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他鄉(xiāng)遇故“知”(散文)
一
三月突然升溫,花團錦簇,空氣良好,給了我環(huán)繞川大江安校區(qū)溜達一圈的理由。拐上黃河路一抬頭,驀地看見熟悉的身影:這竟是棵榆樹??!這里怎么會有榆樹?它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一串串疑問從腦海里跳出來。
舉目綠蔭花紅,到處草欣木榮。曾經(jīng)從這里經(jīng)過過,也沒發(fā)現(xiàn)早就長在這里的榆樹。對了,都不是在這個季節(jié)經(jīng)過,沒有榆錢;或者沒有舉目細看,混雜在無邊綠色里,況且平素的榆葉兒并無特殊色彩形式,哪可能分辨出誰是誰呢。今天的發(fā)現(xiàn)一定歸功于榆錢,它的比葉兒還稍大點兒的、帶著淡黃色卵形、躍躍欲飛的樣式,讓我一下認出了它。如果知道我在西北幾十年每年春天走在榆樹下,瞅著它從光桿兒長出榆錢,到竄出葉兒來,直到榆錢兒黃了隨風播撒漫天遍地,終歸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幾乎每個細節(jié),在眼前這么明顯標志下我看還不出它來,就算我真瞎了或者是真把銘記與心的記憶全丟失了。
來到成都的日子里,一年四季都在綠樹下行走,雖沒有對故鄉(xiāng)植物的爛熟于心,也都不陌生了。在看不透云層、見不到天際的時候,便去認識它們。認識它們的時候,總會翻出記憶里的各種樹木,和它們比較異同。首先是發(fā)現(xiàn)好多西北樹木這里不存在。比如白楊,胡楊,紅柳,沙棗。在沒見到榆樹之前,我還以為它跟白楊一起,都不適應這里呢。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自然法則要比人的意愿強大得多。成都當然更多的是西北無法生長的植物。比如無患子、紅花紫荊、桂花茶花等。還有的植物生命力強大,到那里就活成那里的樣子,比如蘆葦。曾經(jīng)以為蘆葦只在北方,等到了成都,看到了長得不同也是蘆葦?shù)臅r候才明白,寫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作者遍布全國各地。
后知后覺地忽然看見榆樹,讓我很是驚詫。就像忽然遇見一個近在咫尺的老友,我恨不得撲上去拍打著他的肩頭說:“嗨,好幾年了你也不露個頭,讓我踽踽獨行于他鄉(xiāng),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好孤寂?。 彼沟坏夭粸樗鶆樱骸斑@不見到了嗎,你還好嗎?”
好,能不好嗎。榆樹,你這家伙,倒是沉得住氣啊。記得第一次學著寫文章,題目叫“榆錢”。摹仿的是楊朔、劉白羽等當時能看到的名家的風格。寫得如何早已忘了,只記得把榆樹榆錢有關知識好好查考了一遍,把對榆樹榆錢跟打小生活里的印象描寫了一番。依稀記得的主要內(nèi)容里,是關于挨餓時候,把榆樹作為食物,從它開始長出榆錢到樹葉作為食物,最餓的時候把樹皮都剝下來弄成面來食用。樹皮一剝,它還哪能存活?第二年見到的就是一棵棵枯死的樹,或者剛從樹根下冒出芽來的小苗兒,悲凄地在風沙里搖晃。日子好了的時候,榆錢是春天最早的美食。爹把它采了來,媽在大蒸鍋上摻面蒸熟,潑一勺清油,那香味兒,至今都在鼻息口腔里泛濫。
二
我是在寫過“榆錢”那篇文字之后才真正關注榆樹的。關注它不是刻意的,而是樓房墻邊兒上野生著,能見到水的地方都生長著,尤其是樹道旁栽植著每天上下班都要伴著它走十七八分鐘,春夏秋冬幾十年,不得不去看它的樣子。從開始的毫無感覺,到慢慢發(fā)現(xiàn)了它的每一點變化,尤其由冬入春的那一段時間里,它的每一點細微變化盡收眼底,讓我與它越來越近,似乎連它的呼吸都能聽得到、聽得懂。
還在天寒地凍的時候,它就開始萌動了。當然,那只是灰白枝條上的一個點兒。接著就是這個點兒的不斷變化,由色彩的慢慢變黑、顯眼,再緩緩地變大、鼓凸。在天朗氣清的日子里,它像是戈壁灘迎春的鼓角,輕微地發(fā)出只有大地能聽到地呼喚。枝頭搖曳在藍色的天幕下,其上的色點兒越來越變得濃重、厚實、突出。當那只鼓凸開始發(fā)散出些微綠意的時候,垂柳恰好在西風里不甘寂寞地趕來扭出“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味道了。于是,你看它爭分奪秒地在月光下長出榆錢來,第二天一大早就用其微型綠扇給大地送來了綠,并且把地底下的苜蓿也喚醒,讓它們一起來趕早春的大集。從那個早晨開始,戈壁的春天蜂擁而至:柳葉兒來了,冰草綠了,蟲兒蝶兒們在驚蟄的那一刻應聲而舞,它們跟隨在鳥雀們身后歡喜地追逐一團又一團白云,累了落回弱水河上啄著滴答開化的冰面,熱烈地討論著明天的生活……
三四十年,沿著一條路行走,路邊的每一個樹木都成了老朋友。比如那棵沙棗,胡楊,白楊,還有后來移植進來的松、桃、杏、李,以及夏秋花開累累的菊們。榆樹是它們中普通的一員,又是它們中特別的一個。因為它們由自然生長被換成過“龍拐”樣兒,還因為每年春天榆錢們成熟時節(jié),到處都播撒著,在菜地、水溝、河邊都是。應了“廣種薄收”那句話,能在哪里成活下來,全是天意。如果說在西北戈壁上的每個生命都是奇跡的話,自然也得把榆樹算上一個。那是一個夏日由額濟納往巴彥浩特七百多公里行程中遇見的。小憩時,我在布滿礫石的戈壁上,在滿目蕭然無邊空寂的廣袤大地上,離路數(shù)十米的地方看見一棵高不過兩三米、直徑約十來公分的“老”榆樹。它的斑駁的樹干上布滿風刻沙雕的痕跡,以及被某些動物啃過的牙印。它的葉兒蔫蔫的,枝丫兒像是被什么咬啃過了的,好些地方都是折斷與抵觸的茬口。問熟識路途的司機小徐,他說這是自然長成,靠雨水僥幸長起來?,F(xiàn)在,成了我們路過時小憩的標志。你看,好些人把幸運的哈達綰在上邊祈福呢。這時我才看到,樹杈上被路人掛了好些藍的白的哈達和彩色的布條。
它確實值得讓人們祈愿!我心里響亮地說了一句。然后把礦泉水瓶里的水全部倒在了它的根下。
三
西北的樹木適應了干旱、風沙、鹽堿、暴曬與零下二三十度寒冷的自然條件,這跟成都四季花開、雨水充沛的氣象條件形成強烈反差。我曾觀察兩者之間生長的不同,看到這里不少樹木根都裸露,說明它們不需要扎多深的根便能享受到很多水分營養(yǎng)。而西北的樹木,哪一株都得“根深蒂固”才能活得下來。不同地域得活著,需要付出代價天壤之別,這或許應當與“人杰地靈”相配,才能說明為什么鳥兒都喜歡往南飛吧。
然而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生命在環(huán)境惡劣的地方鍥而不舍地堅守,一如藏羚羊與青藏高原、紅柳沙棗與西北?我想這恐怕還是物競天擇的結果。某些在人類眼里的好,不一定是某個物種的好;而生命對環(huán)境的選擇密碼,往往是現(xiàn)在人類還無法破解的迷。當然,還有一大部分物種適應力極強。它們會“享?!?,也可以“清貧”;它們既能在風調(diào)雨順里茁壯,也能在干旱鹽堿里頑強。像我在成都偶遇的這株榆,它應當就具備了這樣的能力吧。
事實上,和這棵榆最相近的還是和我一起在戈壁灘上一起奮斗了數(shù)十年的航天人。它們由天南地北聚集在曾經(jīng)極度荒涼寂寞的戈壁深處,實現(xiàn)了國家航天事業(yè)和國防科學事業(yè)的從無到有,并且在他們手里把那里建設得跟內(nèi)地城市一樣像座花園。雖然他們無法改變冬天的寒冷春天的風沙夏日的暴曬,但他們可以讓小環(huán)境漸變得在某個時候讓人以為是江南。
或許,這才是我見了這棵榆樹引起無邊思緒的原由。
成都的榆,我他鄉(xiāng)的知己。從此,我有了親近的朋友,行走路上再也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