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品位(小小說外二篇)
張姐對吃喝穿戴很講究,是個很有品位的女人。雖說六十多歲了,可是猛看上去像二三十歲小姑娘。
就說這大三九的天吧,滿大街紅男綠女都穿得滾滾圓圓,就張姐俏麗又苗條:束腰的鮮紅薄呢大衣,蔥綠的闊腿褲,前頭尖尖的高跟鞋,染得烏黑長發(fā)像綠云披肩上。精粉一樣的臉蛋兒上紋過的長眉細細彎彎,涂著眼影的大眼睛像兩顆黑葡萄珠,嘴唇比花骨朵還紅,紅寶石耳墜在脖頸的白紗巾上面飄來蕩去。
因為張姐打扮得太時尚太年輕了,前幾天乘坐公共汽車時還鬧點兒小誤會。
那天乘車的人特別多,張姐從前門擠上車刷卡,好不容易在售票員跟前找到個座,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上來一位佝僂背老太太站在她座位旁邊。售票員對張姐說,姑娘少坐一會兒,給這位大媽讓個座吧!張姐沒言語,從精致的白羊皮小手包里掏出老年優(yōu)待卡從人縫中遞給售票員。售票員兩眼立刻瞪得乒乓球大,張成O形的嘴好半天都沒閉上。
一路跟佝僂背老太聊天,張姐才知道老太太比她還小兩歲。佝僂背老太太家住農村,兒女都大學畢業(yè)在城里當白領。老太太是清潔工,一早擠車是上班。張姐說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還干,當清潔工掙那倆錢還沒您兒女工資的零頭多呢!哪如每月跟他們要倆錢在家養(yǎng)老,自個兒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吃飽了沒事到公園唱歌跳舞去。老太太說我有錢,不上班也用不著向兒女們伸手,村里給的加上國家補助的,一月兩千多塊,我一個人用不了的。老太太又低頭小聲告訴張姐,我銀行里有不少存款,那年汶川地震我還瞞著兒女捐五千塊錢呢!我總覺著,人老了光吃喝玩樂啥也不干,不就廢了嗎?跟豬狗有啥兩樣呀?這么活著也忒沒品位了。
佝僂背老太太的話招張姐不愛聽,她和自家對門的李姐是一路人。
李姐和張姐年齡差不多,退休以后沒閑過一天,一直干清潔工。每天張姐從體育場健身出來等共公共汽車時,都看見李姐在車站附近的人行道上掃。橘黃色寬松肥大的工作服穿她身上,就跟穿號服的犯人一樣。李姐右手拿長把笤帚肩挎白鐵片土簸箕,把垃圾一堆兒一堆兒掃好再撮進土簸箕里。倒垃圾的時候,李姐的兩只手還不時地伸進垃圾桶,揀出桶里的飲料瓶子易拉罐廢紙盒子放進掛在人行道護欄上的大塑料袋里,拿回家賣破爛。
張姐實在不能理解佝僂背老太和李姐這種人,生活連一點兒品位都沒有,多沒意思??!
今兒禮拜六李姐休息,就過來找張姐一塊兒到早市買菜。李姐花兩塊多錢買一棵大白菜和一袋子爛蘋果。張姐買了幾個牛油果和一個削好的大菠蘿還有兩個大富士蘋果,三個香蕉和幾個橙子,一把豆角和一棵西蘭花。
兩人往回走的時候,張姐問李姐您怎么才買這么點兒東西呀?閨女兒子都不來嗎?
“閨女和兒子今兒個都去做志愿者了,一家留一個人看孩子?!?br />
“您閨女兒子晚上來吧?我看您買的東西不少。”
“兩家人郊區(qū)采摘去了,說是宅家這些天憋悶壞了,得補償回來?!?br />
“那您一個人咋買這么多樣呀?”
“沒聽人家協(xié)和醫(yī)院營養(yǎng)科的于康教授說嗎,每個人一天要吃十種蔬菜和水果。您晚上莫非就一個熬白菜?”
“冬天就大白菜便宜?!?br />
晚飯張姐做了四個菜:涼菜是沙拉牛油果和一碟兒香腸,熱菜是炒扁豆和臘肉炒西蘭花。張姐從冰箱里拿出罐啤酒,一個人坐沙發(fā)邊吃邊喝邊看電視。心想對門的李姐大概也邊吃飯邊看電視吧?她吃什么呢?一碗熬白菜外加一盤削好的爛蘋果?李姐也真是的了,一點兒都不會享受,生活沒一點兒品位。
張姐喝一口啤酒,夾一箸牛油果。
忽然,她愣住了,電視屏幕上怎么出現(xiàn)李姐和她兒子女兒了?三人雖然都戴著帽子口罩只露出倆眼,她也認得出來。
主持人:“阿姨,聽說您和兒子女兒過日子都很節(jié)儉,為什么一下子給武漢捐五十萬呢?”
李姐:“武漢是疫情重災區(qū),全國那么多大夫護士都冒著生命危險去支援,還去了那么多志愿者。我老了,不是大夫不是護士,也做不了志愿者,就盡自個兒所能支援倆錢兒吧!”
主持人問兒子和女兒:“你們支持媽媽捐款嗎?”
兒子:“從小媽媽就教育我和妹妹,人活著不能只顧自己吃好喝好穿好,這樣太沒品位。人活著得多想想國家,多想想他人,多想想怎么幫助有困難的人,這樣才算有品位?!?br />
女兒:“支援武漢我們全家無怨無悔?!?br />
張姐筷子上的牛油果掉了……
“流竄販”馬甲
小陳特喜歡昆曲,那委婉曲折如泣如訴的唱腔,常常聽得她如醉如癡。小陳最愛看的就是戲曲頻道,奢望能看一出完整的昆曲,不,哪怕聽上幾個唱段呢!可是就這么簡單的愿望,小陳活二十多年都沒能實現(xiàn)。因為媽媽是家里電視的永久占領者,每天只有九點半媽媽睡覺了,遙控器才移交給她。這時候的戲曲頻道,總是用幾段音配像老掉牙的京戲應付觀眾。
那天媽媽被小姨接過去住了一宿,小陳可算得益了,一晚上就沒離開過戲曲頻道。送走了一出《狀元媒》,竟然在《角兒來了》的欄目里見到了渴慕已久的昆曲王子張軍。
張軍高高的個子亮晶晶大眼睛,配上筆挺黑西服,帥呆了酷斃了。主持人不但請張軍現(xiàn)場唱了幾段昆曲,還特意播放了張軍主演的《春江花月夜》片段。張軍那俊美的扮相,如夢如幻的身段和如泣如訴的婉轉唱腔,一下子就俘獲了少女小陳的心。她發(fā)誓此生一定要嫁個和張軍一樣帥一樣會唱昆曲的人,哪怕他坐過牢。不,哪怕他殺過人。
蒼天就把他送給了她。
那天中午她吃得肚子有點兒撐,上班時特意繞道南街,為的多走幾步路消化消化食。
剛一踏上南街,小陳就聽見前邊傳來了好聽的昆曲聲。抬眼望去,大太陽底下的南街空蕩蕩的,就一高個男子在她前面走。男子背心大褲衩之外,上面還套一件橘黃色馬甲。最奇特的是,馬甲的背后還有三個黑色的大字:流竄販。典型的街頭混混,高雅的昆曲怎么可能出自街頭混混之口呢?
“江上明月升,潮水連海平。煙波渺渺,魚鼓聲聲……”又唱了,沒錯,就是前頭的街頭混混唱的。
“剛才是你唱的嗎?我聽過昆曲王子張軍唱的《春江花月夜》,你唱得和他一樣好聽。”好奇和對昆曲的癡迷,小陳追上去,和穿“流竄販”馬甲的街頭混混搭腔。
“流竄販”馬甲打量她一眼:“你也喜歡昆曲?”
小陳忽然覺得“流竄販”馬甲和張軍長得很像,倆人都是細高個兒,都是大眼睛高鼻梁。不,不是像,是一模一樣,“你和張軍是孿生兄弟嗎?”
“流竄販”馬甲哈哈大笑:“我這么不堪嗎?二十多歲被當成四十多歲人的孿生兄弟?”
“不不,我說錯了,是兄弟?!?br />
“這還差不多,古人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和張軍同名同姓同是昆山人,說兄弟不夸張?!?br />
“既然和張軍是兄弟,建議就別穿‘流竄販’馬甲了,我剛才差點兒去報案?!毙£愓{侃。
“我覺得這仨字挺適合我當前的身份,沒固定攤點,天天推個小車在南街流動賣水果,城管來了就跑,可不就是流竄販嘛!”
那以后,小陳每天上下班都繞道南街,為了張軍的昆曲,也為了他的水果。
小陳最愛看張軍削菠蘿的樣子:修長的十指舞弄著亮晶晶小刀兒,瞬間滿身是刺的菠蘿就在他手里變成一只長著綠葉的金色小橄欖球,小橄欖球迅速被他裝進塑料袋,還不忘將那幾片綠葉露出來。
小陳可不許張軍把菠蘿給她放進塑料袋里,她要張軍把菠蘿削成色子塊兒,給她放進餐盒里。要是餐盒用沒了,張軍就把削好的菠蘿塊兒放進他的飯盒,她第二天早晨上班來再還給他——當然不能還空飯盒,每次都裝滿滿一盒醬牛肉給他。她希望他吃得好一些,身體長得壯實一些。
張軍很懂小陳,只要旁邊沒有別人買水果,他總要給她唱一段昆曲。
有一天小陳對張軍說:“老聽你賣水果時小聲唱沒意思,要是我們一起逛公園,你在公園里大聲給我唱多好?。 ?br />
“好??!”張軍回答,倆人當天晚上就一起去了公園。
“前邊人太多,我們去后山的林子里。”小陳提議,倆人就進了后山那片黑乎乎的林子。
“好黑呀,我害怕?!毙£愓f,身子不由往張軍身上靠靠。
“別怕,有我呢!”張軍說,突然摟住小陳……
幾個月以后,小陳懷孕了。她跟張軍說打算去做流產,張軍不同意,說孩子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怎么能打掉呢?明天我就登門去向阿姨提親。
小陳媽要求不高,只要張軍拿出十萬塊彩禮錢,立刻就讓倆人結婚。張軍跟小陳說你踏踏實實等著,我這就回昆山家里拿錢。
張軍走后第三天,小陳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二十日上午,昆山一家銀行門前發(fā)生一起血案,一位剛從銀行取出十萬巨款的男青年被殺害。據悉,嫌犯為一白發(fā)老人,一早便來銀行門口踩點伺機作案,見青年拎著一塑料袋巨款出來,嫌犯從懷中掏出刀子對受害者胸口猛刺一刀,奪過裝錢的塑料袋飛快跑掉。
小陳看完這條新聞哭了一夜,她堅信被殺男青年是張軍。張軍十八日坐的高鐵,十九日八點到家。在家休息一天,二十日去銀行取錢,喪命于該天殺的白發(fā)老頭兒刀下。
媽媽叫小陳吃早飯,見閨女的倆眼紅腫得像桃子,問她怎么了,小陳便把張軍被殺之事告訴了媽媽。
“還等什么?吃完飯我?guī)闳メt(yī)院流產?!?br />
小陳答應了,卻趁媽媽在廚房洗碗的當兒跑了。她絕對不能把孩子做掉,因為孩子是她和張軍愛情結晶,張軍死了她更要保留她和他的結晶……
第六天,張軍突然來到小陳家里,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雙手戴一雙潔白的手套,越發(fā)顯出他的帥氣。張軍手捧十萬塊紅色人民幣遞交母親時,小陳覺得好像是遞交國書。
張軍太疲勞了,剛剛靠在沙發(fā)上就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小陳怕他著涼,想找點兒東西給他蓋上,可是沙發(fā)上什么都沒有。她估計張軍換下的衣服應該在背包里,便打開包拿出他那件裹著的夾克,抖落兩下打算給張軍蓋上,那件“流竄販”馬甲和一個白發(fā)的假發(fā)套被抖落到地上,小陳撿起來,發(fā)現(xiàn)“流竄販”馬甲的前邊有很多噴濺性血跡。聯(lián)想到頭幾天報紙上的哪篇新聞報道,小陳什么都明白了。她照原樣把衣服放進包里,又看了一眼熟睡的“流竄販”馬甲,走進臥室悄悄,悄悄撥了110……
小護士
社區(qū)醫(yī)院就一間臨街門面房,因為小,又是新形冠狀肺炎非常時期,小護士搬張桌子守在門口,開藥看病的人把醫(yī)??ńo她,聽她叫到名字才可以進去。
我交完醫(yī)??ㄔ陉犖才藕?,旁邊走過來一位老太太和我搭訕。老太太說她也是通州人,家原來就住在女師胡同有名的米家四合院。只是工作和退休都在外地,好幾十年沒來通州了,昨天才到北京兒子家。
“本該在家好好休息幾天,我太想通州了,一大早就非讓兒子開車帶我過來。誰知女師胡同沒了,米家四合院也沒了,這里成了一大片工地。”老太太指指東北角那片被藍色鐵板圍著的工地,“老姐姐我問您,女師胡同的米家四合院是不是被遷走了?遷到哪兒了您知道嗎?如果您不知道,就告訴我怎么進工地也行?!笨赡芘挛衣牪磺澹咸f這話的時候還特意把口罩扒到下巴頦,露出嘴角下一顆非常顯眼的大紅痦子。那紅痦子不是圓的,是橢圓形的,特像夏天肥胖的潮蟲子,一顆潮蟲子似的紅痦子……
“大媽,您往后站?!遍T口的小護士突然飛奔過來,纖細的身子像座大山橫亙在我和老太太之間,“請您把口罩戴好,我來告訴您?!毙∽o士對老太太說,見老太太把口罩重又拉到鼻梁上,才一字一頓告訴老太太:“大媽您聽好:女師胡同和米家四合院已拆遷三年,工地封閉閑人免進。您必須遵守北京市規(guī)定,外地來京者在家隔離十四天。請您立刻離開,立刻回家隔離?!?br />
就在老太太轉身的剎那,我突然想起那顆大紅痦子的主人是誰了,小香頭!我小時候最好的伙伴,我的救命恩人。我要去追,卻被小護士一把拽?。骸安辉S去!”。
“她是我熟人!”
“熟人也不行。她剛從外地來必須居家隔離十四天才可以出來?!毙∽o士把我拽得死死的,精瘦的小人兒,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力氣。
望著絕塵而去的小轎車,我流淚了……
小香頭家在我家西院,她四歲那年爸爸得癆病死了,家里就她和媽媽。沒爹的緣故吧,小香頭能干又懂事,貼餑餑插粥洗碗這些活都會做。雖然才比我才大一個月,可處處像大姐姐一樣照顧我。
三月三曲麻菜鉆天。一到這個季節(jié),我和她就挎著小籃兒一起到地里剜曲麻菜。小香頭手快剜得多,回去的路上總要挑最嫩最好的菜往我籃兒里放幾把,她說她家娘兒倆吃得少,你們家人多吃得多。春天多吃點兒野菜敗火哩!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小香頭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年我和她都六歲,我個子矮只到她肩膀,她比我整整高出一頭。
那天我和小香頭在她家院子里玩兒踢瓦。我的棉衣太厚了,捂得渾身都是汗,大冬天的頭發(fā)呼呼往外冒熱氣?!耙怯幸淮髩K冰吃就好了?!蔽夷钸叮抑兴桌锢蟽鲋?,我常踩著小板凳趴缸沿撈冰吃。小香頭家的水缸也應該有冰吧?我就過去看小香頭家水缸,果然有冰。小香頭家的水缸比我家水缸矮,不用踩板凳,估摸往高一躥就能趴住缸沿。
我就卯足勁兒往上一躥,果然就趴在缸沿上了。將身子探進水缸里,我伸出倆手去撈冰。剛要夠著一大塊冰,身子不知怎么就頭朝下滑進水缸里。我嚇得哇哇大哭,冰涼的水咕咚咕咚灌進我嘴里,鼻子里……
小香頭也進水缸里來了,她抱住我拼命往水缸外頭推,“吧唧”一聲我摔在地上,小香頭也跟著爬出水缸。
到了我家,正在炕上做針線活的我媽和她媽立刻把我們扒光擦干,我媽拿過一床大被子將我們捂在炕頭,又把盆里剛剛化的大凍柿子一人一個塞我們手里,就和小香頭媽在火盆上烤我們的濕棉衣。
那天小香頭母女都在我家吃的晌午飯。送母女倆走的時候,我媽開柜拿出一張錢塞到小香頭媽手里,說大妹子這是我一點兒心意,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見著你們娘兒倆。說這話的時候,我媽和小香頭媽眼里都有淚花。
第二天我又去找小香頭玩,發(fā)現(xiàn)她家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回家我問媽小香頭娘兒倆哪兒去了?媽說小香頭的媽改嫁通州了,娘兒倆一早就被她后爹接走了。
一別七十年,邂逅在冠狀病毒肆虐非常時期,還沒容我叫一聲她的小名就生生被小護士轟走了。
可惡的小護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