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那年那月那片林(散文)
01
父親說老宅所在的那個大洼原本就是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樹林里有獾有狼還有野豬,三三兩兩的狐貍悄沒聲息地從林子里鉆出來偷了雞,轉(zhuǎn)身再鉆進林子那是絕對的無影無蹤,你要是去追它,那是連雞毛也追不著一根。為了防備狐貍偷襲,天天都有幾處尖細(xì)悠長的女高音在陜西湖北一河兩岸響起:“呦呵!呦呵!鷹兒來了!”這聲音我聽母親也喊過,像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發(fā)出警報,只是我不知道這“鷹兒”是嚇唬狐貍不讓狐貍來偷雞呢,還是提醒雞不讓雞跑得太遠(yuǎn)。我躲在母親身后從母親衣襟縫隙望出去,滿懷希望地想看一眼神秘的狐,望來望去卻只見幾只雞有點不大情愿地踱回來,想是雞怕鷹,因為怕鷹才不至跑遠(yuǎn),才多了一些從狐貍嘴里逃生的機會。
父親說土匪一來馬家坪一河兩岸的人都往這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里跑,這個時候他們不怕野豬和狼,怕的是土匪手里的槍。土匪手里的槍比野豬的獠牙厲害,也比狼的利齒厲害,“咣當(dāng)”一槍就把人撂倒了,狼和野豬卻不咋的,你要是勁兒大還能跟它們拼,還能提前下個套子挖個陷阱設(shè)個夾子什么的,說不定還能打贏了弄些肉吃。跑到這密不透風(fēng)的林子里就安全了,土匪找不到,就是躲個三五天,提前藏的糧食吃完了,那林子里不是還有飛的跑的嘛,反正是餓不死。
父親說馬家坪湖北曾家——這是一個大戶人家——卻是看上了陜西的這道洼,曾家有騾子有馬,有老莊有吊莊,萬貫家財以及那上百畝地的租子,交來的糧食得有個地方藏。老掌柜對少東家說你看,河對面大洼三面都是山梁,密密麻麻的樹林,那洼子里藏個東西,土匪肯定找不到。便喚來三五個長工悄悄地在大洼密不透風(fēng)的山林里蓋了兩間房子,又悄悄地把一些財物轉(zhuǎn)移到這房子里,算是老曾家一個隱蔽的庫房。只是這庫房用了十年八年,還是被河南上來的一幫土匪砸了鎖,房子里的東西自然是一點不剩。老掌柜大哭一場,說這兵荒馬亂的,值錢的東西藏那兒都不保險吶。
父親說大洼垴那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里曾經(jīng)埋伏過一個排打過一場仗,那是中原突圍時有一支中原軍區(qū)后衛(wèi)部隊,從八道河經(jīng)過馬家坪準(zhǔn)備北上到白魯?shù)A與李先念會師,在由東坪到西坪的耳爬埡子,被數(shù)倍于我的國民黨軍隊瘋狂攔截,奉李先念之命前來馬家坪接應(yīng)的潘有謌就是把一個排悄悄地埋伏在大洼垴這密不透風(fēng)的山林里,突然向?qū)γ娴拇笊郊忾_炮,硬是壓住了敵人的火力掩護了中原部隊后衛(wèi)部隊順利突圍。
父親說那年他十六歲已經(jīng)是個大人,他喊了幾個鐵桿兄弟幫潘有謌的這個排往大洼垴送彈藥,彈藥箱子在這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里只有輪起來順在肩上才擠得過去,部隊架好機槍安好鋼炮,他也趴在旁邊,好像也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戰(zhàn)士。戰(zhàn)斗結(jié)束后他看見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就是我的爺爺——搶出一個傷員在背上背著,胳膊里還夾一門鋼炮,這連人帶炮怕是不下三百斤。他說他的父親比他的勁兒還要大,說的時候他好生羨慕,特意攥了一下拳頭,好像在跟我顯示他的力量,其實他的力量也很大,打完那次仗,潘有謌就叫他組建馬家坪民兵連,配合鄖商支隊反圍剿。爺爺救出的這個傷員,以及其他的幾個傷員都安排在大洼曾家的那兩間空房子里,奶奶每天鉆進林子,到這房子里給傷員做飯。
父親說埋伏在大洼垴打過一場大仗的中原部隊的那個排沒有走,他們和潘有謌一起在馬家坪建立了鄖商縣駐扎了大半年,他們的連長叫闞秀寶,與活動在馬家坪一帶的陜南游擊隊劉山部合并后叫鄖商支隊,鄖商縣委書記潘有謌是他們的政委,縣武裝部長吳相富是他們的支隊長。鄖商縣委駐安溝,獨立連住鋪子,游擊隊住耳爬。父親也住在耳爬,不去站崗放哨的時候就跟劉山一起學(xué)打槍,還跟劉山一起夜行五里河捉住了兩個從鄖西過來到安溝偷襲鄖商縣委機關(guān)的國民黨特務(wù)。父親舍不得這支部隊,但這支部隊還是在1947年的春天撤走了。部隊撤走的時候父親也想跟了去,但卻不知為什么陰差陽錯地沒能去成,許多年后父親還常常獨自一人爬上大洼垴在那片樹林里嘆息,唉!部隊的那些人現(xiàn)在在哪兒?
02
曾家在河對面那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里所蓋的那兩間房子最后落在了父親手里。土改工作隊說,你拈鬮兒拈到了大洼,大洼那兩間房子自然歸你,坎兒上有一塊兒地也歸你,算是你的自留地;大洼那些樹林子還是歸你,算是你的自留山。父親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帶著一家老小從耳爬住進了大洼,大洼那兩間老房子屋前是一道山梁,屋后也是一道山梁,U字型的山梁像一把藤椅環(huán)繞著這兩間房子,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林,早上的陽光是從樹林里穿進來的,一縷一縷的金線,唯在正午十分,那太陽端端地照來,天空又高又藍(lán)。大洼垴上的那個山尖兒,那個埋伏過中原部隊一個排的那個山尖兒,樹林更是茂盛。那山上的樹多是些橡子樹,橡栗碗兒咧了嘴,樹底下密密麻麻的一層,像是毛栗卻不是毛栗,嘴兒尖些,肚子也圓些,許多老樹已是合抱粗細(xì)。也有些松柏從橡子樹林里竄出來,撐起一團一團的綠。父親滿臉是笑,這房子真好,我再接兩間,住著就寬展了;這樹林真好,就讓它一直長著,千萬別糟蹋了。便吩咐家人:弄柴要到遠(yuǎn)處弄,這房前屋后的柴,不準(zhǔn)砍!
但大洼這片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最終還是砍了,砍得干干凈凈一棵不剩,就連低矮的灌木也被砍了捆起來,做了大煉鋼鐵的引火柴。父親說五八年大煉鋼鐵的時候他響應(yīng)政府號召捐獻了自己的自留山,這是他對國家應(yīng)該做出的貢獻,作為基層黨員干部他愿意帶頭做這樣的貢獻,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翻身得解放,自己哪來的這片林?如果不自力更生練出鋼和鐵,國家拿什么搞建設(shè)?這個道理他懂。他一邊心疼著這片樹林,一邊帶領(lǐng)民兵幾天就把大洼這些樹林砍個精光,粗的細(xì)的都運到了煉鋼爐,硬是用這些粗大的樹,把一堆一堆的石頭燒化了,把石頭里的鐵提煉出來,變成了大大小小的鐵塊兒。
許多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背著那個半新不舊的上面寫有“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七個紅字的黃書包到財神廟上學(xué)的時候,去學(xué)校的路上還能看見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鐵坨,凸著凹著,彎著翹著。艾蒿中間一片片黃的紅的,卻是那鐵塊兒生出的銹,時日久遠(yuǎn),那鐵塊兒便粘連得緊,既然掰不開,索性就對準(zhǔn)了,澆一泡尿,看一群螞蟻慌亂地跑開。這遺棄的廢鐵想是當(dāng)年還沒有運走,還沒有發(fā)揮它們應(yīng)有的作用。不知道這些廢鐵,是否發(fā)出過“無才可去補蒼天”的感嘆?
正如一個人留慣了長發(fā),突然給他理個光頭,那種別扭和難受自不必說。老宅大洼那山那梁上的那些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自從那次被砍成了“光頭”,就那么怪異地在故鄉(xiāng)的那個山村里蜿蜒,沒了樹林的山梁直面太陽的暴曬與洪水的肆虐,狼和野豬沒了蹤影,狐貍帶了幾只幼崽在光禿禿的山梁上叫了幾天,此后也不知去向。
03
父親天天在光禿禿的山上轉(zhuǎ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轉(zhuǎn)出了決心:這樹林被砍了,我得讓它再長出來!一年長不出來,那就讓它長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不濟,三五十年之后這大洼肯定又是密密麻麻的樹林!人一旦下定決心,那事兒十有八九都能干成。這地方崇山峻嶺,大洼這片自留山上的樹砍完了,那幾里幾十里外的深山里的林子還多著呢,我得去弄些種子。果然他一連幾天跑出去,撿了滿滿一袋子橡栗,一粒一粒地種上山;看著不夠,又一連幾天出去,背一背簍三五寸長的樹苗子,也一棵一棵地栽上山。這樹苗子,是他在老鷹洼和瓜子嶺的那老林里尋了來,那老林里春天的新苗總是旺實得很,一撮撮正需要間苗。也真是應(yīng)了“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那句話,大洼這被刀斧砍過的光禿禿的山坡,因了父親種的橡栗栽的樹苗,加上這山上原本散落的橡子柏子和松子,還有樹根上抽出的芽,當(dāng)年春天就有了新生的跡象。
十年八年功夫,老家大洼那片被毀掉的林,那片光禿禿的山,又密密地長出了“樹娃子”,一棵棵由筷子粗細(xì)長成了胳膊粗細(xì)。房前屋后的“樹娃子”,父親不砍,也不讓任何人砍。一家人口燒火做飯,他都是到五里開外的熊洞洼,鉆進深山老林弄了柴運回來,而房前屋后的這些才長出來的小樹,父親是一棵都舍不得砍,每年把小樹周遭的雜草荊棘砍了燒火糞,專把那橡子樹柏樹松樹以及其他一些差不多能成材的樹留出來看著長大,心疼那些樹,一如心疼自己的孩子。
又是十年八年,那些樹苗由胳膊粗細(xì)長到了碗口粗細(xì),松樹柏樹上開始結(jié)果。雖然結(jié)得有些羞羞答答,一顆樹上見不到幾個,但卻成了正經(jīng)的松柏,卻是那橡子樹長得瀟灑,瘋瘋地掩住了那些松柏。橡栗籽兒也笑哈哈地滿樹地掛,秋風(fēng)一起在林子里弄出一些不一樣的聲響。這片被砍光的林子終于又成了林子,雖然那些野豬狐貍地還沒回來,野鳥山雀卻在林子里叫得歡。
再過十年八年,那片夾雜松柏的橡子林愈發(fā)茂盛,長得快的樹干居然可以合抱,那些荊棘雜草再也奈何不了,長長的葛藤支棱著蒲扇大的葉子,一年一年地攀爬也只能爬到樹腰。整片林子枝枝交傍,遮天蔽日,一片生機盎然。父親依然是不砍這山坡上的一棵樹,也不準(zhǔn)別人砍這山坡上的一棵樹,燒火做飯還是到五里開外的深山老林里砍。這林子大了,真是各種各樣的鳥兒都有,樂得我鉆了這樹林,仰長脖子在橡子樹上找鳥窩,爬上樹去,說不定還能在鳥窩里摸出三五個鳥蛋。最高興的,還是在草叢里找一窩野雞蛋,或者是找一窩鵪鶉蛋,那些鳥蛋以及野雞蛋和鵪鶉蛋雖然比雞蛋小,卻也好吃,母親煮了,分給弟妹。
父親不砍這山上的樹,卻也喜歡進這樹林,在這棵樹上摸摸,又到那棵樹上摸摸,臉上的笑容,透出些滿滿的成就。他背一桿獵槍鉆進林子的時候,槍膛里裝了火藥和圓圓的亮亮的大小不一的鐵子兒,機關(guān)里按了火炮兒,檢查了槍栓,兩個黑漆漆的槍藥葫蘆,來來回回地晃悠。一聲槍響,少許功夫便有一支獵物拎回來。如果拎的是毛老鼠,父親便把這老鼠尾巴剪了交給生產(chǎn)隊記公分,卻剝了老鼠皮,卸下老鼠腿,在老鼠腿上撒了鹽,用報紙包了,苧麻纏了,蘸了水,放進鍋洞的紅火灰里燒。我跟弟妹們圍在灶門口巴著眼往鍋洞里看,那香味飄出來,弄得止不住的流口水,這牙祭打的,真是開心。父親咧嘴一笑,想吃我再去打!我這槍法,還是劉山教的,保管一槍一只!當(dāng)年鄖商縣委在馬家坪,陜南游擊隊在耳爬……
04
春暖花開時節(jié),那成片的橡子林,枝枝丫丫上先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紅嘴兒,漸漸地散發(fā)成紅里帶黃的毛茸茸的嫩芽,不幾日這嫩芽便成了滿樹滿山的綠葉。趁了橡子樹葉尚嫩,父親背了背簍喊了媽:“走!去打花栗樹葉曬糠喂豬!”媽給自己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豬,還給隊上養(yǎng)了一頭,哪有那么多的糧食來喂?這橡子樹葉嫩嫩地采回來曬成糠,再拌了剁碎的洋芋紅薯,喂豬自然是好,樓上的糠簍里總是新的壓陳的,給豬們攢著。夏末雨后,父親披了蓑衣帶了草帽進這林來,不用前山后山地轉(zhuǎn),只在林間的一坨兒地方便能撿回滿滿一籃子野菌,傘狀的,也有帽狀的,倒在篩子里教我辨認(rèn):“這褐色的才是花栗樹菌子,才能吃;要是黃的紅的就是有毒,不能吃,要記?。 眿層秘i油炒了一大盤端出去,遞一把筷子,叫我們兄妹跟父親先吃,自己把剩下的擇了,攤在簸箕上架到高處晾干。一到秋天,橡子樹才真真名副其實,那樹葉漸黃,密密麻麻的橡子也漸黃,秋風(fēng)一吹,呼啦一聲地下就是一層。父親喊了我跟弟妹:“走!撿橡子!”那橡子真是有點像毛栗,砸開一個咬一口卻是有點苦,終是沒有毛栗好吃。父親說:“這就不是毛栗么,咋會有毛栗好吃!你們來看,這橡子殼兒子兒都能賣錢,殼兒能著橡膠輪胎,你們腳上穿的解放鞋,不就是這橡子殼兒做的?這子兒雖苦,卻也不是不能吃,做了涼粉,好吃得很呢!”果然媽做了一盆子橡子涼粉,自家吃了,也從這樹林里鉆出去,給鄰居們送一些。
西風(fēng)過后,橡子樹金黃的葉子落下來,樹底下積了厚厚一層,父親又鉆進這樹林,在樹林的縫隙里摟了這金黃的橡子樹葉,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回來墊羊圈。自從沒當(dāng)大隊干部,父親就給隊上放了一群羊,這一來賣了羊可以增加一點隊上社員的收入,使大家不至于連過年的時候都買不起煤油和鹽,二來這羊糞是極好的肥料,撒在地里莊稼長得壯,收成好了,隊上就不用再派人到河南買紅薯干度饑荒,也不用吃國家的救濟糧。父親弄這樹葉墊羊圈,羊睡了舒服,糞也多,一兩個月就有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蝗ρ蚣S運到集體的地里,有的做了底肥,有的做了追肥,有的拌在火糞里,婦聯(lián)會抓了丟窩兒。用過羊糞的莊稼果然不一樣,長得黑油油,穗大粒飽。
這滿山的橡子樹開始的時候不就是一枝一枝的嫩芽嘛,幾十年下來長得竟有點老了,樹皮粗粗糙糙疙疙瘩瘩,厚實得不下兩個指頭。那時我在上學(xué),弟妹們也在上學(xué),每年的學(xué)費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湖北在河對面設(shè)了木材收購站,不少人都扛了檁條木板去換錢,可父親守著這滿山的樹,卻沒有動一點心思。母親便埋怨父親:“你看人家都砍樹賣,我們這大一片林,咋就不能砍點賣了?這一家人吃喝,娃子們上學(xué),錢從哪來?”父親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幾個晚上,才跟母親商量:“這樹咋都不能砍!樹皮倒是可以剝些。樹皮,不是也能賣錢么?”父親拿了斧頭別了彎刀,進了這片林專找粗大的橡子樹,把那厚實的樹皮剝下來,碼實捆好,滿頭大汗地坐下來抽煙。看看樹的上半截依然還有很厚的皮,父親便含了煙,雙腿一盤蹭蹭地爬上樹,又剝出一截。這一年,父親用這片樹林里的橡子樹皮,湊夠了我上大學(xué)的第一筆學(xué)費。
幾十年后的這個春天的早上,在鶯飛草長、祭祖敬宗的清明時節(jié),我又想起老宅房前屋后的那片林,想起那片父親親手栽種親自管護的橡子樹,以及橡子樹環(huán)繞著的父親的墳塋。父親的生命化作了那滿山的橡子樹,那滿山的橡子樹守護著父親的墳塋,一如父親生前對那片橡子樹的守護。哦,這挺拔堅韌的橡子樹,人們叫它花櫟樹……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