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高手在民間(小說)
日頭已經(jīng)升到半天上了。社員們?nèi)栽陉?duì)長的催促下用镢頭翻地。臨近晌午,個個餓得頭暈眼黑,肚子咕咕叫,身上連四兩力氣都沒有了。大家紛紛懇求隊(duì)長:“整年,叫大家歇歇吧,實(shí)在舉不動镢頭了?!闭晔谴竽瓿跻簧?,故取名叫整年。這時他也感到肚空手軟,只好同意大家的意見。社員們見隊(duì)長松了口,就都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這個說:“我的前心貼著后背了。”那個說:“這時要有個糠疙瘩啃啃多好?!庇腥颂嶙h:“既然滿足不了肚里的要求,何不讓巧嘴和鐵嗓給咱們來上一段,叫大家高興高興?!?br />
巧嘴和鐵嗓是兩個人的外號,因各有所特長而得名。巧嘴是個音樂通,不但能模仿各種鳥叫,而且隨便從樹上薅一片樹葉,含在嘴里,就能吹出悅耳動聽的音樂來。比洛桑的口技要好十倍。什么鑼鼓鐃镲、嗩吶笙簫、琵琶竹笛、洋鼓洋號、小提琴、大提琴、電子琴、薩克斯、二胡、揚(yáng)琴等樂器,他都能用樹葉吹出來,并且還吹得惟妙惟肖,形象逼真,聲音純正,真假難分。他還能把各種樂器的聲音揉合在一起,簡直可以與龐大的樂隊(duì)相媲美。鐵嗓是個戲迷,靠著自己的天賦,他能唱各種角色和各個戲劇。什么老生、小生、紅臉、黑臉、丑角、旦角,他都會唱。對于豫劇、曲劇、越調(diào)、樂腔、道情、墜子、二夾弦、四股弦、京劇、呂劇、晉劇、秦腔、河北梆子、潞安大鼓等劇種,樣樣精通。各種古裝和現(xiàn)代戲,你只要點(diǎn)哪段,他就能唱那段。并且唱得字正腔圓,直工直令,不涼腔,不走調(diào)。什么《朝陽溝》、《花木蘭》、《卷席筒》、《收姜維》、《三哭殿》、《天仙配》等上百部戲曲,不說都會,也是八九不離十。兩個人在冬季閑暇之余,就湊到一塊,一個奏樂,一個演唱,鄉(xiāng)親們聽到后,都紛紛前來湊熱鬧,拍手贊揚(yáng),連聲叫好。三間小屋里,充滿了熱火朝天的盛況。
看到大家想高興高興,他倆也想滿足這個要求。但巧嘴卻說:“肚里空空,沒有底氣,吹不出來呀?!辫F嗓也說:“我肚子里沒有氣脈,也唱不成了?!边@時,有兩個人分別從口袋里掏出兩塊紅薯,說:“這是從去年刨過紅薯地里翻出來的,你倆一人一個,啃完了再唱?!彼麄z接過紅薯,在衣服上蹭了蹭上面的土,就狼吞虎咽啃起來。吃過紅薯,有了底氣,兩個人一吹一唱,來了一段《天仙配》,接著又來了一段《白蛇傳》,人們聽得如醉如癡,入神入迷,十分過癮,心滿意足,雖說肚子餓,但精神上卻得到了滿足。都是滿臉笑容,乘興而歸。
時間到了八十年代,大集體解散,開始分責(zé)任田。地有好有壞,誰都想分到好地。要想不偏三向四,唯一的辦法就是抓鬮。抓到好的,得意洋洋;抓到孬的,自認(rèn)倒霉。巧嘴手臭,抓了塊孬地;鐵嗓好運(yùn),抓了塊好地。隊(duì)長整年運(yùn)氣不好,也抓了塊孬地。為了跟巧嘴搿鄰居,鐵嗓就跟隊(duì)長換了地。自己甘愿種孬地。其實(shí),好地和孬地懸殊并不太大,只要肥足水足,精心管理,也不比好地少打糧食。巧嘴數(shù)落鐵嗓:“你真是個庸種!放著好地不要,偏偏自討苦吃,把好地?fù)Q成孬地。沒見過你這號傻瓜蛋?!辫F嗓卻滿不在乎:“不是想跟你在一塊湊熱鬧嗎?一畝地少打一、二百斤糧食,算個屁!多少夠吃就行。我兒子在縣良種站上班。叫他給咱倆買些原種,多上些糞,多澆些水,多鋤幾遍地,弄好了比好地還打得多哩?!弊源耍瑑蓚€人就經(jīng)常在一起,干一會兒活,就坐到地頭歇一會兒,你吹我唱,傻高興一陣。然后再干活。在他倆的精心管理下,那麥苗的長勢越來越好,到了麥?zhǔn)占竟?jié),每畝地比好地還多打三百斤。這時大家才知道種子是豐收的關(guān)鍵。就紛紛拿自己的麥子換他兩家的麥子。鐵嗓端起架子:“一斤半換一斤。少了不換。”大家想想也合算,他兩家的麥子。在麥場就換完了。算下來等于每畝地又多收了五百斤。巧嘴忽然想起:“壞了,光顧著換麥種,咱一斤也沒留。明年種啥?”鐵嗓悄悄說:“明年咱再去買原種。照樣比他們打的多。原種的第二代叫良種。良種的產(chǎn)量永遠(yuǎn)打不過原種。咱前幾天點(diǎn)到地里的玉茭,也是原種。秋天又是一個好收成。你明白了沒有?”
果然不假,他兩家秋季又獲得大豐收。這回鐵嗓不換籽種了,他讓大家去縣里買原種。發(fā)自己村里人的財(cái),還算人嗎?以前換麥種,是想讓大家明白只有科學(xué)種田,才能多打糧食。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算富。自己富大家窮,那不成地主老財(cái)了?鐵嗓腦瓜靈活著哩。秋后沒事,正好縣里召開戲曲歌舞曲藝魔術(shù)及各項(xiàng)文藝?yán)夼_大賽,是個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的大好機(jī)會。倆人就決定去試試,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有多高,能不能登大雅之堂,上了上不了臺面?反正是農(nóng)民,不用打扮,就是刷下來,也不丟人。他倆就這樣灰頭土臉地去打擂了。評委問:“你們是獨(dú)唱,還是合唱?:”二人答:“我們是一個組合?!痹u委說:“那好。唱哪一段?報上來,好讓音樂師找伴奏?!鼻勺煺f:“我們自己伴奏,不用麻煩音樂師?!痹u委感到奇怪,看看二人平平常常,邋邋遢遢,就不奈煩地催促道:“那就趕緊開始表演吧。”鐵嗓說:“我們表演的唱段是《南陽關(guān)》”。隨即巧嘴便開始奏樂,那伴奏聲里可以聽到有鑼鼓鐃镲的聲音,有板胡二胡琵琶笙簫的聲音,還有小提琴大提琴電子琴和梆子的聲音。這時,鐵嗓亮出高亢響亮的嗓子唱道:“西門外哎放罷了三聲炮,伍哪伍云召,伍云召我上了馬鞍橋哪嗨呀……”這嗓子一喊出來,頓時驚呆了觀眾和評委。那伴奏,悠揚(yáng)婉轉(zhuǎn),樂耳動聽,時快時慢,時輕時重,有板有眼,金聲玉振。鐵嗓唱得更是字正腔圓,直工直令,聲音宏亮,干凈高亢。評委和近千名觀眾都被其漂亮標(biāo)準(zhǔn)的唱腔給鎮(zhèn)住了。一個個斂聲閉氣,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他們十分驚奇,兩個衣冠不整,灰頭土臉的莊稼人,怎么能唱奏出如此優(yōu)美動聽的腔調(diào)?。空娼腥瞬豢伤甲h。此刻,整個大劇院下面鴉雀無聲,空氣如凝固了一般。都聽得如醉如癡,入神入迷。當(dāng)他倆表演罷后,人們一時還沒反映過來,還沉浸在美妙的唱腔中。當(dāng)人們反映過來后,馬上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和呼喊叫好的聲音。此時,三位評委感到又驚又喜。且又滿腹狐疑:難道莊稼地里能出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真叫人不敢相信。其中一個評委對他倆質(zhì)問道:“你們是哪個高等音樂學(xué)院和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為什么假扮成老百姓來打擂?究竟是什么目的?老實(shí)交待!”巧嘴回道:“評委老師,我們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沒上過一天高等學(xué)院。我們兩個都是初中畢業(yè),可沒有那么高的學(xué)歷?!辫F嗓也說:“我們是山后橡樹洼的。不信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痹u委們根本聽不進(jìn)去,就問:“你們說你們是農(nóng)民,我問一下,什么時候摘花椒,什么時候打核桃,什么時候刨紅薯,什么時候收白菜?”巧嘴回道“評委老師,你這話問道點(diǎn)子上了。七月摘花椒,白露打核桃,霜降刨紅薯,小雪收白菜?!痹u委又問:“什么時候種瓜點(diǎn)豆,麥子入倉是熱裝還是涼裝?”巧嘴不假思索:“清明前后,種瓜點(diǎn)豆。小麥入倉,必須熱裝。”評委當(dāng)年也種過地,知道回答是正確的。但這些常識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為了證明他倆確實(shí)是農(nóng)民,就讓主持人看看他倆的手粗糙不粗糙,有沒有繭子。主持人看了看他倆的手,確實(shí)粗糙,滿手老繭,而且兩手又大又厚,可以證明他倆是名符其實(shí)的莊稼人。這時,觀眾席上站出來一個人,評委都認(rèn)識他,是縣農(nóng)林局的局長。他說:“我可以作證,他倆確實(shí)是農(nóng)民,我們是一個村的,論輩份我得叫他倆叔叔哩。”這時評委才知道了真相。不禁伸出大拇指說:“高手在民間。這話一點(diǎn)也不假呀!”局長又說:“他倆會的可多啦。俺那個鐵嗓叔,還會唱旦角、丑角、紅臉、黑臉。全國主要劇種,他都會唱。”他這一說,臺下的觀眾立即喊道:“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他二人只好又唱了一段《白蛇傳》。那知觀眾不依不饒,說不唱個三段五段的,不能放他們走。他倆見觀眾如此熱情,就一連唱了五六段。其中有常香玉的《花木蘭》,馬金鳳的《穆桂英掛帥》,閆麗萍的《秦雪梅吊孝》,崔蘭田的《秦香蓮》,牛得草的《七品芝麻官》,申鳳梅的《收姜維》,海連池的《卷席筒》。臺上邁力表演,臺下掌聲不斷。鐵嗓手舞足蹈,唱念做打,累得熱汗直流,只得少憩片刻,喝水潤嗓。這時,局長又向大家介紹:“我這位巧嘴叔,會唱三百首歌曲,而且唱得很好聽。大家想聽不想聽???”臺下忙喊:“想聽。咱們熱烈鼓掌,來一段?!鼻勺熘缓媒o大家唱了一曲《再見了,大別山》。這巧嘴真不虧是巧嘴,那歌聲婉轉(zhuǎn)悠揚(yáng),飽含深情,就像是從心里發(fā)出來的聲音,無論是音準(zhǔn)音色,都十分標(biāo)準(zhǔn),挑不出一點(diǎn)毛病來。且深深地打動了觀眾和評委的心弦。有些感情豐富,柔弱心腸的觀眾,甚至滿含淚水,如親歷其境一般。簡直是天籟之音,在每個人的腦海里反復(fù)縈繞,揮之不去。巧嘴的演唱,同樣贏得了大家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這么好聽的歌聲,大家當(dāng)然不會就此罷休,馬上喊出:“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巧嘴也沒推辭,接著唱了一首紅高粱電視劇里的主題曲《九兒》,這個歌曲本來就好聽,但經(jīng)過巧嘴一唱,顯得更好聽,更優(yōu)美了。那聲音聲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輕重緩急,掌握得恰到好處。那腔調(diào),時而細(xì)若游絲,時而粗獷豪爽,時而如飛瀑濺玉,時而似炸雷轟響。讓人們聽得自己好像飛起來一樣,飄飄然到了九霄云外,完全忘卻了自己。叫人聽得心曠神怡,酣暢淋漓。可謂經(jīng)久不絕,余音裊裊,繞梁三日,回味無窮。大家聽后,掌聲更加熱烈。這時巧嘴知道大家不肯罷休,就主動說道:“謝謝各位鄉(xiāng)親鼓勵,下面我給大家模仿一下百鳥的叫聲,聽聽像不像?”說罷從口袋里掏出五六個咪子,含在口中,學(xué)開了鳥叫。大家從聲音里可以聽到百靈、喜鵲、畫眉、鸚鵡、大角、臘嘴、相思鳥、十姐妹等幾十種鳥的聲音,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真假難辨。逗得觀眾前仰后合,哈哈大笑。這一場擂臺賽,他倆拿了個第一名,一人還得了二百塊錢獎金。巧嘴和鐵嗓,一炮打響,不但有了名氣,縣廣播電視臺還連續(xù)播放他倆的精彩表演。隨后市里也轉(zhuǎn)播了。緊接著不斷有記者來采訪,電視臺來錄相。他倆的名聲,已經(jīng)傳遍全市六個縣了。
常言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附近老百姓家里辦紅白喜事,都來請他倆去表演。每人掙三百元外,還送兩條好煙,兩瓶好酒。中午飯是大魚大肉,四盤八碟,吃得滿嘴流油,紅光滿面。小時光過的是滋滋潤潤,風(fēng)風(fēng)光光。跟沒分責(zé)任田以前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他倆做夢也不會想到還能過上這么稱心如意,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不過,他倆的這些功夫,也是苦學(xué)苦練得來的。巧嘴放過十年羊,聽?wèi)T了百鳥音,也學(xué)會了百鳥叫。因愛唱歌,放羊時帶上收音機(jī),邊聽邊學(xué)。鐵嗓也是跟收音機(jī)里學(xué)來的戲劇。因生來就愛聽?wèi)?,每天晚上捧著個收音機(jī),一直聽到深更半夜。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再加上二人的天賦和爹娘給的好嗓子,才成就了二人的今天。
有一天上午,他倆正在鋤地,只見村里來了一輛小轎車,車上下來兩個人,專門來請他倆去表演。聽說是商演,巧嘴伸出一巴掌,意思是少了五百不去。來人一看巧嘴伸出五個指頭,二話沒說,就爽快答應(yīng):“沒問題。后天的事,車接車送,中午管飯,十六個菜,茅臺酒,中華煙,”一天就掙五百,管吃管喝,有這等好事,傻瓜才不去呢。商演那天,二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邁力表演。當(dāng)然,表演的不光是他倆,還有當(dāng)?shù)刂枋?,戲劇演員。但都沒有他倆表演得好。盡管多次返場,觀眾仍不依不饒,說沒有聽過癮。再來兩段。他倆只好滿足大家的要求,繼續(xù)表演。商家馬上請來十幾個舞蹈演員,來給他倆伴舞。他倆見這么多美女來給伴舞,表演得更起勁了。商演結(jié)束后,除了好酒好飯招待,他倆一人還得了一個紅包,那當(dāng)然是他倆的報酬了。回來后,他倆覺得不對勁,紅包怎么這么沉?打開一看,他倆都驚呆了!這哪是五百元,分明是五萬元!叫聲我的老娘爺呀,咋給這么多?咱倆的表演,難道真的這么值錢嗎?咱倆辛辛苦苦種三年地,也掙不了這么多錢呀。鐵嗓問:“巧嘴,咱這不是做夢吧?”巧嘴說:“不是夢,是真不啷啷的。這就是咱倆表演的真正價值。”自此,他倆只要去紅白喜事上表演,還是每人三百元;如請去商演,每人五萬元。要是出縣去表演,每人八到十萬元。說來也怪,開的價越高,活就越多。一月總有二十天不閑,連莊稼也顧不上管理了。不過,他倆也不在乎這幾畝地了。一天就掙五萬元,能買多大一堆糧食??!一家老小三年也吃不完。但有一條,只要是縣里文藝部門邀他倆去表演,他倆分文不要。吃水不忘打井人。當(dāng)初要不是那次擂臺賽,哪有今天的風(fēng)光??!
巧嘴和鐵嗓風(fēng)風(fēng)雨雨表演了十幾年,成了富翁。給兒女們在縣城買了房子,成了家。不愁吃不愁穿,銀行還有大量存款。自此,兩個人突然金盆洗手,在家老老實(shí)實(shí)種起地來。鄉(xiāng)親們不知何故,問其原由。他倆就向人們解釋:做啥事要有個度,不能太貪,要適可而止。錢是下山猛虎,多了要害人的。像那些貪官,一貪就是幾億,幾十億,甚至幾百億,還買幾套、幾十套房子,又買好幾輛小車。要那么多財(cái)產(chǎn)干啥?能住過來嗎?真是貪得無厭,到頭來落個丟官判刑,坐一輩子監(jiān)獄,弄個身敗名裂,丟人現(xiàn)眼,不值呀。當(dāng)然,俺倆的錢是辛辛苦苦掙來的,但也不能太貪心。夠花就行。兒女們勸他倆去縣城享福。他倆才不去呢。家里的樓房是新蓋的,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寬大的四合院,既清靜,還接地氣。白天去地里種種莊稼,累了躺在樹蔭下,想吹就吹,想唱就唱,農(nóng)閑了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聽聽鳥叫,喊上兩嗓,吸吸新鮮空氣,活得多滋潤啊!再說,咱山溝里環(huán)境好。不得傳染病。不像城里那樣,今天是新冠肺炎,明天是奧密克戎,成天活的是提心吊膽的,哪有山溝里這么安生啊?俺倆生來就是莊稼人,離開莊稼地,就活不成了。俺倆和鄉(xiāng)親們一樣,要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