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啟】杏花(小說)
一
杏花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因為她家有一顆杏樹,她出生的時候,一樹的杏花開得絢爛,那滿樹的細細碎碎的粉紅色仿佛一層霧一樣籠罩著整棵樹,那時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杏花的那種甜甜的澀澀的香氣。
杏花的出生其實是一個笑談。
杏花娘那時候還不叫杏花娘,因為性格木訥,為人實誠,又因為夫家姓郭,村里人便稱她為郭木頭,至于她到底姓甚名誰,反而沒人關心了。那時候,像她那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棒槌抱著走的無名氏多的是。那天郭木頭像往常那樣出工了,隊長吳玉清以前還吆喝:“出工了啊,老少爺們兒,大姑娘小媳婦兒,趕緊的啊,下地啦!”后來他不吆喝了,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只口哨,把它放在嘴里,鼓起腮幫子用勁兒一吹,那尖利的哨聲就沿著那條土路呼嘯而去,比他的嗓門管用多了。他只要在村頭村尾來回吹兩遍,男人女人還有半大小子姑娘,凡是能掙工分的都拿上鋤頭鐵鍬等農(nóng)具家伙,不慌不忙地出門了。那時候還沒有分田到戶,大家伙一塊田里干活,什么時候出工,全靠隊長一只哨子。
當郭木頭腆著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時,隊長吳玉清他娘吳大媽看見了說:“你這個大肚子還出工啊,就不怕生在地里??!”
郭木頭說:“還有二十多天呢!”
快嘴王大麗說:“在家歇幾天吧。不能光顧著掙工分,身子要緊!”
木頭說:“哪有那么金貴呢!馬上要添一個人吃飯了,不掙幾個工分,到時候要坐月子,那么點口糧哪夠吃??!二孬子又不舒服,在家躺著呢!”
大家聽了,不吭聲了。雖然在一起說笑慣了,但對于郭家,除了唏噓,都不忍心說笑。
二孬子就是杏花的爸爸,排行老二,為人有些呆頭呆腦,人稱二孬子。杏花的娘是木頭,二孬子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換做別人不知道怎么過呢。不過這一對夫妻倒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整天家里沒有一聲響,有響聲兒那也是木頭在叫老二:“二孬子,把這幾根干柴劈了!”或者“二孬子,挑幾擔水來!”除此之外,這個家里就冷冷清清的。好在,二孬子也不惱,孬子就孬子吧,又不掉塊肉。
那時候正是陽春三月,暖暖的陽光照著,路邊一些小黃花小紫花自自在在地開著,天地間都晃動著一種溫和明亮的氣息,熏得人懶洋洋的。田里的油菜苗兒郁郁青青的,在微風中細細地顫動著,仿佛一只只剛出殼的小燕兒扇動著翅膀等著燕媽媽的愛撫。
大伙兒往田頭一站,往東看看,再往西看看,反正都差不多,于是陸陸續(xù)續(xù)地下地了,一人一垅,開始下地鋤草松土。郭木頭雖然木訥,但心卻很細,干什么事都講究個認真。剛剛從隆冬季節(jié)蘇醒過來的大地,無數(shù)的生命在萌動,這里鉆出一個芽兒,那里冒出一個苞兒,整個大地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子宮!郭木頭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油菜、小麥、野草都仿佛鉚足了勁兒,像一頭頭初生的牛犢似的只管往上長,全然不管外界有多少凄風冷雨在等著它們。尤其是那些雜草,雖然沒人打理卻兀自自生自長著,新生的嫩葉格外養(yǎng)眼,有的竟然跟油菜秧子擠在了一起,有一股子跟油菜同生共死的味兒,這很考驗一個人的鋤草的功夫,稍不注意,便會將油菜給一并鋤掉了。如果換做別人,說不定馬虎一點就過去了,反正是集體的,還沒分田到戶,一兩棵雜草又不會影響收成,但木頭不行,見鋤不掉,便慢慢地半蹲下來,想用手去拔掉。這一蹲,感覺腹部忽然地疼了起來,沉沉的直往下墜,便又慢慢地站了起來,稍稍歇了一會兒,似乎不疼了,可不久又疼了起來,這樣時不時地疼一陣子,她感覺不對,便急急慌慌地回家了。王大麗見狀,趕忙跟了過來,問道:“木頭,怎么啦,肚子痛嗎?要生了嗎?”一邊一疊聲地問著,一邊扶著她,把她送到家里,她也是過來人,知道沒那么快。
郭二孬子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忽然聽人大聲叫他:“二孬子,二孬子,快起來,你老婆要生了,都什么時候了,還睡得著??!”
木頭說:“他這幾天不舒服,一夜咳到天亮,都想不到睡覺!”話沒說完,一陣疼痛又襲來,忍不住彎下腰,又彎不下去,只能扶著床沿,跪了下去。
二孬子雖說頭有些昏昏沉沉,但聽說老婆要生了,趕忙一骨碌爬了起來,把老婆扶到床上去躺下??墒撬睦锾傻米。阌肿饋?,然后又站起來,如是反復,找不到安放自己的地方。二孬子看著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婆,也慌了手腳。王大麗看他那樣兒,說:“別慌,還沒到生的時候,你扶著她走走,哪兒也不要去!”說著便去找木頭的婆婆郭大娘了。
王大麗剛出得門來,便看見郭大娘正提著一桶水往家里走呢,便道:“木頭肚子痛得很呢,可能要生了,快去找甘婆婆!”
郭大娘一聽,說:“不是還有二十多天嗎?不會是做事的時候在哪里撞了一下吧,好好的,怎么會提前生呢?”
王大麗說:“埋怨的話也不要講了,找接生婆要緊!”
接生婆就是甘婆婆,這一帶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她接到這個世界上來。她記性好,說起她接生的孩子如數(shù)家珍,連出生年月都絲毫不差,詳細點兒的還能說出當時的天氣狀況,簡直就是一部新生兒童花名冊登記大全。有的父母記不清孩子的生日了,便去問甘婆婆。
甘婆婆雖然住得不遠,但是來回也得要半個多小時。那時候,也沒什么交通工具,交通基本靠趕,通訊基本靠喊??墒悄敲催h的路,喊是沒用的,只能叫二孬子去跑一趟了。
第二天一早,木頭生了個女兒的消息便傳遍了全村。并且還說那孩子是生在馬桶里的,命大,沒死,被木頭提著腳一把拎起來了。
王大麗心說:“頭生子,這么快!也好,少受點罪!”
邊想著,一抬頭,已發(fā)現(xiàn)到了木頭家門口了。
郭大娘正端著一碗紅糖水往木頭的房間里去呢,見她來了,笑了一下,那笑里有幾分勉強。王大麗一看,便明白了,但是覺得還是要說點什么,便說:“生啦?這么快?”郭大娘說:“莊戶人,天天做事,又不是什么金貴命,當然快!”
王大麗進了郭木頭的房間,房間內(nèi)光線很暗,郭木頭躺在床上,臉上沒有什么血色,一床舊毛毯搭在她的身上,身旁躺著個“小包裹”:眼睛緊閉著,小臉蛋紅紅的,皮膚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郭木頭剛喝完糖水,見王大麗來了,便笑了一下,說:“麻煩你來看我,你坐吧!”王大麗彎著腰打量了一下小嬰兒,說:“這小家伙,這么小啊,像個小貓似的!”又說:“你呀,真是木頭,田里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叫一聲啊,幸虧路不遠,不然有什么事,后悔都來不及了!”郭木頭說:“我也沒想到這么快啊,反正路不遠,不是沒事嗎!”王大麗說:“你安心坐月子吧,我回去了,過兩天再來?!睆幕璋档姆块g里出來,王大麗只覺得眼前一亮,一陣風吹過,杏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一地。
那個小女孩就叫杏花,郭木頭也有了新的名字叫杏花娘。
后來才聽說,當時接生婆甘婆婆已來了,摸摸木頭的肚子,又看看宮門,說:“早著呢,不到下半夜不會生的。”說著,便躺在一邊安心地睡覺去了。郭木頭痛得無法可想,總感覺腹部一陣緊似一陣的痛,墜墜的,難受,便坐到馬桶上。
坐在馬桶上的木頭,還是痛,但是感覺這痛一直向下滑,她禁不住一用力,恨不得把這痛給排出來,忽然,感覺肚子一空!覺得奇怪,起身一看,孩子掉在馬桶里了,趕緊伸手將她抓起來,同時大聲地叫:“甘婆婆,甘婆婆!”
杏花出生了,這個家開始像一個家了:嬰兒的哭聲,嬰兒身上特有的那種奶香味,到處掛著的尿布。小杏花,很少哭,似乎也適應了這家里的安安靜靜的環(huán)境似的,醒來時,也只是睜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某個地方,似乎在凝聽著什么。即使哭,也是像小貓似的哼哼兩聲,也許是先天身子弱的緣故吧,這孩子嗓門不大,不像有的嬰兒脾氣大,醒來時見沒人便扯開大嗓門哭個不止。杏花不是,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幾聲,似乎是在試探家里是否有人,也似乎是在提醒別人:我醒著呢!
二
郭大娘一直有塊心病,她育有三兒一女,最頭疼的便是二孬子和小女兒。她的爸爸有間歇性精神病,這病時好時壞,發(fā)病時,便沒日沒夜到處瞎跑,雖然不打人罵人,不做壞事,沒有什么危害性,但最后還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去不歸。郭大娘隱瞞了這些家事,幾個孩子剛出生時,她都是隱隱擔心的,眼見得他們一個個結婚生子,她的心也漸漸踏實了下來。但是老二越來越像她父親,雖然也是沉默寡言,但隨著年歲的漸長,他也開始喜歡亂跑。有一天夜里,她聽見了開門聲,悄沒聲息地跟了出去,只見老二一個人在自家的棉花地里撿棉花。還有一次,他一個人推門就出去了,不過,早上又回來了。隨著這事情發(fā)生得越來越多,郭大娘的心也隨之越懸越高。終于有一天,老二沒有再回來,村里發(fā)動所有的人去找,并且還報案了,但老二始終就無影無蹤,跟他的外公一樣。
二孬子一去不回,丟下了三個孩子,杏花之后,還有個妹妹杏葉,弟弟杏實。杏花娘一下子老了十歲!她雖然話不多,做事不溫不火,不夠剛強,但是在生活的逼迫下,她只能帶著三個孩子,艱難地度日。好在分田到戶了,不需要再掙工分了。她主要干地里的農(nóng)活,家里的事,洗衣做飯交給杏花,掃地喂豬交給杏葉,至于杏實,五六歲的時候,就買了幾只小鴨子,讓他每天早上趕著鴨子去溝里吃螺螄、蚯蚓,再稍大些的時候,杏花跟著她下地干活,家里的事就交給杏葉。也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這幾個孩子格外懂事,以前老二在時家里冷冷清清的,現(xiàn)在反而變得熱熱鬧鬧的,有幾分人間煙火氣息了。
八月底的一天,杏花看見王大麗的女兒水芹來找她玩,背著個花書包,對她說:“明天我要上學了,我媽媽帶我報名了。你看,這是我媽媽給我做的新書包,你報名了嗎?”
杏花一愣,問道:“報名要錢吧,你是怎么報名的?要數(shù)數(shù)嗎?”
水芹說:“從一數(shù)到一百就行了。報名的是個老頭,不兇,可好了!”
杏花說:“數(shù)數(shù),我會。報名要多少錢???”
水芹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媽媽交錢了,我領了新書和本子了,我媽媽還給我買了鉛筆盒橡皮?!彼呎f,邊把書包里的書小心翼翼地掏出來給她看。杏花準備伸手去接,可是水芹不舍得,怕她弄臟了。杏花看著水芹手里的那本《語文》書:三個小人兒,背著小書包,一個小女孩還扎著漂亮的蝴蝶結。看著他們笑容滿面的臉龐,杏花有些失落,羨慕地說:“我中午問我媽媽,看我能不能去報名?!?br />
中午吃飯時,杏花說:“媽媽,明天開學了,水芹報名了。我也想去報名。”
杏花娘一愣,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猶豫著,如果杏花去上學了,家里的事情那么多,她一個人忙不過來的,還有杏葉杏實怎么辦?杏葉還好,杏實有些淘氣,得有人盯著。就在她猶豫間,杏花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說:“媽媽,我早上起早些,把衣服洗了,粥煮了,再上學去?!?br />
杏花娘見她那可憐巴巴的眼神,想著這孩子懂事,不能老是把她綁在家里,以后的日子長著呢,總要讓她識幾個字,不然,帳都不會算,遲早要受人欺負的,便說:“我給你兩塊錢,你下午一個人去報名吧。報上了就上,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啦!”
三
吃過飯后,杏花把碗收拾了,洗好,然后捏著媽媽給的兩塊錢,去找水芹,想要她陪著自己去學校報名??墒堑剿奂业臅r候,水芹家的門上掛一把鎖,她不相信似的,上去拉了拉,果真是鎖著的,沒辦法,她只能自己去學校報名了。
學校就在村部,路倒是認得,村里人去買油鹽醬醋都要經(jīng)過那兒。每次杏花從那兒經(jīng)過時,只是通過大鐵門往里看了看,從來沒有進去過。現(xiàn)在杏花又站在這鐵門前了。她站在門口,向里面望著,正對面一個水泥臺子,臺子上一根柱子,高高地聳立著,頂部飄著鮮紅的五星紅旗。兩邊各有一排教室,教室外面是走廊,每隔十幾步就有一道柱子撐著,這柱子也是青色的磚頭砌成的,跟教室的墻壁一樣。右邊有一排房間,不斷有人從各個房間里進進出出的,很熱鬧,有的大人身旁跟著個孩子,有的是幾個孩子一道,只有她是一個人。
杏花猶猶豫豫地往里面走著,記得水芹說過,右邊第一個房間,報名的老師是個老頭,叫葉老師,頭頂上頭發(fā)不多,額頭光禿禿的。杏花便往右邊第一個房間走去。
忽然有一個人見了她,叫道:“這不是杏花嗎?你一個人來啦?你媽呢?”
杏花一看,是村里赤腳醫(yī)生江衛(wèi)國的老婆,便說:“阿姨好!我媽有事,叫我一個人來報名?!?br />
江衛(wèi)東的老婆說:“這孩子,真能干,敢一個人來報名了。報上名了嗎?”
杏花說:“沒有,我不知道在哪里報名啊?”
江阿姨指指第一個房間說:“那里,第一個教室隔壁。葉老師在那里報名,他是一年級的班主任?!?br />
杏花一聽,高興地說:“謝謝你,阿姨,我去報名了!”
葉老師房間里有幾個家長帶著孩子,一個孩子正在數(shù)數(shù)呢,數(shù)到十九的時候,頓了一下,有些磕磕巴巴的,杏花著急地伸出了兩個指頭,那孩子一見,愣了一下,然后接著數(shù)了起來。葉老師盯著杏花看了一眼,等那孩子數(shù)完之后,問杏花:“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跟誰來的???”
——堪稱經(jīng)典。如是句子俯拾即是,諸如杏花自然描寫、油菜苗兒描寫,杏花娘生孩子場景動作描寫,杏實等人物外貌神態(tài)描寫等等。小說貴描寫,多記敘,少說明,忌議論和抒情(除非你是巴爾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