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尿潑人”為何物？相信十有八九沒人知道。
　　 那年初春，老家翻蓋老宅，正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兒子，在一張破舊不堪的八仙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只栩栩如生的陶瓷小鳥，端詳良久，不知何物，便拿給我辨認，狂喜，劈手奪過來，擰開院內(nèi)水龍頭，將清水從其頭部四方小孔灌入肚中，少頃，用嘴輕輕含住小鳥尾巴上另一個小孔，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噓溜溜、噓溜溜”，音色之美，如山澗流水，似珠落玉盤。
　　 “爸爸，這是什么啊？”
　　 兒子好奇，一把又搶過去，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這個啊，有的地方叫‘水雞兒’，有的地方叫‘水咕嘟’，更多的地方叫‘水哨’，不過，咱們這地方稱它為‘尿潑人’。”
　　 “尿潑人？”
　　 “嗯！”
　　 我拿過兒子手中的陶瓷小鳥，指著小鳥頭上的小孔：“兒子，看著！”用力一吹，“噓溜溜、噓溜溜”，一股清水從小鳥頭部的小孔噴射而出。
　　 “看到了嗎？尿潑人，尿潑人，吹得高，尿的高！雖然咱們這地方的人，給它取的名字粗俗了點，但形象啊?！?br />　　 “哦，那這只小鳥尿潑人你認識？”
　　 “認識啊，這個小鳥尿潑人跟爸爸小時候還有故事呢！”
　　 “哦”
　　 “想聽嗎？”
　　 “想！”
　　 那時候，爸爸跟你一般大。有一年正月，咱們村來了一個賣尿潑人的漢子，胡子拉碴，穿一件豎條狀的土黃色軍用棉衣，扣子未系，衣襟虛掩，用一根指頭粗細的麻繩捆綁在腰間。這人很怪，不像其他小商小販進村就吆喝，他不但不吆喝，騎著一輛燕山牌舊自行車，經(jīng)過人多的地方，鈴鐺都不摁，搖搖晃晃就穿過了街上熱鬧的人群?？纯匆咽谴遄拥闹虚g位置，便選定一個沒人的寬闊場所，將自行車朝街邊一扔，站在街中央，面向遠遠的人群，從褲兜里摸出一只小鳥尿潑人，自顧自吹起來，完全無視面前沒有一個人聽的尷尬。
　　 他的吹法也特別，雙手捂住小鳥尿潑人，只用一根手指頭一開一合傳播聲音，那聲音在他的手心里憋屈了半天，一旦給機會發(fā)出來，本來是圓潤動聽的“噓溜溜、噓溜溜”，卻變成了急促高亢的“嘀嘀嘀噠嘀……嘀嘀嘀噠嘀”。他也吹奏歌曲，能夠聽懂的有《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我愛北京天安門》、電影《英雄兒女》主題歌《英雄贊歌》，一曲接著一曲，并不關(guān)心能否將小鳥尿潑人賣出去。
　　 那時候，我和幾個小伙伴正在玩打仗游戲，小鳥尿潑人發(fā)出的奇特聲音把我們吸引了過來。都想買，但沒錢，扮演日本鬼子的胖墩大膽走上去，問：“我們可不可以用舊衣服爛老套來換？”搖頭，伸出二個指頭給胖墩，“二毛錢一個，不還價！”。
　　 圍觀的大人看不過眼，“誰家有這等閑錢？舊衣服爛老套不是也能換錢么？沒見過你這樣做買賣的！”
　　 還是搖頭。呆望著眾人好一會兒，突然張開手，將小鳥尿潑人高高舉到空中，大聲吆喝起來：“尿潑人，尿潑人，吹得高，尿的高，拿到家里笑呵呵，你歡喜，我快樂，高高興興把年過！便宜賣尿潑人了，都來買啊，二毛錢一個啦！”
　　 “神經(jīng)?。∷佬难?！”大人們悻悻離去。小伙伴們看看求他沒用，紛紛去玩其它游戲，只剩下我坐在地上等他“發(fā)慈悲”，直到他“收攤”走人，我才怏怏離開。
　　 第二天他又來了，小伙伴們?yōu)榱说玫侥驖娙?，從家里搬來了“救兵”。他們一手拿著舊衣服爛老套，一手拉著爹娘或爺爺奶奶來了。大漢只用眼睛的余光，掃過孩子們手中的東西，并沒有停止吹奏小鳥尿潑人。有的大人就不耐煩了，大聲指責：“你到底換不換，給個痛快話！”搖頭，自顧自吹，任由大人替小孩子們求情，就是不答應(yīng)。氣的這些大人拉著哭叫的孩子就走：“有錢也不買他的尿潑人，走，跟我回家！”
　　 大人吼，孩子哭，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從那兒來的那么大倔強勁，把父親補丁摞補丁的舊褲子和一雙已經(jīng)開裂的舊布鞋放在屁股下，示威似的坐了下來，又一次獨自等到他騎上自行車離開我們村。
　　 第三天沒想到他又來了，這一次圍觀的人奇多，只不過大都是來譴責他的。他無動于衷，充耳不聞，依舊拒絕舊衣服爛老套換他的小鳥尿潑人，依舊是自顧自站在大街中央吹。那時，為了得到小鳥尿潑人，我可謂把“一根筋”發(fā)揮到了極致，屁股底下依舊坐著父親那件舊褲子和那雙舊布鞋，只要他不走，我就跟他杠到底。也許是他也感到了無趣，這一次責怪他的人群散去不久，他就停止了吹奏。看到我，很是驚訝：“怎么又剩下你一個人？你為什么不走??？”
　　 “我想用我爹的舊衣服、舊鞋換你的小鳥尿潑人。”
　　 “我要不換給你呢？”
　　 “你啥時來俺村，我啥時都粘著你?！?br />　　 “好小子，挺犟的，不過，我喜歡?！?br />　　 他蹲下來，望著我，一雙眼睛滿含慈愛。思忖良久，將手心里小鳥尿潑人遞到我手邊：“叔叔把這個送給你好嗎？”
　　 “哦，不，”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去褲兜里一陣摸索，掏出一個小狗尿潑人，“這個也送給你?！?br />　　 “真的？”我一手抓一個，喜出望外。
　　 “可俺沒錢，只有俺爹的一條舊褲子和一雙舊布鞋?！备吲d過后，想起他只要錢，我又有些泄氣。
　　 “叔叔不要錢，也不要你父親的舊褲子和舊布鞋，叔叔是免費送給你的，明白了嗎？傻小子！”不等我答話，他轉(zhuǎn)身扶起地上的自行車，跨上去，回頭向我扮了個鬼臉，招招手，就在自行車加速不久，他忽然右手離開車把，五指并攏握成喇叭狀“嘀嘀嘀噠嘀……嘀嘀嘀噠嘀”，口中發(fā)出的聲音急促而響亮，隨后，大拇指與食指又做手槍射擊狀，“叭、叭、叭”，“沖啊……殺呀！”，自行車越騎越快，不一會兒，就在我的視線里消失殆盡……
　　 “爸爸，那一個小狗尿潑人呢？”
　　 “兒子，你聽爸爸把故事講完好嗎？”
　　 “好的?！?br />　　 兩年后，我升入鎮(zhèn)上的初中，有一次在學(xué)校看到了他。
　　 原來，他就住在這個鎮(zhèn)上，他的女兒跟我還是一個年級，但不同班。聽班上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說，他很了不起，是我們縣有名的抗美援朝戰(zhàn)斗英雄。那時，他是一名司號員，在朝鮮戰(zhàn)場上，能吹出令聯(lián)合國軍聞風(fēng)喪膽的“亞洲女巫吹出的魔笛之音”。不幸的是，在雪馬里圍殲戰(zhàn)中，他站在最高處，當又一次吹響沖鋒號時，英軍的一發(fā)炮彈落在他身邊爆炸，彈片擊中了他的頭部，雖然經(jīng)過搶救保住了性命，但有一個彈片，因為位置特殊，只好永遠留在了他的顱腔內(nèi)，從此，他就留下了一時糊涂，一時清醒的病根……
　　 “爸爸，這個爺爺可是個大英雄啊！”
　　 “是的兒子，所有參加抗美援朝的人，都是我們應(yīng)該尊崇的大英雄！”
　　 “后來呢？”
　　 “后來我又打聽到，由于糊涂時，他常常因狂躁砸東西，甚至打人，家人想方設(shè)法給他買來了這兩只小鳥和小狗尿潑人，哄她開心，沒想到，卻被我死乞白賴要的來了。當我決定還給他時，他卻因彈片感染了腦部去世了。再后來爸爸在他的影響下，高中畢業(yè)參了軍。走時，我把那個小狗尿潑人帶在了身邊，每次參加軍事訓(xùn)練，看到它，身上就會增添無窮力量。雖然爸爸沒能成為一名像他一樣優(yōu)秀的司號員，卻成了團里軍事訓(xùn)練尖子，還榮立了三等功，特別是對越輪戰(zhàn)開始后，爸爸向上級遞交了三次請戰(zhàn)血書，都沒有批準，也算沒有給你那個爺爺丟臉。遺憾的是，爸爸在一次軍事演習(xí)中，不慎把那個小狗尿潑人弄丟了?！?br />　　 “爸爸，長大后，我也要參軍，保家衛(wèi)國!”
　　 “好孩子，爸爸支持你。”
　　 兒子從我手里小心捧走小鳥尿潑人，深情望一眼，緩緩放進嘴里，“噓溜溜、噓溜溜”吹起來，那美妙動聽的聲音，在滿是希望的初春傳出去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