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那年那月那口井(散文)
南坡腳下那口水井所在的地方原是一片濕漉漉的沼澤,沼澤的荒草間滲出的泉水似流非流細(xì)如游絲。就是這濕漉漉的沼澤滋潤了一片蓬勃的艾蒿,還有一株蒼勁的老柳。
風(fēng)水先生一架羅盤就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底下有水,能挖口水井!”母親取一吊兒肉打發(fā)了風(fēng)水先生后跟父親商量:“這回風(fēng)水先生怕是看對了!要是在南坡根兒挖,肯定是能挖一口井!”父親說:“不架羅盤我也曉得南坡腳下有水!這幾年在這房前屋后找水,總沒找出一股泉水。曉得南坡腳下有水,卻又遠(yuǎn)!”母親說:“也就一兩里,不是很遠(yuǎn)!就在那兒挖口井,省得一到天旱,就要到耳爬跟老莊上槍水吃!”父親說:“不在近處找了?那就到南坡找吧!南坡上挖了水井,馬家坪這一河兩岸的人,差不多到冬天也夠吃了!不過南坡是湖北地界,怕是不讓挖哩!”母親說:“這個你倒是不用擔(dān)心,明兒我到南坡上,齊齊地跟她們商量,都是妯娌伙的,挖了井大家都有水吃!”
母親在南坡山腳下挖的這口井起初只是一個篩子大小,一尺深淺的池塘,村里人在這里吃水,牛羊也在這里吃水,塘子周圍長滿了雜草,下雨的時候伸腿一腳呢。母親一去挑水,我便跟了去,去那池塘里的捉蝌蚪,逮老柳上的知了,或是把塘里的水引出來,修條小渠,做個水車。自打在南坡上挖出了水,母親就每天到這水塘里挑水;近些兒的,也到這水塘挑水。
到這兒吃水的人多了,母親就想把這池塘挖大些,使她能真的像口井,一口像耳爬和老莊那水井一樣地井。這年春天每天一放工,母親就到河里撿石頭,把那些能用的石頭搬到池塘,一月下來,石頭竟是不小的一堆??纯词^差不多了,母親拿起鋤和鍬,也是在放工的時候,天天去把那井往深里挖。挖到底下,卻是遇到一個堅硬的石頭。母親想不管你這石頭多大,總歸我是要把這井挖下去的,鋤頭挖不動,不是還有鐵鍬和鋼釬嘛,一天鑿一點兒,不怕鑿不下去。鑿了一月,竟是鑿下去三尺多深。母親用石頭把四周壘起來,塞了縫,白山土抹平,那水便汪汪的,一夜沉淀,卻是一井清水。母親把桶放下去,“咕咚”一聲就是一桶。
小川天池嶺那邊有的是蘆葦,母親趁了公社辦縫紉培訓(xùn)班,回來時順帶也挖幾株在這兒栽了。這蘆葦很是喜歡這里的水土,三幾個月就蹭蹭長起來。母親說:“這兒栽了蘆葦,就叫葦子園吧!”
葦子園的蘆葦長得真快,才到夏天就長到一人多高,那棵老柳絲垂得更長,耷拉在井口上像是也要喝水,只把些影子,在這水井的清水里晃。這下捉不成蝌蚪,且已到了夏天,母親挑水我就爬上柳樹,到這柳樹上掏鳥蛋。這柳樹上的鳥大約是不喜歡我,一見我蹭蹭上樹便連聲咿呀,惡撲撲的想要啄我?!斑€是饒了這鳥吧!”我哧溜下來,卻到水井周圍的蘆葦叢里捉知了,知了沒捉住,卻是發(fā)現(xiàn)了一枚蟬蛻,喜歡得我像是掏到了一窩鳥蛋一樣高興。
葦子園自從挖了井,壘了石頭,那水又旺實,又清亮,舀一瓢一喝,那真是清甜可口,比池塘的水好喝的多。池塘里的水,總是有蛤蟆和蝌蚪,渾;牛羊牲口來喝,更渾。這一年我長得快,差不多能給母親幫忙了,母親挑水,我也拿個鋁壺。我提這鋁壺倒是不大吃力,母親挑這挑水,卻常常累得滿頭大汗。這水重??!挑水的木桶是柏樹做的,又厚又笨,光桶就有二三十斤,裝滿水,壓在肩上總在百斤以上。母親蹲下去,趔趄一下;再蹲下去,再趔趄一下。幾個搖晃,終是把那兩桶水挑起來,辮子卻壓在肩上,沒法兒取出。這桶里的水裝的滿,一搖晃便往出溢。母親喊我:“快去掐幾片薄荷葉兒,放進(jìn)桶里把水壓住,水就不灑了!”我四下一望,果然那蘆葦之間有幾株薄荷,跑去掐了葉子,一只桶里放進(jìn)兩片兒,這桶里的水看起來果然平穩(wěn)。
天一冷母親就咳嗽。這咳嗽的毛病好多年了,當(dāng)姑娘的時候就有。那天她在蘿卜坑干活兒又渴又累,回去咕咚咕咚一碗老酸漿,這一碗老酸漿雖是止住了當(dāng)時的渴,卻造成了幾十年的咳。外婆也給她治,但治來治去,一到冬天還是咳嗽,任是三房那個很有名氣的老中醫(yī),也沒把這毛病治好。嫁了父親,生了兒女,一大家子吃喝,要集體干活兒掙公分,這忙里忙外的,咳嗽也就拖著,幾個赤腳醫(yī)生開過方子,煎過中藥,卻總是不管用。父親看母親咳,卻是也去挑水,只是大隊一忙就顧不了家,挑水這重活兒,母親不干還真是不行。好在有了葦子園這水井,就是再挑不動,那也比沒處挑要強(qiáng)??!
臘八這天門背后的廣播碗子里播了一條公社的通知,要求各大隊安排勞力,在年底以前把該繳的公糧,都給十里坪糧站繳了。該繳的公糧,母親跟隊上的女勞力們早就曬干了,也收拾干凈了,都堆在隊上的保管室里準(zhǔn)備上繳。這黃燦燦的玉米粒兒,都是挑選最好的,給國家繳公糧,差了不行。大隊到十里坪,要從閆家溝翻二道溝,從蒿坪河翻龍?zhí)稖希皆綆X三十多里,又沒有公路,這送公糧的,有的是綁了挑子用扁擔(dān)挑,有的是裝進(jìn)袋子用背簍背,一個人一趟就是一百多斤,這活兒自然是男勞力的事兒。父親從這天起,便組織勞力到十里坪糧站繳公糧。父親不在家,母親早早晚晚的,到葦子園挑水的次數(shù)更多了。實在咳得不行,母親就停下來,找一個平處慢慢地放下水桶,待喘得緩了些,再把辮子一甩,雙手扶住扁擔(dān)往起掙,桶里的水一蕩一蕩,卻因為放了葦子葉兒,竟沒潑灑。若是夏天,那是要放薄荷葉兒的,只是這到了冬天,薄荷早已干枯,葉子耷拉著,寒風(fēng)吹過,也不見些動靜,便拽了蘆葦葉子,當(dāng)薄荷葉兒用。
隊上的那圈羊靠幾個孩子放,母親是不放心的,她怕羊跑丟了,也怕我們跑丟了。所以就是再忙再冷,她也要親自把羊趕到南坡混個陣兒,順便把羊趕到葦子園喝足了水,再趕回來進(jìn)圈,上一槽包谷桿兒或者是黃豆桿兒,把這羊伺候得毛亮亮的。母親不想讓父親去繳公糧的時候再操羊的心。這去十里坪糧站繳糧,一個來回就是七八十里,那高的坡,那深的溝,那遠(yuǎn)的路,起早摸黑的,那真是累得很。母親心疼父親,不想讓父親又送公糧又操心那圈羊,更不想讓父親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還要摸黑到葦子園去挑水。母親只要還能動彈,她就一定要親自干,這樣也好讓父親回來多少歇一會兒。
家里給隊上養(yǎng)的那頭母豬,那年下了兩窩豬仔,都賣了,錢都在隊上會計那兒,只等會計算了公分,做了賬,年底家家戶戶都還能分點錢??蛇@老母豬還在,隊上還指望這老母豬明年多下幾個崽,再給隊上增加點集體收入呢。這放羊是父親的責(zé)任,養(yǎng)豬卻是母親的責(zé)任,隊上每天給母親記三分工,母親決計是要把這豬養(yǎng)好。再說即使不給記公分,這豬也是一條命,天天哼哼唧唧地在圈里晃,母親也是要給吃給喝,就是自己少吃一口,也不能把隊上的豬餓瘦了。母親也試圖像趕羊一樣,想把豬趕到葦子園去喝飽了水再趕回來,可那豬卻笨得趕不走,路上又有冰溜子,怕這笨豬劈了腿。母親只得去葦子園,只得去那口井里把水挑回來。母親咳嗽著,顫顫地放下水桶,舀幾瓢倒進(jìn)缸里,再舀幾瓢倒進(jìn)缸里,約莫能提得動,便提起來全倒進(jìn)去,缸沿上濺起的水,直飛到母親的辮稍兒。還有的那桶水,母親卻沒往缸里倒,她把這桶水舀到鍋里,灶膛里添些柴,燒得冒熱氣了,先舀幾瓢倒進(jìn)槽里讓豬先喝著;然后一手扶住樓梯,一手提著竹籃,搖晃著上樓耙了糠倒進(jìn)這水里煮。煮了半天,那糠是煮熟了,母親抓一撮兒捏一下,黑黑的粘粘的。母親自語到:“光是這糠咋吃?好歹也摻點糧食,見點白的!”說著掀開板柜,窊一升麥麩兒摻進(jìn)去,煮得果然有了些麥香。這新煮的豬食自然是好,那豬一見母親提了拔桶過來,便雙腳趴上柵欄,又是哼唧又是親熱,尾巴搖得直打卷兒,吧唧得豬槽冒泡兒。那只蘆花公雞裝著膽子圍上來,卻被豬頭一擺,嚇得慌忙跑開,卻是八哥不怕,站在豬背上嘰喳一陣,瞅個冷空兒到豬槽里啄一嘴。母親不想驚飛八哥,忍了咳嗽,轉(zhuǎn)身悄悄走開。
越是臨近過年天氣越冷得緊。一大早母親起床開門,只見昨晚零星的雪花,早把道床上鋪滿了厚厚一層,前面山上的樹林分不清哪是松柏哪是橡樹,墻角邊兒幾株竹子被雪壓倒在豬圈里,到對門湖北去的那條常走的路不見了,到葦子園挑水的那條路更是沒了蹤影。風(fēng)裹著雪花直往門里灌,母親一個冷顫,又是一陣咳嗽,喃喃自語道:“這大的雪,路咋走啊!”但母親還是給父親做了早飯,拾掇了干糧,看著父親挑著公糧從那幾株被大雪壓倒的竹園里鉆過去,深一腳淺一腳地去送公糧。這回母親才喊我起來,說:“跟我一起去挑水行不?這冷的天,葦子園水井的水肯定是凍住了,你得幫我拿個斧子,把冰砍開了,才舀得出水!”我掖掖被子,舍不得被窩的暖和:“缸里不是還有點水嘛!”母親說:“缸里哪還有水!又喂牲口又喂人,給你爸做了頓早飯,缸里只剩些凌冰碴子了!這豬羊牲口還能化些雪水來喂,人吃啥?”
我雖不大情愿,但還是手提一把鋁壺,肩扛一把斧頭跟了母親,冒著大雪到葦子園水井里挑水。那去葦子園挑水的路,原本就是從山林里穿過去的,又陡又窄,這下了大雪,路是完全看不清楚。好在母親對這路徑熟,我對這路徑也樹,倒是不需仔細(xì)辨認(rèn),也能從這雪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葦子園。母親里面一件半新不舊的毛衣,外面一件藍(lán)花襖子,一條大紅圍巾圍在脖子上,兩根辮子卻露在圍巾外頭,辮稍兒上居然還粘住了雪,那雪凍在辮稍兒,久久不曾落下。袖頭上套的是她自己在縫紉機(jī)上做出來的袖套,這袖套母親給家里每個人都做的有,監(jiān)督大家套著,衣服才耐穿。本來母親那襖子的外面,是要套一件衣服護(hù)著的,隊上的婦女們穿襖子,大多都套的有,可是母親沒套,一個人一年才七尺布票,這哪里夠用?母親要把布票省下來扯了布,過年時給幾個孩子每人都做件新衣服,也給父親做件新衣服,父親常在外面跑,應(yīng)該有一套新的。北風(fēng)呼嘯,大雪飛舞,這個冬天的早晨,我跟母親一個挑桶一個提壺,到葦子園那口水井挑水。
葦子園也是白茫茫的,看不清有一口井,也看不清井邊上的老柳和蘆葦。呼嘯的風(fēng),翻卷的雪,加上早上天色的陰暗,那塊曾經(jīng)經(jīng)常去挑水的地方,影影綽綽地找不到井口。但母親還是找到了,只是這井口被大雪嚴(yán)嚴(yán)地封實了。封住井口的還有幾根葦子,也被雪緊緊地壓著。沒倒的葦子卻是還有一片,那沒倒的蘆葦,端端地頂了雪,葉片兒上也是白的。母親放下桶,解開大紅圍巾,拍打我身上的雪,也拍打她自己身上的雪,這才將兩條辮子挽起來,先用鐵鍬把井口位置的積雪鏟開,再使勁兒拽拽倒在井口的蘆葦,那蘆葦被冰凍住,竟是拽它不動。母親只好再鐵鍬截了,巴拉開,再找合適的位置準(zhǔn)備破冰。這水井面上的雪實在是厚,棉絨絨的,比母親蓋的那床被子厚的得多,白得多,也軟得多;而那封住水井的冰,卻不曉得有多厚,只是那晶瑩光滑的樣子,亮得像掛在房檐上的冰柱兒。
我放下鋁壺斧頭,歡喜著也去幫忙。這活兒我能干,以前不是堆過雪人嘛!葦子園這雪攏起來,也能堆個大大的雪人,就堆在這水井邊上!母親說:“你仔細(xì)點兒!還不曉得這水井面上凍實了沒有,要是沒凍實,就掉下去了!”母親先踹一腳試一試,再踹一腳試一試,那冰何曾有半點動靜?便說:“這是凍實了!這雪里也找不到一個石頭砸!幸虧拿了斧子,你把斧子給我,我來砸!”
我說:“我來我來!我來砸!”搶了斧頭一斧下去,咣的一聲;再一斧下去,又是咣的一聲,連砸?guī)紫?,就是紋絲不動。母親說:“你勁兒小了,還是我來!”母親接過斧子,揚過頭頂,猛地一斧,那冰卻是被劈出一道白?。辉僖桓氯?,又劈出一道白印。第三斧下去,卻有幾個碎冰塊兒崩出來,直直地飛向蘆葦叢,那蘆葦叢被冰一碰,頂兒上葉兒上的雪簌簌落下來,露出的亭亭的枝干,在這風(fēng)雪中搖曳。母親砍一陣兒,咳一陣兒,歇一陣兒,不知砍了多少斧,那井里的冰終是開了一道口。母親說:“看!開了個口子!沿這口子鑿,就能鑿開!”母親一斧一斧的,把這口子慢慢地鑿成一個洞,卻是看見那井里的水清清亮亮。母親站起身捶捶背,說:“這下好了,瓢能進(jìn)去了!能舀到水了!”
年根兒上家家戶戶做豆腐,一做豆腐,用水量就大,耳爬跟老莊的水早挑干了,葦子園這口水井的水卻不干,只是那水井的水冬天流得慢,存水比夏天少,加上一凍,哪里供得上這一村子的人來挑?這就得慢慢等,一個長隊,從南坡扯到東坪,都是挑了水桶。早的那個,雞叫頭便就等在葦子園這井上,低了頭從母親砍開的那個冰洞口看下去,夠一瓢了,舀進(jìn)桶,再等,有時為等一挑水,差不多得花一天時間。這天母親也要做豆腐,可是這沒水咋行?看著父親幾十里路繳公糧累得呼呼大睡,母親悄悄起床,挑了水桶就往外走。拉開門栓的響動驚醒了我。我問:“這半夜的,媽去哪兒?”母親輕聲說:“你小聲點兒,別把你爸驚醒了,他累了一天!這還是前半夜,我要在前半夜到葦子園等水,這樣才穩(wěn)當(dāng)些兒,挑了水才好泡黃豆。你給我?guī)蛡€忙行不行?照個松亮兒!”這松亮兒倒是現(xiàn)成的,一把一把地炕著呢。我抓一把,刨開紅火灰,燃了松亮,把我這鋁壺也提上,半夜到葦子園挑水。還好,這一次,母親是第一個到葦子園挑水的,那沁出的泉水差不多已經(jīng)滿了,母親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匾艘惶魞?。寒冬臘月,冷風(fēng)一吹,一陣咳嗽中母親艱難地挑起桶,坑坑洼洼的冰碴子,咯吱咯吱地發(fā)出聲響。我也有一把鋁壺在手上,另一只手給母親打著松亮兒,只聽母親交待到:“今年過年,你也寫個對子,拿個煤油燈兒,給葦子園這水井送個亮兒。過年送個亮兒,水就旺了,大家就不用起五更睡半夜地來等水了!”聽了母親的話,大年三十晚上,我徑直走向葦子園,把一盞裝滿煤油的燈放在水井邊上,又把一張請先生寫的“泉水興旺”的紙綹兒貼在水井邊上的柳樹上。煤油燈的光芒在這大年夜里閃爍,漫天的風(fēng)雪,堅韌的蘆葦,蒼勁的老柳,燈光映照著的那眼泉水,跟這一村的百姓一起過年。
這些年每次回村,無論在哪家吃飯,屋里屋外都有自來水嘩嘩地流,扁擔(dān)和桶成了稀罕之物。在盛情款待之間,我是一定要移步南坡,去葦子園看看那口母親曾經(jīng)經(jīng)常挑水的井。葦子園的水井還在,蘆葦也在,只是母親挑水的身影不見了,當(dāng)年許多在葦子園挑水的身影都不見了,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感慨禁不住油然而生?!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像當(dāng)年一樣,挑著水桶從《詩經(jīng).蒹葭》中走來,走過這2022年的春天……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