感到臉上一陣熾熱,那正是她關切的凝望。
斧頭在我手里流暢地運轉(zhuǎn)著,從木板上分出木條,然后削窄,鑿孔。我?guī)缀跏撬查g就做出了一把凳子,三個師兄弟也陸陸續(xù)續(xù)做出了凳子,但他們的成品實在不敢恭維。盡管他們額外使用了尺子,鋸子,鑿子,釘子等工具。
鬼子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了一句聽不懂的話。
路今白的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面對著木板和斧頭,簡直是無動于衷,不知所措。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對木工技藝一竅不通。鬼子提著槍向他走近,他突然哆嗦著向我一指。
“他是游擊隊!”
我看到芳芳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黯淡無光,那是人在臨死前才會出現(xiàn)的情景。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過來,在那一刻,芳芳的心已經(jīng)死掉了。
他尖銳的叫聲在鬼子的刺刀下突然夏然而止。
我揮舞著斧頭向鬼子撲去。與此同時,我身邊另外一個人也向鬼子撲去,是芳芳,拿著一把鑿子。我們戰(zhàn)斗在了一起,我終于和芳芳,我最深愛的人,在一起并肩戰(zhàn)斗了!
我始終沒有弄明白一件事,就是鬼子為什么一直不開槍?難道他真的對我們不屑一顧,不想浪費子彈?
我用了一輩子斧頭,但我感覺只有那一次用得最正確。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事后也完全回憶不出相關細節(jié),只知道最終結(jié)果是我氣喘吁吁地坐在門檻上,鬼子倒在血泊中,芳芳躺在鬼子和路今白之間,偽軍雙手舉槍跪在地上,師兄弟們激憤的聲音有些遙遠……
四
我一下子成了名人。我那些星散的師兄弟們源源不斷地趕到云山,匯聚到我部下。他們不斷向我請教如何把木工手藝轉(zhuǎn)變?yōu)闅车募妓嚒?br />
師兄弟們稱贊我的斧頭出神入化,已經(jīng)盡得師父之妙,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路今白沿襲師父的“神工”稱號后,在木工界并無建樹,加上其人已死,理應把這一稱號轉(zhuǎn)讓他人。結(jié)果大伙兒毫無爭議地選我當了新一代“神工”,他們利用一個月的閑暇時光,用上好的云山楠木為我打造出一塊匾額,請王二瘸子部下的師爺“賽伯溫”書寫“神工”二字,這兩個字寫得熱情奔放,氣象萬千。
從此以后,我只要動用斧頭,無論是砍出什么東西,都會受到世人的追捧。有時候他們捧得很過分,連我扔掉的廢料都能被他們說出無數(shù)個優(yōu)點。我開始很尷尬,久而久之就習以為常了,甚至一度覺得自己真有鬼斧神工之能。
云山的鄉(xiāng)親們終于以我為榮。
王二瘸子有意讓我當他的副官,我婉言謝絕了。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guī)е方癜缀头挤嫉奈鍌€孩子,以及幾個兄弟們的遺孤,沿著沙河上游繼續(xù)行走。我們走過很多殘破的村子,走過無數(shù)荒郊野地。終于,我們找到了一處依山徬水、地勢平坦的豐饒之地。我給此地取名為路莊,帶著孩子們開始了緩慢的建設之旅。
在解放戰(zhàn)爭后期,王二瘸子的部隊駐守古城,他的人數(shù)比抗日戰(zhàn)爭中多了二十倍,裝備更是脫胎換骨。然而在解放軍的攻擊下,他們只堅持了三十分鐘,他們成批地投降,被俘,但是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王二瘸子帶著親信逃到了云山。他說:“八年抗戰(zhàn)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么挺不過去的?”
三個月后,他在云山鎮(zhèn)公審大會上被鎮(zhèn)壓。
孩子們越來越大,他們在勞動中給我的幫助也越來越大。我們分到了路莊的大片田地,在此后的十幾年里,他們一個個成家立業(yè),村子漸漸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