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回家過年(散文)
一
“都到一月二十七號了,你們怎么還不回來呀?”
女兒那稚嫩的埋怨聲又在耳邊響起。
“奶奶都包好了幾籃餃子了,就等你們回來才下鍋呀。奶奶叨念這個都有半個月了,別人早就回來了,你們有這么忙嗎?”
我沒法回答女兒的質問,也無法解釋。我按住胸口忍著那份疼,看著還在“嗡嗡”轉動的機器,咬著嘴唇說:“我們坐明天下午的車,后天就到家。寶貝?!?br />
“好了。不跟你多說了。爸爸,我們還要包餃子包粽子呢?你們路上小心點。年年都這個樣子。唉!”
女兒的嘆息,讓我淚目。
小年一過,年關近了。街道的路燈下,無數(shù)紅色燈籠已經(jīng)掛起,臨街的店面都在播放“過年好呀,恭喜你發(fā)財”之類的歌,喜慶便上來了。吹吹打打的,敲擊著耳膜,在心頭攪起一片鑼鼓聲。我心忽地一下子往下沉,年來了,又該回家了。
二
老家在幾百公里之外,桂西北大山深處一個叫局柳的小山村。當年畢業(yè)毅然決然南下廣東,喊了“老子不發(fā)財,死都不會回這個鬼窮地方”之類的豪言壯語,一身勁,逃離了那塊傷心的看不到希望的土地,結果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來到廣東的第一年,在深圳。剛出來,工作不穩(wěn)定,手頭緊,手里攥著買張車票的錢,卻有些不舍。大年三十那夜,在公司的宿舍里,一個人一包泡面兩根火腿腸將就過了。晚上,早早地,有人開始燃起焰火,五彩繽紛的,把我貼在玻璃上的充滿羨慕的臉龐照亮。
那個大年夜,整棟宿舍黑洞洞的,只有我一個人守著這孤獨的四壁和窗外他鄉(xiāng)的焰火。
當年的情況也不允許讓自己后悔。后面的日子磕磕碰碰的還算順當,后來遇到現(xiàn)在的愛人。故土難離呀,經(jīng)過幾年拼搏,再加上父母在家種養(yǎng)扶持,逐漸把老家的老房子重建,終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兩個女兒在老家讀書,跟爺爺奶奶過,每年回家過年也成了慣例。不過,公司放假稍遲,一般都臨近大年三十。所以每次回家過年,大都趕不上三十年夜。
最初幾年,都是愛人先辦年貨,購新衣褲,大包小包一堆,追著朦朧的夜色趕長途班車背回去的。愛人又是暈車又是吐,累是累了點,不過,回家的興奮是抑制不住的。一放假,倆人迫不及待將所有物品裝包背起,來不及喝一口水,直沖樟木頭汽車站。一千多里路漫漫,精神難免困乏,可一想到明早就到家,就可以見到可愛的寶貝女兒,她一路打了雞血般暢快,就嘻嘻地笑。先苦后甜嘛,這才像回家過年的味。
車子穿越東莞這座熟悉的城市,高樓一點點退后,又一點點迎面而來。車太多,時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的車子還在城市的邊緣兜轉,不覺性子有些急躁起來。還好,路上花花綠綠的人流和從高處垂下的高墻彩色幕布,讓人感覺到家鄉(xiāng)濃郁年味的召喚。在車子離開東莞進入高速的那一刻,游離多日的心也有了明晰的歸屬。老家,就在路的前方。
三
今年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兩點半,我和妻子準時出發(fā)。
大年將至,平日擁堵的高速忽然空了下來,偶爾遇見一輛裝滿年貨的小卡車,突突地喘氣,費力地在路上爬行,仿佛一位負重而歸的老農(nóng)。
一路上,大覃司機手握方向盤,自動巡航。他開玩笑說,今天這高速路只為我們這些晚歸的人服務了。坐在副駕駛的我,看前方原來彎曲的路面一點點拉直,又遠遠地丟在身后,滿滿的成就感。路邊,在風中搖曳的雜草和綠化植物,全然不理睬季節(jié)的更替,一身翠綠,仿佛孩子過年穿著簇新的衣服跑到街上玩耍。一簇簇花兒開得鮮艷,令人心花怒放。
不覺間,車子穿越了一個又一個隧道。盯著前方空曠的路面,我的腦海里,不時就跳出老家的樣子來:進家的小路是否修平整了,家里三樓陽臺上的火龍果是否吐新芽,老爸腿腳是否靈便,母親的“三高”是否穩(wěn)定了,還有,去年那只胖墩墩的豬崽是否已經(jīng)大腹便便了。
老家的一切都很平淡,但過年的氣氛卻是濃烈的,就像一場秋天豐收之后的典禮。放鞭炮,點煙花,從大年夜一直響到凌晨,噼里啪啦的,炸開初一的拂曉。在外打拼一年的年輕人,都還聚在大曬場上猜碼喝酒,唱歌跳舞。整個村子都是醒著的。睜著興奮大眼睛,一夜未睡。翌日拜年,人人一身整潔,見人道賀,即使隔壁鄰居,一時都覺新人一般,格外親切。
其實,在老家的新年里,新年新氣象,一切都是新的,就連空曠的原野都飄蕩著一股新的氣息。正月拜年,家家戶戶攜子女一行人,把鄉(xiāng)間的小路串成了一支支喜慶的隊伍,小路上一時人聲沸沸,熱鬧起來。進屋“封杯”,熱騰騰的茶水,剛開蓋的白燒,各色干貨吃食擺上桌子。一群人圍著爐火,一顆糖果,一把瓜子,一支香煙,一杯熱茶,還有幾句家常話,那滋味與平常大不一,吉利的話語在屋子里燃成了另一個火爐。
有人說,回家如同征途。這話不無道理。車出東莞,過廣州,入肇慶,進而入廣西梧州,穿越來賓和馬山,山洞隧道多了起來,接二連三,七彎八拐,車輛就像游在海底的魚,在礁石珊瑚之間穿梭,一會兒明朗,一會兒幽暗,別有一番情致。當然,也常常令人懨懨欲睡,因為,到大化縣城時,已是夜間十一時多了。
每年經(jīng)過大化,都要在縣城住一宿的。大化不是故鄉(xiāng),卻是聯(lián)結故鄉(xiāng)的中轉站,回故鄉(xiāng)的必經(jīng)之路。它一頭連著工作的都市,一頭指向遠方的故土。所以,對大化我們也有一種親切的情感。大化縣城的年味鋪張而熱烈,哪怕是在深夜。到處火樹銀花,張燈結彩,城市的霓虹與璀璨的燈火交相輝映,仿佛一場漸入醉境的酒會,給經(jīng)過的人帶來一種淺淺的醉意。偶爾,有幾處璀璨的焰火騰空而起。無論本地的,還是遠方的,無論留下的,還是經(jīng)過的,來的都是客,大化這座都呈上喜慶與和睦的年味。
翌日,披著大化晨間的霧白,趕上第一趟公交車繼續(xù)一路向北。只要見到巴樓山的影子,心便顫了起來,十二坡一過進入古河地界,故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忍不住張開嘴巴和鼻翼,努力吸吮起來。過了渡口,經(jīng)百馬街上,走百作,轉而過刁林,就進入局柳老家范圍。
不由得眼睛一熱,有淚盈眶。蒼勁的相思樹,茂盛的水榕樹,還有瘋長的楠竹,都是曾經(jīng)的樣子。
老屋一步步近了,近了。依稀記得,我每次回家,母親都早早地候在門口張望。如今依然如此,在家門口下車的瞬間,父母那瘦弱的身影,斑駁的銀發(fā)立刻落進眼簾;歡騰雀躍的女兒也像鳥兒一樣飛過來,一路叫著:回來了,回來了。老爸不善言談,胡子拉渣的,也不說話,只是兀自咧著嘴笑。母親女兒就搶過提著我們的包,母親一邊走進院子,一邊笑呵呵地念叨:人到家了,年也就到了。
四
這幾年,因為疫情,就多了一層思念和牽掛。每次回家過年,見到親人,彼此就都有一種踏實的感覺。現(xiàn)在,家中老母身體不好,一直在吃藥;老爸耳背更嚴重了,需要很大聲說話他才聽得見,女兒也長大了,讀書需要陪伴。這些,都成為我和妻子在千里之外的牽掛,每一次過年回家,也是對這種牽掛的一個了斷。然而,隨著年后離開,新的牽掛又隨著我們的身影去了異鄉(xiāng)。
洗盡鉛華,過盡千帆,才能懂得,故鄉(xiāng)是一條線,游子是線上的紙鳶,飛得再高再遠,那根線卻從來不斷。
(2022-01-29日,大化)
把思念藏在心田,歲月的雪霜染白了鬃角,一紙短文,濕了多少人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