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沒啥愛好，就愛看電視，如果說回家的第一件事是開門，那么第二件事一定是開電視，看不看單是聽聲兒就覺得有趣，晚飯后飯碗一推才算是正式開始，看就看了，還喋喋不休地給身邊的人講解，說這個人刁鉆自私，簡直就是個人渣，那個人是臥底，裝得可真像，開心處看得是眉開眼笑，歡天喜地，傷心之處則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驚險之處是雙手緊捂雙眼再悄悄地拉開一條縫。男人說她神經(jīng)病，自己都說那是假的，還哭哭笑笑，跟著一驚一乍，還是省省吧。她反擊男人，泰山崩在你面前都是個波瀾不驚，李二民，你就是截兒木頭。兩口子之所以相安無事，是因為愛好不同，各自行動互不干擾，李二民的飯后節(jié)目是遛圈兒。
　　 李二民愛遛圈是因為他的家庭住址有遛圈的地理優(yōu)勢，他住的是老式住宅，獨門小院，從家里出來，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能碰見出來溜達的人，旁邊兒就是體育場〔也稱西北大操場〕，體育場東鄰西湖公園，護城河拐了一道灣從公園穿過，水榭，亭臺，廊橋，錯落有致，上下游的河堤都是花香鳥語，風(fēng)景宜人，絕對是休閑、游玩、鍛煉的好去處，無論早晚都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李二民沒事兒的時候就愛出去遛圈，哪里熱鬧往那里湊，就圖個樂呵，而晚上遛圈只在操場，用他的話說，路燈再亮終究是燈，安全為要。每天晚上李二民出門的時候，都不忘牢騷一句，胖得腰都彎不下去了，還不去鍛煉。玉琴無一例外地應(yīng)一句，等這部劇看完，誰還不會跳個舞。事實上，她這部劇還沒看完，又惦記上了另一部，看得沒完沒了。
　　 這天晚上，鄰居兩口子吵架，玉琴支著耳朵想聽聽為啥，聽不清就起身想走近點兒，一不留神風(fēng)把門給關(guān)住了。因為并沒有出門的打算，身上既無手機又無鑰匙，只好去操場找二民。
　　 體育場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到處都是鍛煉身體的人。體育場正門向東，靠圍墻一圈兒健身器材，從大門到田徑場固定看臺，還有很大的空間，附近居民常常來這里做健身活動。東南角鋼絲網(wǎng)內(nèi)是籃球場地，奔來跑去的都是些年輕小伙子，李二民年輕時打中鋒也是激情飛揚，老早就不說球場上的事了，現(xiàn)在的活動趨于平緩，打牌，釣魚，跳舞，慢跑，正走走倒走走。向北走是一群又一群跳廣場舞的人，放著不同的音樂，走著花樣步子，節(jié)湊快慢各不相同，瞅了個遍，也不見二民的影子。又繞著田徑場固定看臺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找到。眼瞅著操場上的人漸漸散去，她只得打道回府。
　　 門，依舊是推不開，敲不應(yīng)，里面電視還在哇哇地響，這種情況說明二民不是看不到人又出去找她了，而是壓根沒有回來過，如果他回來過肯定會先關(guān)掉電視，生性節(jié)儉，怕浪費電。
　　 去哪里啦?就是出去喝酒，打牌，也該回來了，這個時候，操場的燈滅了，棋牌室已經(jīng)散場，街上行人寥寥無幾，莫不是跳舞時跟哪個美女對上眼了？想到這兒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你還別說，李二民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往女人跟前一站，那是妥妥的安全感。冷靜，冷靜，不能亂了方寸，這種事得暗中調(diào)查，人證物證都不好使，得抓現(xiàn)行，我倒要看看你李二民能耍出個啥花樣兒來。
　　 又等了十幾分鐘，二民回來了，吃著水果，在門口緊咬幾口，扔掉果核，掏鑰匙開門。
　　 “去哪兒啦？”冷不丁背后閃出個人來。
　　 “媽呀，哇哇呀，嗚嗚啊，”二民大吃一驚，回過頭，鼓著腮幫子急說話，語無倫次，沒有一句不是囫圇的，好半天，待口中之物咽下，才惱怒地吼道，“你想嚇?biāo)牢已剑『跓粝够鸬呐读?，你咋能這樣呢，神經(jīng)病啊?！?br />　　 “咋？做虧心事啦？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啥時候變成熟悉的陌生人啦？哪兒來的梨？到底干啥去啦？”
　　 這一連串的問題把二民給問鎮(zhèn)靜了，老老實實地回答，“趙亮給的。我才在操場上轉(zhuǎn)了一圈，他打電話說斗地主三缺一，不玩大的，一塊兩塊的，耍會兒？哎呀，今黑真是點兒背，輸了四五十塊，臨走非讓吃個梨，說是瀉瀉火?！?br />　　 “是這樣啊?！庇袂俨宦堵暽仉S男人進了院，“趙亮挺會體貼人的，這時間天干物燥，梨清心潤肺，止咳化痰，還瀉火，吃梨是恰到好處啊。”心里卻不由得怒火中燒，小樣兒，就你那小伎倆還想瞞過老娘，面善心里猴，假裝老實頭，等我抓到了把柄，有你好看，奇怪呵，二民一向忠厚老實，撒這個謊到底是想掩蓋什么呢。
　　 趙亮是誰？這個人兩口子都認識，二民下崗之前的同事，就在附近的內(nèi)燃機家屬院，家屬院里住的都是處了十幾年的工友，見了面老親切了。就在半小時前，玉琴在操場見到過趙亮，只是距離太遠，沒有搭訕。
　　 第二天，吃過晚飯，二民急急忙忙刷了碗筷，換上運動鞋，“我出去了呀”。事出反常必有妖，之前讓他刷個碗，不是腰疼就是腿疼，再不就是干活時碰住手了不能見水，有次被她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可貼下并無傷口，偷懶耍滑還提升了新高度，罰他了一個月做飯刷碗拖地，不會像你媽那樣慣著你。怪不得嫌我胖，跟誰比較？心里有事吧，男人有點兒花花腸子我能理解，但不能容忍事情都無可挽回了還把我蒙在鼓里。這種不尋常的表現(xiàn)有些時日了，兒子今年考上了大學(xué)，好像他沒開學(xué)之前就有此跡象了，天吶，我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
　　 連忙找件很少穿的衣服套上，登上便鞋，戴上口罩。疫情讓戴口罩這事兒變得順理成章，不戴反倒被人詬病，至今公共場合還要求戴口罩的，這口罩一戴，擋住了大半個臉，跟蹤個人壓根就用不著躲躲閃閃。
　　 果然，二民從家里出來就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往前趕，不是有人等著他會如此心急？他從南門進去，繞過跳舞的人群，直奔東北角側(cè)門，壞了，出了門就弄不清他朝哪個方向了，玉琴一路小跑趕緊跟上，出了門，緊趕慢趕，還是只能遠遠地看著背影，攆不上，正暗暗叫苦，卻見二民拐進了一家中藥房，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特意瞞著我吧？不像，精神抖擻，眼睛明亮，口齒伶俐，這健步如飛的哪兒像個病人呀。
　　 二民從藥房出來依舊目不斜視地繼續(xù)向前趕，在水果攤拾了幾個梨，拎在手中，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個小區(qū)。
　　 不會這么巧吧，他相好的也住這院？不是沒有可能，這是安置小區(qū)，李莊的人大都住這兒，沒準(zhǔn)兒還青梅竹馬呢。小區(qū)內(nèi)樓房林立，等她追過去，哪兒還有二民的身影，如果不是在藥房停留那幾分鐘，怕是早就跟丟了。
　　 玉琴對這兒并不陌生，那邊兒，7單元二樓東戶正是婆母娘的住處，老太太年事已高，眼花耳聾，腿腳也不靈便了，她信步來到樓下，樓上母子倆正高聲大氣地說話，老太太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參雜其間。唉，原來是看他媽來了，虛驚一場，剛才買的梨是給老太婆煮梨茶的吧，如果沒有猜錯，他在藥房買的應(yīng)該是川貝。
　　 這檔口進去，那個橫豎都有理的刁鉆老太婆不定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況且這些年確實是怠慢了她，必須承認她已經(jīng)老了，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比如她的養(yǎng)老問題。突然感覺到后背都汗津津的，氣喘吁吁，還是不要去打擾了，我這回去還有好長一截路呢。
　　 老太太為人強勢，說一不二，六個孩子中只有一個閨女，自然十分偏愛，視若掌上明珠，早年去幫忙看外孫子，處處給閨女撐腰，鞍前馬后地追隨左右，包攬了家里所有大小事，成功地打造出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還把自己的工資一分不落的都貼了進去，誰的勸都不聽，還揚言，我就是待見閨女，犯法啦？就沒有指望你們幾個，放心吧，閨女照樣兒能把我送到火葬場里。習(xí)慣了被照顧的人,懶惰成性，照顧別人的時候有一百個理由敷衍了事，如今，她的女兒常常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形單影只，身邊兒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受苦受累一輩子，不成想把自己熬成了孤家寡人。
　　 后來，二民再說去遛圈的時候，玉琴忍不住笑了，“你這圈遛得可真夠大，少說也得十幾里地，騎電瓶車去吧?！?br />　　 她聽說啥了嗎？感覺這話里有話啊，二民故意漫不經(jīng)心，“你去操場看看，不會跳舞總得會走路吧，走路的人也是成群結(jié)隊，你騎個車練啥？”
　　 ”我看見趙亮走路了”，玉琴不再繞彎，“你斗地主那天，你吃梨那天。想看你媽你就去唄，我反對過嗎？弄得我不讓你去似的，梨是你媽給的吧？”
　　 二民滿臉的驚訝和尷尬，“媽受涼了，老咳嗽，我去看她，她怕我也染上，讓我吃個梨，揣我兜里，快到家了我才想起來，扔掉怪可惜的?！毕肓讼胗謵灺晲灇獾卣f，“你表面上不說，心里不樂意哩，上次我給她焊了個小推車，讓她推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累了坐上歇歇，你說我犯賤。俺爹死得早，俺媽養(yǎng)了我們六個不容易哩，沒有給你買三金，沒有給你安置房子，沒有給你看孩子，但她養(yǎng)了我了呀，我媽脾氣倔，說話不中聽，算盤落空了，死扛硬撐不認輸，還替她閨女遮遮掩掩，說閨女照顧得體貼入微，天天端吃端喝，噓寒問暖，一個鍋里吃飯多少年啦，誰心里還沒點兒數(shù)？一輩子都這樣了，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西山日暮了，都不要計較那過去的事了，去照看一下，也算是盡了兒女應(yīng)盡的本分?！?br />　　 “這話留給你那些兄弟們說去，我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么，我心寬體胖，我宰相肚里能撐船。給你媽養(yǎng)老這事我也想了，雖然是還能自理，能吃能喝，但是身邊兒離不開人了，出了啥事后悔都來不及，咱就是輪流去陪著她，讓她安心，在她那里做點兒飯，吃了洗洗刷刷，看看電視聊聊天，她就不會覺得無依無靠。你在“一家親”群里吆喝一下，明天去老太太那里開個家庭會，大家一起來，人人有責(zé)，商議一下具體事宜。誰會因那些陳年舊事對她耿耿于懷，跟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人斤斤計較那叫素質(zhì)？這是因為沒有人倡議，沒有人發(fā)現(xiàn)問題，那個處處要強的媽老了。趁現(xiàn)在有這個橋梁，兄弟們也好走動走動，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明天我也去，今天這是最后一集，無論真假我都喜歡美好的結(jié)局。”
　　 二民故意虛心請教，“她說不指望兒子，這還主動去照顧她，這不是犯賤嗎？”
　　 “說你犯賤，我也是有口無心，事實上，在爹娘面前誰不犯賤？誰的爹娘老了不是被兒女哄著，寵著，神一樣敬著，這是因果，你也曾經(jīng)被父母愛得像太陽?？烊グ桑牒迷撜Υ蠹艺f?！?br />　　 “好嘞?！倍裢粕想娷?，美滋滋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