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我 的 墓 地(隨筆)
今年的清明節(jié)快到了,我們每年都在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駕車去到我的故里川城“仙鶴陵園”為母親掃墓,這是一條朝圣的心路。走進(jìn)那塊墓地,有“青山綠水兩相依,天堂瑤池安息地”的心靈感受,確實令人心儀。每到清明節(jié)來臨之時,江漢平原上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遍地盛開,給人有一種襲人芳香的感受。走進(jìn)陵園,走近母親的墓地,能感受到是和親人相聚的心境。
母親辭世,已經(jīng)19年了,清明節(jié),實際是人生體驗的一個特殊日子,它讓我們走進(jìn)我們親人的永恒之地,最大限度地回到了孩子世界,用孩子的口吻,呼喚著親人的靈魂,探究一種神秘的存在,喚回被淡忘的存在的記憶,令真情永存。每年總在清明節(jié)來臨之時,是夢中見到父母最多的日子。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在清明。這是每年逝去親人的一次復(fù)活,這是讓情懷撫慰靈魂的一次骨血圖騰。我總想,西方的復(fù)活節(jié)未必有中國古文明之深蘊(yùn);他們無非是紀(jì)念耶穌基督欲其復(fù)活,在西方教會傳統(tǒng)里,復(fù)活節(jié)也是在春分第一次滿月之后的第一個星期日即為復(fù)活節(jié),與我們的清明節(jié)相隔無幾日,他們讓復(fù)活節(jié)象征重生和希望。我以為,清明處于萬物萌發(fā)、大好春光之中,何不讓我們的親人也復(fù)活過來,與我們歡聚一次呢?
生命與靈魂的凈土在哪里? 在這數(shù)字時代與我們有著高度契合的心與靈之中,當(dāng)今的清明節(jié),人們也正在覺醒過來,讓那些悠遠(yuǎn)的靈魂,也開始了人性化的祭奠,也開始將古墓里的先人請出來,絮叨親語一番地溝通,這也許最能跨越時空與意識形態(tài)的阻隔,讓如今的掃墓最切近當(dāng)代人的生命感受,最切近陰陽兩隔親人之間靈與魄的一次體驗。這在我們家個性化的表達(dá)中,能揭示出共通的人性、共通的情理、甚至感悟到共通的生命密碼,悟出夢里夢外的生命,就是一個流逝自然的過程,就是最哲理的復(fù)活,就是“莊生曉夢迷蝴蝶”的一種呈現(xiàn),啟發(fā)人們不要去嘆花落去的無可奈何,感悟那南來的燕子似曾相識就是清明節(jié)我們的親人回來了,我們的父母復(fù)活了,我們逝去的親人還活著!
每到清明,當(dāng)我們仰視母親的墓碑時,會立刻感受到如日月星辰一樣照耀在我們頭頂,我們此時相信靈魂的存在,于是我們仰望、呼喚,這是我們長期存于心中的觀念。這種信念,正在我們親緣世代中傳承,而在母親的子孫的信念中,我們并不迷信宗教,但相信并秉承佛理,正如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被以不信神的罪名處死,但他信奉著神的道德智慧之光,這就是我們?nèi)胰藪吣辜腊莸某バ穆?。所以每一次我們在母親墓前,我們都禁不住擎著舉過頭頂?shù)母呦?,向陵墓里神圣的靈魂,虔誠地膜拜,這是一種奇特的信仰:萬有皆逝,唯精神永存!這是永遠(yuǎn)的懷念,靈魂與靈魂碰撞,在物質(zhì)世界里,精神何嘗無家園?所以衡量一個人的生活質(zhì)量,更重要的指標(biāo)還是精神生活。這使我回想起我曾讀過楊絳先生在96歲高齡之時的一篇不朽著作《走到人生邊上》,看到先生坦誠自己對于命運、人生、生死、靈與肉、鬼與神等根本問題的思考,使我靈魂受到很大的震撼。先生在96歲的高齡,已經(jīng)意識到走到了人生邊上,為我們寫了如何正確對待生命生與死的哲文,她105歲離去十分安靜,她是一位洞明世事的智者,先生來這個世上超出了一個世紀(jì),閱歷有一百多年,居然對人類的進(jìn)步提出了質(zhì)疑:幾千年過去了,世道人心進(jìn)步了嗎? 這還不足以令人去直面世俗塵垢嗎? 這是先生“歸家”之前留給地球人類的檄告,實在是令山川與歲月驚嘆! “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分明看見她在細(xì)心地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為了讓這顆靈魂帶著全部最寶貴的收獲平靜地上路。”(周國平 語) 靈魂的震撼在哪里?
我只有一句話:仰視楊絳先生如同宗教!先生說:“人生最曼妙的風(fēng)景竟是淡定與從容”,這使我有了在今年的清明節(jié)去為母親掃墓時,為自己購置一塊墓地,“未知死,焉知生?”人還活得好好的去買墓地這要正常理解。中國古代皇帝不是一登基就開始建造皇帝陵寢嗎,中華民族風(fēng)水文化為健在的人購買墓地叫壽寢,是個吉祥之舉。我是看見母親墓前有塊空地已閑在那里好些年了,今年特有想法,想到離父母親那么近,到時候壽終正寢時不就有了 “歸家”的感覺嗎!
天若有情天亦老,過往的崢嶸歲月,都在風(fēng)雨中散逸了;有時看著那古銀杏斑駁皺折蒼老的姿態(tài),也會想著它永遠(yuǎn)印證著盎然的激情曾經(jīng)存在過。當(dāng)靜思前塵時,只能保持著滄海桑田任他流水向人間的簡素情懷,在這天地之間,那是永遠(yuǎn)也抹不去的一種情感心境,只要今天老之至矣的我用心去感知,仍覺今生沒有白活,何須紅塵空回首,煙波渺然、惆悵潸然?
我的生命,始于川城這個很有詩意的地方。偌大的江漢平原,川城西南,竟有一山拔地而起,就在我出世老屋的后門外約一公里處座落在那里,稱作“仙女山”。川城是漢江邊的一座縣城,我出世的時候,確實有古樸厚重的古城墻圍著,據(jù)縣志:“城于明崇禎九年創(chuàng)建,周約七里三分,為五門,門各有樓。雍正四年增修,乾隆五十六年重修。雉堞新舊相間,崇墉飛閣,坐山臨水,氣宇靈秀?!毙〕浅瞿祥T沿街盡頭 ,有一座老式四合兩層的青磚瓦房,這便是“尹萬順貴記花糧行”。母親于 20 歲的芳齡 ,在“華堂晝永”匾額的左廂房里生下了我。
我在這座老屋度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目睹了祖輩創(chuàng)業(yè)的辛勞和興衰;我在這里啟蒙、經(jīng)受父輩書香的薰陶,吮汲著人生最珍貴的母愛;同時在少年時便體驗到父親瞞著母親在外納妾而致母親皈依佛門的痛苦。我是“華堂”驕子,我嬌貴、我寶貝、我失落、我流浪、最后我苦讀奮爭,青年時代便離家飄泊,體驗了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似一株扭曲的樹木,最后自立于動蕩的大都市武漢。
幾十年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一路走來,我于大武漢已成家立業(yè)、安身立命、繁衍了子孫,成了“萬順華堂”一枝虬勁的分支。母親由川城走出,一個世紀(jì)之后,仍葉落歸根,與仙女山仍有著前世今生的佛緣,母親的“仙鶴陵園”,仍展示著她無限的醉人詩情,那里仍飄散著令人消魂的美妙意境。我時時懷念母親,亦時時懷念故鄉(xiāng)!還清晰地記得老屋后面有一株高大的垂柳 。與這老屋垂直角度的,是一座古剎 ,名曰 “千佛寺”。寺廟旁有一荷塘,每至夏日碧葉田田 ,荷香遠(yuǎn)溢 。還記得縣志里記載有明人陳惠詩句:“茆屋畿家竹籬外,綠荷池浴雛鴛鴦?!边@荷塘叫“觀陂塘”。塘里的清水 ,繞宅穿過石橋流向襄江 。
記憶中 ,瀲滟的流水從青石板上淌過,母親便蹲在石板上搗衣。那時只有四 、五歲的我 ,便在母親身后撿了瓦片打水漂。母親看我好動,怕不小心滑到水里去了,便掐張大荷葉,留下長長的莖,讓我舉著當(dāng)遮陽的傘,坐在堤下草地上等,我便看母親一直將衣裳在嘩嘩的流水中清洗完。母親上身穿孔雀藍(lán)大襟緊腰短褂,一手夾了衣盆,一手牽著寶貝兒子回家,這油畫般“母親的倩影”,雖經(jīng)水流年幾十年,至今,卻仍然閃動在我的記憶中,令人感到分外清幽、甜美、親切。
我還記得仙女山背后有座古剎,寺廟旁有一株數(shù)百年的古銀杏樹。那棵大樹真是太偉壯了,父親常與幾個文友在那樹下飲酒賦詩,我便與鄉(xiāng)間牧童玩耍在一起。這山這樹,在我整個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都在我心中注入了生命的原汁。一座仙女山,一株銀杏樹,澆鑄了我?guī)资旰蟮泥l(xiāng)愁之情,因為家鄉(xiāng)的城閣、小街、老屋、池塘、河流、青山、古樹……都洋溢著生命的勃勃生機(jī)。
我喜歡故鄉(xiāng)的平靜、溫馨、草香、流過青石板的滟瀲水光、雍容豐美的荷塘、一開一翕扇著翅膀的蝴蝶;我也時時回味母親唧唧復(fù)唧唧的織布聲、父親搖頭晃腦的吟詩聲、祖父晨昏在柜臺內(nèi)的算盤撥弄聲、祖母在觀音菩薩佛前的祈禱聲,這種柔而美故鄉(xiāng)情,常使我的心靈經(jīng)久搖撼。
鄉(xiāng)情里這些洋溢著生命的人和物,令我終生愛戀、陶醉、膜拜。其實,真正美的人生夢還是鄉(xiāng)土鄉(xiāng)愁,根在故鄉(xiāng)。剛結(jié)婚的那幾年,我還帶著夫人回歸故里探視親人、尋訪兒時的老同學(xué)、觀光母校、走大街尋小巷,初始,感到物是、人不非。那時祖父祖母均健在,父親仍住在老屋,同父異母的弟妹們看到大哥大嫂回了分外親切。打開后門,遠(yuǎn)處的仙女山仍能給我自由地游思、消除由城市沉積的浮躁。
記得那是春節(jié)剛過的一次返回川城,父親還帶著我和夫人上仙女山去走馬嶺祭拜了祖墳。那時夫人還留著一對墜在腰下的長辮子,走在仙女山的黃燦燦的草坡上,這淑女形象被叔伯富記的親戚看見了,頓時目瞪口呆,打趣笑語相送,說這仙女山還真有仙女顯身也。所以故鄉(xiāng)情是很美的,走近仙女山,就恍如走進(jìn)了夢境。這里純粹,空氣里有草根的香味,鄉(xiāng)音里溫存著大自然賜予的天籟,令人深深感到親切而曼妙,所以為了安頓好自己的靈魂,故產(chǎn)生了生前給自己和一生隨我走來的夫人,在今年的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給母親掃墓之際,購置一塊與夫人的合葬墓地。(碑文、墓志銘、挽聯(lián)另行擬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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