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仰望星空(微小說)
“倒了,倒了……倒了!”
十三歲的蕭亭梅出落像個大姑娘了,就是瘦,她在街坊們近乎期待的叫喊聲中,“撲”地向后摔倒在路面上。
沒有人多管閑事。她三歲時,我媽頭次碰見她摔倒,大叫“要死哉!”上前抱她入懷,急忙送回家。蕭有度是個“臭老九”,一把搶過女兒,放在地上,就叫她去看天。她就又跌跌沖沖地跑出去。我媽忙攔住她,卻被蕭有度猛地抹開手。他還爭辯:“孩子愛看天有錯嗎?”我媽愕然,說孩子摔得不輕,會不會有病呀?“你才有??!”他突然生氣道。
“吃屎的!”我媽憤然而歸。
從此,蕭家有乖僻女,路人皆知。
蕭家祖上闊過,現(xiàn)為破落戶。蕭有度在鎮(zhèn)小執(zhí)過幾年教鞭,后被下放到生產(chǎn)隊勞動。他自視滿腹經(jīng)綸,懷才不遇,全世界都與他作對,活得像個憤青。街坊也就敬而遠之。獨生女蕭亭梅,生來就頭比同齡人大一倍,形狀奇特,前額并排鼓出兩個圓包,像額頭上戴了副肉色胸罩,從小留長劉海,加以遮掩;雙腳比老奶奶的纏足還小,不堪重負,從會走路起,摔跤是常態(tài)。就這么個孩子,站穩(wěn)腳跟都困難,蕭有度總是叫她看天,讓她在天上找東西,看到了嗎?有什么?
“蕭家前世作孽呀,生了這么個……唉!”
“有這樣做爹的嗎?也不為孩子考慮?!?br />
“天上有啥花頭嗎?這孩子將來麻煩的。”
……
蕭亭梅在街坊長年累月的噪聲中慢慢長大。她總是把頭抬得老高,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tài)。怎么說呢,她似乎習(xí)慣了看天,或者對天空興趣盎然,出門到外,眼睛就會一點點地往上抬,腦袋就會隨之一點點地后仰,臉龐逐漸與天空平行,她還不肯停歇。最終,不出街坊所料,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就突然往后摔去,像中彈一般。
她難道不痛嗎?居然還“咯咯”地笑得出聲來。
“跟個水簾洞!”我媽說,“要看天,剪短劉海不就行了。”王婆說:“腳太小,豆芽想頂起碗怎么來事?早生三五十年就到門了?!崩顙鹕らT大:“你們都錯了。劉海要遮丑,小腳也能站;毛病就出在她老是想看天?!薄皩??!蔽覌尯徒址灰粯雍闷?,她到底在看啥呢?大白天的,沒云沒鳥沒飛機,日頭又晃眼,但她肯定是被空中的東西勾走了魂。街坊就推舉我媽,叫她上前去問躺在地上的蕭亭梅看到啥了?她說星星。我媽也學(xué)樣,扳過僵硬的脖頸,瞅了半天,哪來星星呀。蕭亭梅朝天空指東指西,連聲道:“這兒,這兒,這兒……都是白天升起的星星。”我媽說與街坊聽,她們就笑她被誆了,誰有這個本事看到白天的星星?她肯定是看到別的,不肯告訴你呢。
“哼!人小鬼大?!蔽覌寶鈶崢O了,“連我都敢騙。”
蕭亭梅到底看到了啥,在崇光街始終是個謎。
數(shù)年后,蕭有度重返鎮(zhèn)小教書,小人得志,愛湊上來與街坊攀談。王婆嘴皮子薄,重提老問題,竟被他一頓嗆:“我家閨女呀,看到了你們滿心荒草?!蓖跗抛杂憶]趣,情知心里長草決非好事,卻不懂意思,就學(xué)給街坊聽。大家問她是否聽錯了?王婆生氣:“我又不聾!”我媽說都是荒草,豈不成了墳堆?大家就罵蕭有度吃人飯拉羊屎,還老師呢,話都不會好好說。
街坊鼓搗多年,有關(guān)蕭亭梅看天之謎,眾說紛紜。有說從天空中垂下來一條繩子,她就想爬上天呢;有說她信基督,常聽到天堂的鐘聲;有說她身上少根骨頭,才經(jīng)常摔倒;有說她真的能看到白天升起的星星……對此,蕭家人只字不提。
倒是她母親,見女兒十三歲了,大姑娘了,再這么摔下去,只怕將來嫁不出去,就挖空心思去定做了大小兩雙鞋,硬要女兒穿上小鞋后,再套穿一雙大鞋。蕭亭梅穿上兩雙鞋后,不但腳沉,踩地面積倍增,總以為從此腳踏實地,站得穩(wěn),行得正。誰知越是較勁,就越是會摔,當(dāng)然和她看天無關(guān)。父母為此大吵大鬧。母親要她堅持,習(xí)慣就好。父親罵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埋頭走路的人能有啥出息!
蕭有度還振振有詞:“天大由天?!?br />
蕭亭梅依舊天天看天,天天摔倒。她母親嘮嘮叨叨,“空落落的天有啥看頭?”她就頭頸一擰:“你知道個啥!天外有天。一直是天。”蕭有度唯有這時才像個慈父,輕拍她的瘦背,笑道:“你喜歡就好。”“我女兒沒白看。這就是天賦?!彼?dāng)著街坊的面得意道,“女兒像爹,有福氣哉。”街坊就嘻嘻哈哈:“看天!看天!”
蕭亭梅很會讀書,高中上城里;大學(xué)上北京;讀研上英國。
臨行,蕭有度叮嚀她:“走最遠的路,也要記得看天?!?br />
如今,蕭亭梅離開崇光街十余年,她行走在倫敦街頭,突然摔倒在馬路上是否危險?摩天大樓是否擠走了天空?老外的天空是否也有白天升起的星星?街坊的擔(dān)擾是善意的,但也是多余的,她生活得很好,而且大有出息。她母親只擔(dān)心后腦勺禿了一圈,影響找對象。蕭有度把女兒在英國吹得天花亂墜,說時習(xí)慣不時地看天。
街坊見蕭家夫婦為供女兒讀書,省到想把飯都戒了,無不糾鼻皺眉,天還能兩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