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寒霜(短篇小說)
寒霜綠色蓋膝的裙子下長有一雙健康紅潤的美長腿,很多男人一見到就會變得心馳神往。一天下午第四節(jié)課后,校長打電話叫她到校長室去一下,說上面下發(fā)了一份調查問卷,要學生們筆答。梳著偏分頭,打著紫紅領結的校長心神不寧,在辦公室里走過來走過去,一見到寒霜進來,眉開眼笑地迎上去,意欲做出握手的動作,寒霜立即將雙手插入上衣的斜插手里,直奔主題地問調查試卷的事?!鞍?,那個,那個,不急?!毙iL一邊說,一邊把提前沖好的一杯咖啡推到她的面前。她說不渴,然后把咖啡客氣地推到一邊去。他不提問卷的事,盡閑扯一些不相關的問題,比如天氣啦,健康啦什么的,漸漸地,說不下去了。于是拿起一本書來扇風,天如人意,他不慎竟將手中的書滑落。低頭撿書那一會,他迅速掃射了一下她露在裙外的,一截比天上云朵還要白的小腿,內心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寒霜氣得臉色煞白,立即站起來表示要走。校長難以抑制住內心的沖動,走過去想抱住她仿佛包著一層奇特硬殼的后腰。她一轉身,把眼睛對著他,眼神嚴肅而冷峻。校長往后退下三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寒霜愛的是丈夫,但丈夫的愛似乎更勝一籌。有一年帶她去大豐,看灘涂上的丹頂鶴。返程時路過一座墓園,高墻陳舊的灰色對峙著西天鉛筆灰一樣的天空,墻外聚攏上指的枯枝,嚴肅地指向基督教的天堂。她驚恐地抱縮著身子,鑲飾著印花蕾絲的裙邊在陰郁的風中瑟瑟發(fā)抖。人的生命能排列得這樣緊縮,擠壓得這樣局促么?一塊石碑一個生命,而每一個生命又多像一條刁鉆的謎??!她盯著眼前的這片“石碑森林”,獨自陷入遐想,涌上心頭的愁緒使她倍感痛苦。冬石取下旅行包往路邊的草地上一拋,解開一排閃著亮光的金色扣子,張開風衣,將她攬入胸膛。他將舌頭伸進她的嘴里,想要攪出一朵開在山野里的芬芳的野玫瑰。她瞪著眼睛,一臉慍怒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在這種漆黑有如柩布的背景下——放肆!她震怒了。他把風衣的下擺往后一甩,從褲插手里掏出一只打火機,對著地下密密層層的萬千靈魂,開始炙烤自己的小指,微弱的火光在皮焦肉糊的殘忍中顯示出了它重若千鈞的份量。他在示意,只有墓園、死者、自殘等字眼,才配得上他對她的愛情。
之前對婚房的布置,冬石也用盡了心力。刷墻漆用混水好,還是清水好,臥室窗簾選擇高檔大氣的棉麻黃,還是古典繡花的杜娟紅,棕色地毯上的花紋又該如何來搭配。寒霜表示用回字形的花紋比較好,冬石上網費心地查了一番,堅持用螺旋形的花紋,他說回字形的裝飾會阻礙婚姻的發(fā)展,對婚后生活沒有好處。寒霜說,風水學上的東西哪有什么準頭。冬石遲疑了一下,但到實際付款時,還是不假思索地按照自己的意圖來。既然這樣,寒霜也落個省心。她倚在新裝的實木房門上,快樂地看著丈夫鋪地毯時忙碌的身影,兀自吹起了節(jié)奏歡快的俏皮小調。這些花紋,表面上看像是漂亮的螺旋形,拆分開來,不過是一組又一組扭曲又丑陋的曲線,只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罷了。
他倆是南師同學,畢業(yè)后在蘇北同一所私立中學當老師。在教師宿舍樓的十三層,冬石常常從后面抱著寒霜系著綠色寬帶子的細腰,站在陽臺上,仰望著蔚藍的天空,以及天空下那座矗立在樓群海洋中的紅色教堂。兩人都是基督徒,不僅一起相擁著仰望天堂,還手牽手一起去西藏,看山坡上處處撒下的或紫或粉的格桑花,去求證基督奧秘的永生論。他倆神色嚴峻的一致認為,沒有靈魂的轟鳴與碰撞,突破底線的肉體交合是犯了基督十誡里的第七誡,注定要下地獄的。西藏離天最近,如若主的子女也犯誡,會受到上蒼更嚴峻的懲罰。他們戴著木制十字架站在雪山腳下起誓,一生忠于對方。寒霜說:“如若我哪天犯了誡,寧愿死。”
今天,她差不多已經忘記世上還有一個曾經幸福的有些眩暈的寒霜存在。她穿著一件松垮的,散發(fā)出一股酸臭味的短袖圓領衫,倚墻坐在一張靠門的小鐵床上。如果不是神經痛時斷時續(xù)地折磨,真的不想睜開眼睛,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仿佛一場噩夢。這間陰暗潮濕,終年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尿騷味的屋子,像一間看不透的人間地獄。尤其靠窗的那個臟得都快發(fā)了霉的老太,老是成夜僵直地坐在床上。有一回失眠,熬到半夜還睡不著,寒霜撐著床板坐起來,挪到床頭柜前想拿藥吃。天吶!窗外的月光這兒一塊那兒一塊,淡淡地眏在地上和老太的背上,她的臉,隱在一堆蒿草一樣的銀發(fā)下面,看不到鼻子在哪,嘴在哪兒,兩只發(fā)綠的眼睛像午夜古墓旁一對陰森古綠的小燈籠,一直對著她閃爍。她嚇得雙手捂臉,瘋狂地尖叫起來,漆黑一片的門下,沒有因為這團可憐的驚恐而透進來一絲光亮!尖叫過后,這座關閉著幾十位老年人和殘疾人的老年公寓,在冷硬的夜色中,重又恢復到了之前死一般的寂靜。
5年前因車禍被截取下肢的殘腿又開始疼了,一陣緊似一陣,她拉過被子,緊緊裹住膝蓋向上的半截殘腿,緊皺的眉心沁出汗珠。“布洛芬,布洛芬”她一邊小聲地叫喚著,一邊從堆滿了高高矮矮的各式小藥瓶的床頭柜上,找到了一小瓶布洛芬,倒出一粒。水呢?后窗外面是一個大院子,中間有一個花園,里面種著幾叢灰頭土臉的月季花、雞寇花,還冒出了不少徒然忍受著的狗尾草。從她這個視角望出去,剛好能看到一個窄肩膀的女人坐在廚房窗戶下的陰影里摘菜。她想求她倒一杯熱水來,內心剛剛萌生出這個想法,又遲疑了。她有點怕她,因為她不止一次領教過她的厲害。剛進院那會兒是冬天,她還沒有學會做一個乖順的“牢友”。她的衣服被她們拿去洗衣房后,和其他老人的衣服搞混了,結果,她們把一些松垮得不成形的老太衣服塞進她的衣柜,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感使她堅持要求換回自己的衣服。窄肩膀女人聽見就像沒聽見,因此,她急得尾隨著她遠去的腳步聲喊,她的聲音喊得越大,她走得越快。后來趁著送飯時,她又提過兩次,窄肩女人以訓斥的口吻表示,如果再不老實,以后連老太的衣服都沒得穿。疼痛太折磨人了,她一時沒忍住地沖著窗外喊,懇求、央求窄肩膀女人。誠然,這種央求不過是徒然。那女人顯然被叫煩了,竟然頭也不回地端起菜盆,轉身進了廚房,“乒”的一聲關上門。
不過這次她沒哭,連小聲啜泣都沒有,除了獨自想辦法,不會有人來幫的,她忍著痛,一再囑咐自己要冷靜,冷靜想辦法比哭喊、乞求好。也是天意,反復掃視房間里的每一寸墻壁,每一塊地磚、床,包括柜子,一只棕色的灰頭土臉的維生素瓶子出現(xiàn)了。它放在老太的床頭柜上有多久,是否過了保質期,她不去想,她注意到的僅僅是,里面還剩下大半瓶的液體。她欣喜得,恨不能插上翅膀迅速飛向老太的床頭柜。都兩年了,一個壞習慣還沒改掉。她低下頭,一手撐著床沿,一手伸向床肚下摸索,以便從塞滿盆呀、鞋盒、紙箱等雜物的床肚下,找到自己的鞋。她左翻翻,右撥撥,怎么也找不到,不禁納悶地皺起眉頭,這時她一眼瞥見老太床肚下擺放著一雙積滿經年灰塵的尖頭鞋,這才想起,這層被老年公寓單獨劃出來的底樓里,住的都是余生不再需要,穿鞋的人。
她腋下夾著拐杖的頂部,雙手抓緊拐杖的中間把手,眼睛一點不敢離開地面,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向老太的床頭柜挪去,額上還流了很多汗。之所以流汗,除了疼痛和撐拐費勁的原因,還因為現(xiàn)在是夏天,屋里太悶熱了。她來到瓶子跟前,滿眼閃爍著激動的淚花,就著變質的液體,急忙吞下一粒布洛芬。
“布洛芬是個好東西!”疼痛消失后,她禁不住又倒出一粒,放在手心細細觀摩。從前疼痛無法忍受,她除了大捧吃藥,就是禱告萬能的上帝,祈求上帝大發(fā)慈悲,寬恕她這枚人生罪果。后來,市外科醫(yī)院那位返聘的老醫(yī)生嘆口長氣后告訴她,雙腿截肢后,神經疼有可能會伴隨終生,隨后給她開了一小瓶布洛芬,從此,它就成了她必不可少的一個貼身物件。由布洛芬,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以身試藥的“布洛芬之父”——亞當斯。他愿意充當小白鼠,服下還沒有確定效力的藥物……為什么不提丈夫呢?她害怕,一旦提起他,自己的心就會像跌落在冬天田野上的,一只孤零零的枯脆枝丫,一踩就碎了。
2015年秋天,寒霜坐在蘇州開往淮安的大巴上。西邊的太陽在烏黑的云團里循環(huán)不安地鉆進鉆出,失去了夏天蔥蘢青翠的色彩,秋天的田野上顯得格外的空曠和高深莫測,這兒那兒,冒出一兩座白墻灰瓦的村落,風過處,樹上的葉子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寒霜望著車外,聽車廂里流淌著宗次郎的《故鄉(xiāng)原風景》,心里竟急煎煎地想見到丈夫。
她相信在歸程前方,一定有溫馨和愛情在等待著自己。下車后,明明歸心似箭,但她沒有急著打車。出差一個星期,她感到十分辛苦疲勞,尤其昨夜在賓館,因為受寒,肚子疼了一夜沒睡好,以致原本好看的一雙眼睛因為眼袋的鼓脹,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墜,使得氣色顯得很差。她給冬石發(fā)過信息,說四點到站,不過她沒明說要他來接,她認為這對于一對分隔了一些時日的恩愛夫妻,本應是題中之意,不需提出。就像昨天拖著病體,為他在觀前街挑回來的那款鱷魚牌毛衣,都是無需多說的。她站在車站街側的一棵香樟樹下,目光順著他該來的方向,延伸再延伸。他一直沒來。也想過發(fā)短信問,可與生俱來的一種自尊心使她開不了口。她拖著行李箱,很不開心地在人行道上走。有兩只窮聊無極的胡蜂很是應景地圍著她轉,她覺得它們是在作弄自己,氣惱得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它們。
進了單元門,拎著沉重行李箱一級一級往上爬的時候,她還在幻想。沒準冬石現(xiàn)在正站在灶火前,忙著為她燒著一盤盤撩撥食欲的美味呢,她想象著他不停翻炒著美味,灶火映襯著他愉悅、可愛而又溫暖的額頭。餐桌上的果籃里正飄著令人陶醉的秋天的果香。就連壁櫥、衣柜和印花墻紙上都散發(fā)出干澀的芳香。其實,她還有一個不太好開口的強烈期待,她希望浴霸、熱水器是開著的,浴缸注滿熱水,還撒上了芳香四溢的玫瑰花呢。丈夫如若一如既往地體貼,這對他們接下來夫妻生活的意義,將是完全不同的。
廚房里沒有灶火,也沒有菜香,餐桌上只有一杯喝剩的冷白開,一只飛蛾的尸體浸在里面,翅上的粉末浮在上面,像是有毒。深秋的風像一只冰冷刺骨的小動物,從窗口躥進來,硬要從她的袖口、衣領處往里鉆。她放下箱子神情疲憊地走上陽臺,關窗戶的時候,西沉的夕陽斜射進來,照得她眼睛發(fā)花,輕輕一揉,眼淚就下來了。
因為疲倦,她沒吃晚飯早早就睡下了。九點左右,丈夫在外面敲門、打電話。一聽到敲門聲,她忍不住一陣驚喜,但轉念一想又感到生氣,因不被關注的委屈和怨恨,她不情愿去開門。由于對對方心理的不知情,不理解,或者說誤會,冬石只能從自己的單方面開始做猜想,“一回來就給我吃閉門羹,她什么意思?難道這枚花了我兩個月工資的手鐲買錯了?在她生日這天給她一個驚喜也是不該?我跑了好幾家商場,腳底都磨破皮了,連賣首飾的小姐都夸我‘能這么精心為老婆挑手鐲的人,心里心心念念想著的肯定都是老婆。感情你老婆會被你感動的!’諷刺,真是莫大的諷刺,對自己表現(xiàn)出莫名其妙態(tài)度的竟然不是別人,而是一個自己時時處處都放在心尖上的女人?!卑b手鐲的禮盒扎得漂亮、耀眼,在樓道燈地照耀下閃爍出喜氣洋洋的光芒。之前他幻想著,待她驚喜地戴上綠瑩瑩的手鐲后,一定會給他一個甜蜜的吻,然后牽著他的手走進臥室,給他講蘇州的新鮮事,接下來令他日思夜想的“小別勝新婚”,也是岔不開去的。任他怎么拼命想,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結局。他氣得把禮盒扔到地下,開始用腳踹門。這是一對被復雜生活戲弄,或者說蒙蔽了的夫妻。接下來的幾天,因為各自的怨恨和委屈,雙方都采取了冷暴力。她不堪忍受,住進了幾條街外的一個小旅館。分開一段時日反而鬧崩,越想越覺得不合情理,由此,雙方的心頭都不由得打了個岔,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烏云——他(她)有人了?
后來,他們關住旅館的門,由抱怨、爭吵,發(fā)展到嚴正訓斥和高聲反駁,直到他們不得不相互朝對方扔煙灰缸、礦泉水瓶子和拖鞋。她穿著睡衣異常激動地沖出來了,在一條長滿粉紅月季的大街上,一輛遭天譴的黑色比亞迪朝她沖上來……
這座老年公寓前臨廢黃河支流,背靠著灌木叢生的山坡,統(tǒng)一刷著那種起泡的,臟兮兮的紅漆。這個時節(jié)的楓樹葉綠得像數(shù)不清的鵝掌,掛在樹上,風一吹,一閃一閃的,看起來很漂亮。一只雪白的小狗坐在屋脊上,愜意地享受著楓樹投下的蔭涼。
從狗的視角向下俯視,能看到窗子里因距離而變小的寒霜放下藥丸,一只胳膊肘支住床板,側身慢慢地躺下,正準備睡上一覺。她想將種種焦慮、憂郁的念頭統(tǒng)統(tǒng)拋棄掉,踏上夢的旅途,去重新溫存一下從前那段漫山遍野開滿格?;ǖ纳?。眼睛剛剛合上,又睜開了,一陣燥熱與奇癢像許多密密麻麻的蟲腿,在她身上爬。“奇怪,這么癢,剛才怎么沒有感覺到?被之前的疼痛掩蓋了?一旦疼痛感消失,這種奇癢就凸顯出來了。這么說,疼痛也未必全是壞事?!彼龘沃舶澹坏貌恢匦伦?,弓起因打了激素而變得肉實的一點也不松弛的后背,用左手從后面掀起圓領衫,寬闊耙子一樣的右手伸進去,在背上狠狠地抓撓,一排排血印像吸足了血水的海綿一樣,滋滋地冒出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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