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疫中記(小說)
疫情來得太突然,似乎一夜之間,村口就被石渣堵上了。
上班的,開店的,賣菜的,打工的,所有人原地立定,整個世界靜止了。
麻老六擺水果攤,從城里撤回已有半月,疫情還沒有消停的意思。他虛歲六十六,細瘦,精明,背微駝,原本蒼白的頭發(fā)現在全白了。年關前后,正是生意的旺季,哪料T城事發(fā),全市成了疫區(qū),真的一切都“泡湯”了。自村莊并入城區(qū)后,僅有的二畝地被征,吃飯穿衣要錢,生病抓藥要錢,還有電費、水費、氣費、取暖費、衛(wèi)生費,坐在家里是好,但人不能靠喝西北風活著。他跑到村委會,找主任牛大奔。
“我想在村里擺個攤。一日不做,一日不食啊。”
大奔說政策不允許,問:“你兒子呢,讓他幫襯點?!?br />
“他也是打工的,剛買房,一屁股窟窿。再說,我有手有腳,還能動!”
大奔聳聳肩:“那就沒招了,節(jié)儉一下,三年困難時期,政府還號召過一日兩餐呢!”
還真是,天天在家閑著,竟不覺得餓。是真不餓?還是不好意思端碗?他說不清楚。反正沒有食欲。光吃飯不掏力,對一個忙碌了幾十年的人來說,確實不習慣。
小年的上午,他喝了半碗粥,算是早飯。然后換上過年時才穿的黑皮鞋,藍棉襖,匆匆忙忙出了門。剛接到電話,說城里的老姨病重,他想去看看。老姨九十二了,是他長輩中唯一還健在的人。先到街心的東風超市,要買點禮物提著??床∪?,不能空著手去。出了巷口,遠遠望到超市旁圍著一圈人。那是個棋牌室,店家為招攬顧客免費提供場地,平時閑人不斷。這時,有人在人堆里講話,是大奔的大嗓門。這個大奔,當過兵,心眼不孬,就是脾氣暴,好訓人。
“叫你們在家呆著,就是呆不住,這么冷的天,還跑出來聚堆,打牌,下棋,擺龍門陣,紅噠噠白噠噠,在家能把你們憋死?”
有人辯解:“都是街坊鄰居,知根知底的,怕啥?”
“病毒連爹娘都不認,還認街坊鄰居?T城那邊疫情,就是家人傳出來的,一傳十,十傳百,你有種,能抗???”
“那兒離咱莊幾十里呢。”
“咱南邊小區(qū)已發(fā)現一例陽性,兵臨城下了,刀架脖子上了,還不知道厲害??纯茨銈?,出門連口罩都不戴,只怕自己死的慢!”
“咱是農民,哪有這習慣?!?br />
“你還有地嗎?你已經是市民了,市民就要講城市文明。不戴口罩滿街走,等于糞池自由泳。你看看,一個個露大臉,齜大牙,就你臉白?就你臉香?就你臉上抹著護手霜?”
人們哄地笑了。
“我在喇叭里喊了一百遍,還是有人當耳旁風?這里轉轉,那里逛逛,你轉悠啥?轉你的人樣哩?你長的可好看?可苗條?”
有人嘟囔著:“都歇家半月了,每天看著同一張臉,真沒意思。”
“這正是培養(yǎng)感情的好機會,就看你能否抓住。幫老婆做做飯,洗洗衣,拖拖地,能生個娃更好,國家正提倡三胎呢!”
有人戲笑著:“就怕老婆不同意,轟著攆著讓去掙錢呢?!?br />
“是啊,我們想出去找活干,不然娘們天天嘮叨?!?br />
“你說夢話吧,這陣勢,哪里有活?誰敢用你?全民抗疫,匹夫有責,你自己回家解釋吧?!?br />
有人無奈地說:“回家睡,再睡幾天,那個奧什么戎感到沒趣,就自動退了!”
有人反對:“睡了吃,吃了睡,跟豬一樣,頭都睡扁了。”
有人提議:“不如弄倆小菜,來瓶二鍋頭,主任,喝酒也算抗疫吧?”
大奔激昂地說:“醫(yī)生沖鋒在前,是英雄;藝術家吶喊助陣,那叫以‘藝’抗疫。這些咱不擅長,就別出門,配合檢測,甭管干啥,都是抗疫。呆在家里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在家時間長不長?比比當年張學良。”
聽到大奔講話,不知為啥,麻老六心緒更加煩亂??磥磉@一年是掙不到什么錢了。少掙一千多,可不是小數目,有了它,過年的年貨,給老伴買藥,還有給孫子們的壓歲錢,都有了。往年春節(jié),他出手大方,三個孫子,每人一張“毛爺爺”,今年呢?“毛爺爺”在哪里?他不愿再想下去,拐進了超市。
麻老六提著一箱早餐奶,躲開人群,悄悄朝村口方向走去。路旁的電桿上貼著的大白紙引起他的注意,那是用毛筆書寫的幾行字,走近看,不禁念出聲來:
“為人進出的門關上了,
為鬼溜達的路開通了,
阿戎在外面高叫著,
‘快出來吧,給你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出去了,就死定了。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算球了,
再關幾天就解放了!”
這口氣,這字體,他一看就知道是穆九干的。這個“電桿詩人”,當年高考,連考五次都是啞炮,后來變得神經兮兮,辦起了高考輔導班,收入比打工還多。平時好謅個詩編個詞,粘到電桿上,說網絡已被抖音占領,沒人看詩了。許多人發(fā)現電桿上有字,以為是治療疑難雜癥的偏方,等讀完,才發(fā)覺上了當。據說他還進了世界名人辭典,也有說那是用錢買的。誰知道。
真是神經?。∨@狗屁詩貼到電桿上嚇唬人,圖個啥?老六慌著趕路,邊走邊嘀咕。走到村口,看到了那堆石渣,有半人多高。石渣上方,懸掛著一條橫幅:“出門打斷腿,犟嘴打掉牙!”不由后背一緊。石渣前有張木桌,桌前站著兩個大漢,身穿軍大衣,臂套紅袖標,臉戴黑口罩,一個拎測溫槍,一個拄大鐵锨,像哼哈二將。麻老六打個哆嗦,他想到了當年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想到了香港電影里的蒙面大盜。走近去,伸脖子細瞅,是村南頭的蔡寶,和自己的外甥鴿蛋。
見有人靠近,蔡寶一個激靈,擺出白鶴亮翅的架勢,大喝一聲:“來者止步,速退!”
鴿蛋把鐵锨在空中舞動了一下,做攔腰鏟喉狀,也跟著喊:“速退!”
麻老六一愣:“鴿蛋你邪乎啥,我是你舅!”
鴿蛋眼睛瞪得像牤牛:“認你是舅,你是舅;不認你是舅,你就是麻老六。”
老六一跺腳:“你個鱉孫,你姨姥姥病了,我不能去看看?”
鴿蛋正色說:“我們奉命行事?!?br />
蔡寶鼻孔朝天說:“就是王母娘娘坐月子,也看不得。里不出,外不進,誰也不能壞規(guī)矩?!?br />
鴿蛋附和著:“是啊,要圈住、封死、撈干、撲滅?!?br />
麻老六口氣緩和了一下:“啥事都有個特殊情況,具體問題具體解決,事事一刀切,要你們弄啥!”
這時,大奔快步趕來,邊走邊說:“猜你想出村,果然沒有錯?!?br />
老六說:“老姨腦梗了,不知能撐幾天呢?!闭f著指了下鴿蛋,“你看看,連他舅都不認了,”又指指頭上的橫幅,“還要打斷腿、打掉牙呢!”
大奔笑了:“六叔,標語口號,吹牛放炮,咋個響就咋個來,哪能當真!”
老六一本正經:“都什么年代了,還寫得這么霸道!讓外國人瞧見了,以為我們又在搞啥運動呢?!?br />
大奔搖頭:“時代是變了,可是有些人腦瓜子沒有變。你看西邊那個小區(qū),人家那里博士成堆,教授比土豆還多,跩個文詞,人人都懂。什么‘隔離病毒不隔離愛’了,‘萬眾一心眾志成城’了,多高雅,多有文化,可咱這兒不認啊,太酸了,只有這樣弄,才有效果?!?br />
鴿蛋說:“是啊舅,就你認真。”
大奔說:“現在城里查的更嚴,別讓人家把你拉走給隔離了?;厝グ桑入娫捨繂?,等形勢緩和了再去?!?br />
老六無奈,怏怏而返。順便把早餐奶送到了村邊的大兒子家,這東西放久了要變質,他想留給小孫子喝。
孫子上小學二年級,見爺爺到,高興地跑過來問:“啥時候做核酸?”
他說:“聽說明天上午,已經是第十三次了?!?br />
孫子高興得拍起手來:“太好了,太好了?!?br />
他感到奇怪:“這孩子,拿棒子往喉嚨眼捅來捅去,你高興個啥?”
孫子說:“只有這時候,才能看到那么多人,排那么長的隊,仰著脖子啊啊啊,真好玩。還有許多小朋友呢?!?br />
老六笑了。
中午,麻老六飯也沒吃,早早地睡了。這是疫情給生活帶來的新變化。賣水果幾十年,他從來沒有午休過。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村里的大喇叭吱地一下響了,是牛大奔在喊話:
“解封了,都出來吧!可以出去打工了,可以出去掙錢了!”
那聲音,高亢而嘹亮,顫抖里伴著興奮,歡欣里伴著輕松,在村子上空回旋著,飄蕩著。他屏聲靜氣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想到年關已近,想到自己的水果攤,病中的老姨,老伴的藥費,年貨,給孫子的壓歲錢,一股酸酸的感覺涌上心頭,熱淚不由奪眶而出。
一場疫情足以改變很多人的生活:生意無法做了,錢掙不了了,很多問題于是凸顯出來了。好在一切都是短暫的,扛一扛也就過去了。
文筆老道細膩,細節(jié)描寫富有質感,語言精煉,善于抓住人物的典型特點,寥寥數筆即把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如在眼前。[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