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老屋(散文)
一
1956年,我的父母響應浙江省政府的號召,攜全家從杭州上城區(qū)來到金華農(nóng)村。那年,杭州市一共下放10萬人,是以家庭為單位下放的。這些家庭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成分不好。雖然政府文件上沒有說明,實際上,他們下放多多少少是帶有一定改造性質(zhì)的。我查閱過很多資料,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但我估摸著,這可能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城市人口下放。
由于沒有可借鑒的經(jīng)驗,那次下放工作做得不是很徹底,若是下放人員以各種借口,死皮賴臉地拖著不走;或一把鼻涕,一把淚眼地到分管領(lǐng)導那里哭訴,政府也不會采取強硬的措施。不少人家,等下放的風頭一過,又心安理得地留在城里了。
父母雖窮,但心氣很高,這樣撒潑放刁的事,他們做不來。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表叔是個業(yè)余詩人,除了上班、寫詩,其他的事他一竅不通。表叔非但沒有為父母留城出謀劃策,反而極力鼓勵父母到農(nóng)村去。他認為,知書達禮的父母若為留城做那些“下作”的事,有辱斯文,會讓他這個常常把“家國情懷”掛在嘴邊的親戚顏面無存。說到底,表叔是一個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善良詩人,他用詩人的浪漫和純真看世界,也用這種浪漫和純真對待他所在意的人。當年,他若能為父母留城幫著獻計獻策,哪怕只是對父母多說些挽留的話,消除父母來自親戚間的壓力,很可能我一家人的命運就由此改變了,最起碼不會經(jīng)歷那么多的艱辛。我并沒有責怪表叔的意思,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人都有著和特定時代相對應的認知。“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走。”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在表叔心里,父母響應政府號召到農(nóng)村去,就是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chǎn)黨走。
青山何處無風景,哪里水土不養(yǎng)人。新中國展現(xiàn)出來的蓬勃朝氣,讓父母對新中國充滿了希望。他們想:只要堂堂正正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在哪生活還不是一個樣。接到下放通知后,父母處理一下原本就不多的財產(chǎn),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們生活了十多年“人間天堂”——杭州,投身到和杭州完全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盡管父母對農(nóng)村生活一無所知,對到農(nóng)村后如何生活,心里也沒有底,但他們離開杭州的態(tài)度是決絕的。
到了農(nóng)村后,一家人被生產(chǎn)隊安排在村里一戶姓李富農(nóng)家的側(cè)房。側(cè)房是一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兩層小樓,上下各三間,共記百十平方。小樓黛瓦青磚,木門木窗,門沿和窗沿上方有蠻素雅的小幅水墨畫,屋頂還有徽派建筑的典型標志——跑馬墻。門前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石子路。看來,李家原本是一戶殷實講究的人家。小樓原本和李家的主樓相連的,由于我家的到來,側(cè)樓和主樓被分開了。
父母哪曉得,他們?nèi)藳]到村里時,卻已和村里的李家結(jié)下了仇。李家人固執(zhí)地認為:若不是我家的到來,他家的側(cè)樓也不會被生產(chǎn)隊沒收。房子和宅基地是農(nóng)民最主要的私有財產(chǎn),一座小樓就平白無故地因為我家的到來,被產(chǎn)生隊沒收了,這是多大的仇啊???
父母做夢都沒想到,村里一口水沒喝,一個人沒見,等待他們的將是鄰居間20多年的是是非非。母親是個心細的人,一到村里,便從李家人的眼神覺察到有什么不對勁。沒幾天,母親就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剛開始時,李家對我家還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示不滿。后來得知,我家的成分,竟然比他家還要高,壓抑心中的不滿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發(fā)泄了,三天兩頭總平白無故地找茬。當然,李家是不敢以房子為借口找茬的,畢竟,他家是富家,也是貧下中農(nóng)的改造對象。但同住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便我家人盡量避開李家人,但人懂事理,可兩家的牲畜哪懂得兩家人的恩怨是非,李家人要想挑點事,還不是分分秒秒的事。開始時,父母想想也覺得怨,自家跟李家前世無怨,今世無仇,若不是因為下放,不要說八竿子,就一萬桿子也打不到啊。生活很多時刻就好像浪里行舟,沖開舊浪,迎接新浪,是風對水的青睞,也是浪對船的考驗,更是航船人應有的承擔。父母經(jīng)歷的事多了,時間一長,對李家的刁難也就看淡了,換位思考,父母也能理解李家人對我家的仇視。我上初中那會,曾問過母親:“李家也太欺負人,我們?yōu)槭裁蠢先讨?,不跟他家斗?”母親淡淡地笑道:“人這一生,體諒別人,就是放過自己,斗別人,看似解氣,終了斗的還是自己。”母親的話有些玄妙,當時,我聽不太明白。
二
沒過幾年,我三個哥哥和我在這座小樓里相繼出生了。
農(nóng)村人的自留地是莊戶人家油鹽醬醋的主要來源,要想自留地收成好,肥料就得足,化肥是個稀罕物,不要說沒錢,就是捧錢也買不到。肥料哪里來?就必須養(yǎng)豬。同時,豬圈還是各家“零存整取的銀行”,平時在豬圈里上點心,一家人萬一碰到要緊要慢就有指望了。家里人口多,糧食、柴禾、雜七雜八的農(nóng)具都放在家里,小樓顯得擁擠不堪。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上山下鄉(xiāng)”知青下放運動開始了。我村里也分來了一個姓朱的知青,朱知青二十來歲,細高個,長得白白凈凈,一看就不像農(nóng)村人。他可是響應“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號召來的,雖然都是從城里下放的,但我家在政治待遇上和朱知青卻有著天壤之別,人家是根紅苗壯,而我家卻有三個“四類分子”。
安排好朱知青是當時生產(chǎn)隊極重要的政治任務,可生產(chǎn)隊除了倉庫、豬圈、牛欄,哪來的公房。生產(chǎn)隊隊長苦思冥想半日也想不出哪里可以住知青。他在田間休息時,和李老頭同坐在烏桕樹下吸旱煙。李老頭殷勤地給隊長添上一鍋煙,鬼鬼唧唧地跟隊長提起他家的偏房。生產(chǎn)隊長吧嗒著煙,沒吱聲。吃完晚飯,生產(chǎn)隊長背著手,叼著旱煙袋,臉色凝重地走進我家。他和父母嘀嘀咕咕半天,臨出門時,隊長長長地嘆口氣,把無奈留給了他背事那個一貧如洗的杭州下放戶。
第二天,在門口的空地上,父母請來村里幾個壯漢,又是夯土,又是扎草簾、砌灶臺。兩天后,一座簡易的草棚搭成了。父母把小樓隔出了三分之一,原本擁擠的家像是春運時的火車廂。我和小哥睡的小床只好拆了,樓上的草垛便成了我哥倆的“床”。每天起床,我凌亂的頭發(fā)上總掛出稻草,像是深秋里一蓬枯黃的衰草。每當有人嘲笑我頭發(fā)像雞窩時,我就恨恨地想:這全是隔壁那姓朱的小子搶占了我的“地盤”引起的。每次見到他,我氣得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終有一天,他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風刮到地上,我四下瞅瞅,見沒人,就把他的衣服踢進了下水道。沒想到,這一切被在草棚里喂豬的母親看得真真切切,母親連忙跑出豬圈,撈起衣服,邊洗邊跟我說:“朱大哥是聽國家話,帶著文化來幫助村里,他若不來,其他人還得來,這房子原本就不是我們家的,生產(chǎn)隊批地給我家蓋豬圈,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你不能記恨朱大哥,背后算計人是很齷齪的,以后可不能再干了。”聽母親一說,我才知道我家住的小樓是別人家的,姓朱的知青不來,其他人也得來。母親的話消除了我對新鄰居的怨恨,也懂得了暗地里使壞是件很可恥的事。
朱知青有把木頭做的大刀,刀把上還系著一條紅綢帶。每天一大早,他就在竹林邊耍刀,時間不長,朱知青和我?guī)讉€哥哥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時節(jié),家里窮,沒啥好吃的,逢年過節(jié),若是包餃子、包湯圓,母親總會叫我給他端去一碗。
我家人多,晚飯后,他常會到我家湊熱鬧,他還把大門的備用鑰匙掛在我家門后,他對我說,他上工時,若想玩木刀,就自己去拿。漸漸地,我和知青混熟了,就叫他朱大哥。朱大哥雖是城里人,但隨和得很,一點城里人的架子也沒有,只是同樣的衣服,比村里后生拾掇得干凈利索。
三
自從李老頭給生產(chǎn)隊長出了那個餿主意后,他見到我父母時,臉色沒有以前難看了,我家“搶占”他家房子,也得到了懲罰,李家對我家的怨恨也消了不少。
我家樓下連插足的地方也難找到,閑來,我要么出去玩,要么就窩在樓上。我特別喜歡趴在樓上窗口看窗外的風景,窗外有許多竹子和零星的樹,竹梢與窗上沿一般高,我趴在窗口不到一刻鐘,就有鳥兒停在竹枝上,鳥兒以麻雀和烏桕鳥居多。我猛一伸頭,鳥兒瞬即扇動著翅膀,撲棱棱地飛走了。看著鳥兒輕飄飄飛過來,悠閑地停在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發(fā)現(xiàn)我時,又驚恐萬狀地飛走了,我心里甭提有多美了,這“人鳥游戲”,有時,我一玩就是個把小時。沒有鳥時,我就看不遠處的大塘,說是池塘,實際上是個湖,占地有幾百畝,比大隊部旁邊的老九湖還要大上好幾倍,因村名里有個塘字,就把村邊的湖稱為塘了。相傳,塘邊常有“狗雄頭”出沒,狗雄頭是村里人對狼的稱謂。我在窗口趴了好幾年,直至“滄海變桑田”,大塘被改成稻田,我連狗雄頭的毛都沒見到一根。雖然大人說得活靈活現(xiàn),連狗雄頭幾顆牙都看得清清楚楚。稍大點,我才明白,這是大人們怕小孩貪水出事編出的謊話。
一晃,四五年過去,朱大哥也調(diào)回城了。朱大哥離開村子,父母和哥哥們雖然很舍不得,兩家就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他和我家好得跟一家人似的。一個人在農(nóng)村清鍋冷灶的,能回城和自己的父母團聚,父母和哥哥由衷地為朱大哥感到高興。我和朱大哥相差十幾歲,除了想起他給我木頭大刀玩得好,也沒啥感情,一想到他走,“霸占”我那么久的房子該還給我了,為此,竟有些竊喜??稍诖謇铮鞘欠孔右褍叭怀闪斯?。朱大哥前腳剛走,村里的五保戶“廟里婆婆”便住了進來。廟里婆婆無兒無女,姓甚名誰也沒有人知道,因為她長年一個人住在村西的廟里,村里人都喊她廟里婆婆。讓廟里婆婆接朱大哥的“班”,這不是隊長故意刁難我家,而是廟里婆婆住的廟倒了,實在無處可住。可自從廟里婆婆住進來,直到她去世,我也沒有進過那間房子。
廟里婆婆是個五保戶,她的一切開銷都由村里承擔??蓮R里婆婆省吃儉用,竟然給自己添置一口杉木大棺材。她對這口棺材寶貝萬分,每年都要給棺材刷回紅漆,她稱棺材為自己的“屋”,我曾不止一次聽她說過,生前寄居別人家里,死后總算有自己的家,有了這口棺材,死時總可閉眼了。
好端端的,家里放口大棺材,你說這廟里婆婆可恨不可恨。一想起隔壁有口棺材,我就瘆得慌。別說進她家門,連她家門我都不敢多看一眼。
母親心善,見她孤苦伶仃的,常會接濟她,家里但凡有口好吃的,也想著她。每每母親叫我端東西到隔壁,我拔腿便跑。
四
在這座矮小的樓房里,父母漸漸變老了。而姐姐、哥哥像清明時節(jié)老屋前后的竹筍,呼呼地瘋長。轉(zhuǎn)眼間,他們都已長大成人。姐姐在老屋里出嫁了,姐姐出嫁時,我走路還不太穩(wěn),話也說得不利索,只懵懵懂懂地記得:有一天,家里來了很多人,桌上碗摞碗、碟摞碟地擺放著平時難得一見的好菜,家門口還時斷時續(xù)地放著鞭炮,在鞭炮聲中,姐姐穿著大紅的新衣服,哭哭啼啼地跟一群人走了。家里陡然少了一個非常疼愛我的姐姐,我難過了不少天。
哥哥越長越大,父母臉上的皺紋也一天深似一天,眼瞅著哥哥們快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且不說能不能找到對象,即使人家姑娘愿意嫁過來,這婚床往哪鋪?。靠偛荒苓€像我和小哥一樣睡在草垛里吧。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會在北京召開,北京開大會,按理對小村里的我家來說沒啥影響的。可大會剛結(jié)束不到半月,地主、富家的成分被取消了,壓在全家人心頭的兩座“大山”被夷為了平地。從此,在村里,我們終于可以和貧下中農(nóng)平起平坐了,再也不用顧忌這顧忌那了。我清晰地記得,摘帽的那天,父親去鎮(zhèn)上買了個大豬頭,那天,家里濃濃的豬肉香,飄出了家門,飄進了竹林,又從竹林飄出村莊……
摘掉地富的帽子,自然是一件讓家人歡欣鼓舞的好事??梢唤z不祥的愁云不經(jīng)意間又上了父母早衰的臉上。到村子里二十多年了,可全家一直住在富農(nóng)家的房子里。地富帽子摘了,他們的財產(chǎn)遲早得還給人家。等到人家上門要房就被動了。父母的顧慮不是毫無根據(jù)的,自從摘帽的那天起,李家對我家的態(tài)度又生硬了起來。房子拖著不還不是辦法,母親找到生產(chǎn)隊長,要求批塊空地蓋房。沒費多少周折,地批下來了。
蓋房說起容易,真正落實起來猶如登天。那是吃了上頓找下頓的年月,父母怎么把我們哥幾個養(yǎng)大,他們自己都不敢往回想。好在哥哥他們身強力壯,蓋房用的木料都是到南山買的,山里木材價格只有我們當?shù)氐乃姆种?。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處,山里的木料雖便易,但去買木材所遭的罪,所經(jīng)歷的風險,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其間的艱辛。人們把進山買木材叫著“背樹”,背樹人帶著全家人從牙縫里省出的錢進山,這背的豈止是樹,而是一家?guī)状说臐M滿希望。南山離家一百多里地,哥哥和村里幾個要蓋房的小伙一起,穿著草鞋,帶著干糧上路了。
農(nóng)村后生,吃點苦算不了什么,怕只怕遇到護林隊。南山公社有個護林隊,買木材一旦被護林隊逮到,木材就被沒收了。護林隊保護山林不假,其實,這也是南山公社開源增收的一個渠道。若是一刀切,發(fā)現(xiàn)一例處罰一例,也就沒有人進山買樹了。山里人也要過日子,山民的樹就是山民的指望,山民們?nèi)舨皇菓{樹賺點外快,怎么度過那個艱難的歲月?。可嚼锶朔N樹和村里養(yǎng)豬是一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