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退路不在后面(小說)
買不買票呢?張亮站在火車站上望著遠(yuǎn)處一個大玉米棒子想,不買,當(dāng)一回車混混。
火車在張亮煩躁中呼哧呼哧進(jìn)站,壓得小站上的鋼軌嘎吱嘎吱裂響。張亮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著他那沉甸甸的提包爬上疲倦的列車,他那又瘦又弱的身子被擠得一趔趄,當(dāng)他擠進(jìn)那臟得看不出本色的車廂時,正好門口有一個空座,急忙一屁股坐上去,兩手抱住提包閉目養(yǎng)神。
張亮臨出門時和小芳干了一仗,幾乎要打到一塊去。
“臭美啥?!毙》疾蛔屗W(xué)習(xí)?!斑€不是個農(nóng)民?!?br />
“我才寫十年,人家曹雪芹寫四十年紅樓夢?!?br />
“我看是做夢,誰看你們那玩藝?!?br />
“你不看還有人看。”
“看個屁,好人也讓你們教壞了?!?br />
“你根本不懂藝術(shù)。談戀愛時你不就愛我這一點嗎?”
“那是指望你當(dāng)大官過好日子?,F(xiàn)在追求的是錢,錢你懂不
懂,沒錢你吃屎都沒人給你拉。”小芳欲哭無淚地說
“我怎么娶你這么個女人,操他媽我就去?!睆埩恋蓤A了眼睛。
“你去,你去我就去找野漢子?!?br />
“離婚,你愿找誰找誰。”張亮啪地把手里的碗扣在地上,大米飯撒了一地,回手給小芳一個嘴巴。小芳一邊哭一邊罵:“離就離,你以為你是大英雄呢,一年靠老娘們養(yǎng)著,只知道揍兒子不知道養(yǎng)。兒子將來上學(xué)哪樣不得錢,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上大學(xué)動不動就一二萬。”接著屋里滾成一團(tuán)。
“快住手?!贝彘L威嚴(yán)地站在門口,他們喘著粗氣停下。
“打呀打呀,兩口子讓一讓不就完了,老打仗有勁嗎?!贝彘L是張亮的鄰居,急忙過來勸架。
“行了行了,我都聽到了。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又轉(zhuǎn)向張亮:“咱們男人還能和她一樣嗎?你走你的,把地租出去干什么?我找人幫你種?!?br />
村長又回過頭:“你也是,張亮是多好的青年,咱鄉(xiāng)咱縣頭一把筆桿子,別看沒發(fā)財,可縣長都敬他,花點錢學(xué)習(xí)怕啥,趕明兒成名了說不上調(diào)到縣里去呢。”村長幾句話,把兩個人說得心服口服。張亮很感激,急忙掏一支煙給村長。
“好了,我走了,你們倆接著打”村長叼著煙回去了。
張亮想:這女人,哼,等有一天我寫一部長篇掙上百八十萬的,再找她算賬,哼,我要寫出像莫言那樣獲若貝爾獎的名著《蛙》,也爭他幾百萬,到那時和她離。
咣咣……火車開動了。
“你起來,這地方你也敢坐?”美女乘務(wù)員把張亮對面那個小伙拉起來。
張亮心里慌亂起來。和乘務(wù)員腳對腳,腿挨腿,真他媽倒霉。這票……?張亮想和乘務(wù)員說上車沒來得及補票,補一張,可他又舍不得那五塊錢。
張亮后悔起來,他也沒想到會撒謊騙舅舅。
“借錢干啥?”
“小芳病了。”
“手上沒有,我給你借去?!本司思背龊梗o張亮借來八百元。
張亮要去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是自費,他又沒錢,只好先騙舅舅的錢去。他是十年前開始學(xué)習(xí)寫小說的,那時他才二十二歲。、
相對象那天。
“聽說你喜歡寫小說?”小芳玩著小辮問。
“寫的不好”
“不好還能發(fā)表?”小芳仍手玩著小辮,當(dāng)小芳看到一大堆鉛字上有張亮名字時,就一下子撲入他的懷里,結(jié)婚后張亮更加努力創(chuàng)作,不斷在小報上發(fā)表小說。雖然給十元八元的稿費,小芳也是樂得合不攏嘴,她聽說鄉(xiāng)長要提拔他呢??砂阉瓉斫忝灭拤牧耍粋€個見了她像見了敵人似的,可現(xiàn)在形式變了,人們一天到晚談?wù)撳X,沒有人再羨慕她,反而可憐起她了,于是她拼命反對張亮寫小說:“一年發(fā)表三五篇才二百元,還不夠浪費電費錢?!?br />
“你看人家村長,要穿有穿,住磚房,成天雞魚不斷,你也不上火?”小芳說。
“有住地就行唄,人家鄭九嬋剛寫作時一天天吃剩大碴子,都酸了,冬天啃凍大餅子,不也成功了,我們不比他那時強多了。”張亮說。
“啊,等你再寫二十年掙不著錢我們這輩子還活不活?”小芳說?!澳闼阑畈灰o,我和兒子咋辦?!?br />
“他吃雞魚也不比誰多長條腿。唄不住喝了假酒死在我們前頭呢。”張亮咬一下牙。
一股魚香味從村長家飄來。
“你聞聞!”小芳說。
“別他媽煩我?!睆埩帘亲影W癢的。
“對,咱們靠,我他媽也不干了,看哪個王八蛋挨餓。”
“沒你地球照樣轉(zhuǎn)。”
“嫁誰都比你強?!毙》颊f。
“對,你看誰家好上誰家?!睆埩良绷耍瑑蓚€人打起來。
“快打快打,這兒有棒子,這有二齒子。”村長拎著棒子和二齒子放在兩個人面前?!澳阏f你們老打也不怕讓人家笑話?”
“離婚?!睆埩琳f。
“離,不離癩蛤蟆揍的?!毙》家舱f。
“好,明天到村上找我開證明?!贝彘L說完就走了。
兩個人再也沒興趣打了,村長媳婦知道是因為小芳要買件衣服沒有錢才引起的,村長掏出五十元錢讓媳婦送過去。小芳臉紅了,張亮臉也紅了。
“打開票,”乘務(wù)員站起來在車廂里喊,然后一個一個開始查票,張亮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可耳朵卻伸出老遠(yuǎn),張亮這時想補票,但他一想太拙了,人家查票你再補不是找麻煩?
“票、票、票,一元,不行,二元、三元”......乘務(wù)員向遠(yuǎn)處查去。張亮松了口氣,他準(zhǔn)備好一元錢。
“一個月你能掙多少?”查票回來乘務(wù)員又重新坐在小瘦的座位問小瘦。
“一兩千元。”小瘦說完又問乘務(wù)員:“剛才怎樣?”
“沒勁,二十來塊。”
“也就那樣。”
“你的?”乘務(wù)員忽然想起張亮。
張亮掏出一元錢遞過去,顯出是常跑車板的樣子,乘務(wù)員說來稽查的我可不管,就把錢揣進(jìn)兜里說,這年頭就四大爺好使。
張亮臨走的晚上。
“亮”小芳走到寫字臺邊。
“等一會兒行嗎?快寫完了,我得帶著稿子找作家們看看?!睆埩量匆娦》纪纯嗟刭€氣頭朝里躺在被窩里,用被蒙住頭。肩膀開始一聳一聳地,不一會兒就停了。
“小芳、小芳,你來……”
“滾,下輩子再也不找你這樣男人。”
剛哭睡的小芳差點把他推倒。
張亮只好躺下,小芳的腳臭彌漫了張亮鼻子一夜,現(xiàn)在好像還有余味呢。哼,她聞了一夜,彼此抵銷,張亮想。
“來了,稽查的來了?!避噹魂囼}動,接著有幾個向另一個車廂跑去。
“你快往前走,抓住非罰不可?!背藙?wù)員告訴小瘦。
“我們倆呢?”兩個女的問乘務(wù)員。
“羅嗦啥,我不說稽查來了不管嗎?”
稽查的幾個人如狼似虎地一步一步向張亮逼近。張亮臉開始發(fā)燒???,活三十多歲了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還夢想當(dāng)作家,弄得五塊錢的票都舍不得買,這回好,說不定要挨頓胖揍呢。挺著吧,跑不了被抓住聽說連踢帶踹。
小芳雖然反對,可也沒招,張亮仍天天寫。干活時只是象征性地干點。小芳鏟兩壟,他連一個壟也鏟不完。去年秋天,張亮的形勢突然好起來,他高興地拿著獲獎通知書去找正在玉米地薅草的小芳。
“你獲獎?”小芳一把搶過通知單,“真的,可熬出頭了。”小芳一下抱住張亮的脖子。幾顆感激的眼淚滾到張亮脖梗。這次是北京一家有權(quán)威單位舉辦的全國小說大賽。還有著名作家發(fā)獎呢。
“要錢太多。”張亮猶豫地說:“食宿費活動費……四百元?!?br />
“四百?四百就四百,這算啥,你不說這就像銀行貸款一樣嗎?成名連本帶利一塊回來。”張亮沒想到小芳這樣支持他,發(fā)瘋一樣抱住小芳......玉米地變成當(dāng)年亞當(dāng)和夏娃的原始森林,兩個人盡情在森林吃著禁果。
“還沒來信?”小芳這幾天就盼著來信。
“沒有?!睆埩列睦镆才危骸板X寄走半個月了。”
“你沒問問郵遞員是不是投錯了,這年頭郵遞員也不負(fù)責(zé)任,”小芳恨恨地說。
“問了,昨天問的?!?br />
兩個人邊吃中午飯邊嘮,這兩天話題都一樣。
“張亮,你的信。”村長拿著一封信走過來,小芳搶過看。
“是,明天就得走呢?!睆埩烈渤吨拧?br />
晚上張亮和小芳怎么也睡不著了。
“試試,看好不好看,”小芳讓張亮試試新買的衣服。
“領(lǐng)獎時挺點胸?!毙》紘诟溃骸叭r拜訪拜訪編輯老師,以后指著人家發(fā)表呢?!?br />
“大城市啥人都有,小心點錢,雞蛋在兜里,路上好吃?!?br />
閉了燈,小芳和張亮轟轟烈烈一番。
張亮做夢也沒想到,是一個家伙買通雜志社發(fā)表的征文廣告,那家伙臨時租了一個房子,現(xiàn)在人去樓空。
幾百個獲獎?wù)哒驹诜壳?,欲哭無淚。大都是從鄉(xiāng)下或小鎮(zhèn)來的,花了這么多錢怎么有臉回家見妻兒父母,不眠之夜,他們只好自己買了證書,找一個寫字好的,寫上獲獎名,又私刻了獲獎公章,蓋上。幾個“知己”又照了一張生死離別的像,然后揮淚而別。
小芳見獲獎證書高興得閉不嘴,拿著照片和證書去給鄰居看?;貋硪话驯ё埩辆陀H。
張亮心一顫,他覺得自己玷污了這個天真圣潔的心……
“你他媽騙我,嗚嗚……”小芳哭了。
“小芳,我,我們難友說不這樣回去讓人笑話,假的就假的吧?!?br />
“你他媽不是人……我非給你燒了它不可”小芳點著火就燒:“叫你寫,叫你寫。”
“看吧,書是你爹?!毙》寂吭诘厣纤?。張亮去搶。
“是你祖宗?!毙》荚诘厣洗驖L罵。
“啪”一個嘴巴打在小芳嘴上。“啪”連著又是兩個嘴巴。小芳嗷地一聲,手在張亮臉上掠過,張亮臉立刻四道白印,接著又變青,一股血水從臉上像四條紅線一樣出現(xiàn)。
“住手!快住手!”村長見拉不開,急忙站在兩中間,用他那強健的身子擋住兩個人。
“快把小芳拽到咱們屋去?!贝彘L沖他媳婦喊。
“來吧,喝?!贝彘L媳婦炒了四個菜?!安伲阏f老爺們就是不易,干點正經(jīng)事兒老娘們總跟腚摻呼。你說咱們誰知道報上還能騙人?北京還有騙子?是不是?”
張亮悶頭不吱聲,他知道村長在為他找理由。
“小芳就是不對,不讓他寫也不能燒啊,你以為寫出來那幾十篇東西易嗎?小小說咋了,你寫一個看看?”
小芳不吱聲,趴在村長家沙發(fā)上小聲哭泣。
“兩口子往后好好過,一個孩子現(xiàn)在咋也窮不了。張亮有時間就寫,該干活得干活,花錢的往后別上當(dāng)。”村長看著張亮的臉上四條血檁子笑了笑。
“喝,張亮?!贝彘L勸酒。
張亮感動地一口接一口……
張亮躺在樹林子里很不舒服,昨晚一夜沒合眼,手里捧著書,眼睛卻總看不見字,昨天讓媳婦抓傷的還火辣辣地疼,他索陛躺在草地上把書枕在頭下,閉上眼睛不一會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夢見自己獲獎了,正往領(lǐng)獎臺上走,小芳在臺下沖他招手,他高興地往下跑,突然被什么東西絆倒,他摔得好疼好疼,他大叫起來,唉喲一聲醒來。原來小芳正氣乎乎掐他大腿里子。
“你他媽干啥你。”
“你真沒良心,我累得像死狗,你卻躺在這睡覺?!?br />
“我看書是睡覺嗎?!?br />
“大伙來看看,抓住了還不承認(rèn),一屁仨謊?!睆埩撂痤^來,看見幾個正站在身旁笑,他恨不礙鉆到地里去。
“票、票、票……”稽查的人過來了,他們緊緊抓住要跑的幾十個人。
“你的!”一個眼睛大大的年輕稽查員問張亮。
“他……”張亮指著乘務(wù)員說。
“他什么他,快補票。”乘務(wù)員沖他大叫。眼睛大大的年輕稽查員一下子抓住張亮衣領(lǐng),揚起手。
“補,我補。”張亮掏出五塊錢,再拿五元,眼睛大大的年輕稽查員揚起手打在張亮的臉上,“加倍罰款你知不知道?”
呸,這年頭……他看乘務(wù)員轉(zhuǎn)回身急忙把話咽回去,恨恨地想:操他媽,人真不能太實,別再上當(dāng)。以前還給一個鉛字的,現(xiàn)在連鉛字的都沒有了,那次寄出一個長篇夾了十元錢好歹退回來,可他特意用膠水粘的兩頁仍粘著,人家看了嗎?呸,編輯部里也有這事,回去。
張亮終于明白過來,天空沒有一點云,皎潔的月亮像要照透人的心,亮得出奇,涼爽的秋風(fēng)鉆進(jìn)他的衣袖,迷迷糊糊的他頓時清醒了許多,拎著提兜穿過小站,影子便一頭扎進(jìn)毛毛道中雜雜碎碎的影子里。伏在小路兩旁的玉米葉上的露珠,一顆一顆被張亮衣服劃掉。
一年多掙一千,十來年是不是也攢一萬?何必去騙舅舅,張亮現(xiàn)在就罵自己。小芳,我從今天不再去做這傻事了,要好好與你這共享人生之樂。我怎么就上了這條賊船?張亮發(fā)誓不再寫小說。
一盞微弱的燈光出現(xiàn)在張亮的眼前,那不是自己溫暖的小屋嗎。張亮一腳踩上泥,啊,我的院怎么有泥?他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土沒了。他明白了,原來村長今天又把他家的房子給抹了。他想:明天一定請村長喝酒,這些年村長對他幫助太多了,又是幫趟地,又是幫摟燒柴。小芳一定又在燈下縫補衣服了。她一定在和兒子嘮叨她那沒出息的丈夫……她一定猜不到我又返來了。
張亮掏出鑰匙,輕輕打開外屋門,躡手躡腳繞過廚房,弓著腰慢慢推開里屋門......想給小芳一個驚喜。張亮被眼前景象驚呆了,他看見小芳正騎在村長那強健的身上歡快地做愛。
張亮急忙退到庭院,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覺得跟前一片漆黑,仿佛月亮和星星都躲起來了,頓時覺得有股尿意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