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jié)，本是個溫情的節(jié)日，可我的母親在六年前的這天，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當(dāng)時，軍校即將畢業(yè)的兒子，因為去了外地實習(xí)聯(lián)系不上，我很生氣卻又無奈。三十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母親面臨著老家小弟四個月大的孩子，和在新疆即將出生的我的孩子，心中的糾結(jié)、猶豫、無奈、甚至是痛苦的抉擇。至今想起，都讓我心痛不已……
　　
　　 妻子懷孕的消息我第一時間告知老家的父母。一來讓他們放心——因為計劃生育政策，準(zhǔn)生證年初才辦下來；二來讓母親提前做好來疆照顧月子照看孩子的準(zhǔn)備。父親很快來信說，弟媳坐的是來年正月的月子，算了一下，兩個媳婦相差四個月，時間上可以錯得開。
　　
　　 一聽弟媳坐的正月的月子，我有點擔(dān)心母親，妻子坐的是農(nóng)歷五月的月子，這時候弟弟的孩子才四個月，而農(nóng)歷五月又是一年里最忙的收麥季節(jié)，母親能離得開嗎？
　　
　　 岳母去世的早，身邊沒有親人，想來想去母親是照顧妻子月子照看孩子的不二人選。如果母親來不了，真的想不出其他法子。我再一次寫信落實，并且一再叮囑：實在不行，家里收完麥子，在妻子產(chǎn)假結(jié)束前必須得來，要不然孩子真的沒人照看了。父親回信說，放心，到時候無論如何得叫你媽去。我這才放心了。
　　
　　 妻子臨產(chǎn)前幾天，回家探親的大哥從老家回疆了，母親沒有一同來，一問得知，侄兒太小，父親年齡大了，夏收時節(jié)弟弟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麥子收完一定來。大哥說，媽其實挺為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照顧了你這頭，小弟那頭就照顧不了。我理解母親，夏收有多忙我深有體會。好在妻子還有兩個月產(chǎn)假。生孩子這幾天，只能有我請假照顧了。
　　
　　 兒子剛滿月，母親來了。很快將自己融入角色。一個月后，妻子產(chǎn)假到期，家里一切就交給母親一個人了，因為照顧兒子，母親常常誤了飯點，或者湊湊合合吃點。當(dāng)時住的房子，位于火車南站后面的妖魔山上，是我用五千塊錢從別人手里買下的，沒有產(chǎn)權(quán)證。這里人員混雜，被稱作“盲流村”，兩間土房子加起來有三十多平米，狹小逼仄，沒有上下水?？粗@樣的房子，母親說：農(nóng)村人都以為城里人住樓房，這樣的爛爛房老家要飯的都不住。
　　
　　 我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幾百米外挑水。母親心疼我，用水非常節(jié)約，洗臉洗菜的水舍不得倒，收集起來給兒子洗尿布。母親閑不住，趁兒子睡著，把家里的舊衣服搜集起來，拆洗干凈打成袼褙，一針一線地給我們?nèi)壹{鞋墊。每天下班到家，母親已把飯準(zhǔn)備好。妻子不無歉意地說，你管好孩子就行，飯我們回家做。母親說，不能閑下來，閑下來就胡亂想。母親嘴里的“想”我清楚。無數(shù)次對我說過，抱著沖沖（我兒子）想著震震（弟弟兒子），心被兩頭扯著，很是糾結(jié)。每次父親來信，母親總要問，震震長多高了？奶夠不夠吃？今年秋長勢如何……父親信上說的，我一一念給她聽，沒提到的，要我馬上寫信再問。還一再叮囑我，轉(zhuǎn)告父親，要收斂脾氣，和弟弟弟媳好好相處。要我轉(zhuǎn)告三個姐姐，抽時間多回家看看，幫家里干點活。寫好信，母親還不放心地要我念一遍給她聽。時常在我耳邊念叨：等沖沖稍大點，就帶回老家，一個是看，兩個也是看。在這兒照顧不了震震，時間長了母親心里過意不去。有一次竟然說：你和老大離的遠(yuǎn)靠不住，將來老了還得靠弟弟兩口子。我沒開口，妻子說話了：你就呆在新疆別回了，我們給你養(yǎng)老送終，保證讓你過的比老家好。母親笑著說：我才不想將來死了一把火燒成灰，還是渾渾圈圈埋在老家地里舒坦。
　　
　　 這一年母親六十五歲。
　　
　　 兒子胖乎乎的，喜歡粘著母親。越是粘著母親，母親心里越是糾結(jié)。家里來人，母親就忍不住把心里的糾結(jié)訴說。我心疼母親，卻又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盡量減少母親的體力付出。
　　
　　 新的一年來臨，弟弟來信說，他媳婦又懷孕了。這下母親更加著急了，提出要帶兒子回老家，妻子不情愿，說孩子還在吃奶。母親說，回家買一只奶羊，放心，絕對虧不了娃。妻子還是不同意，說孩子太小，適應(yīng)不了老家氣候。終于，在大哥的說服下，母親心神不安地又呆了一個月，勉勉強強地過了春節(jié)。弟弟來信說，村里管計劃生育的人天天上門找事，他得帶媳婦去外地躲避。這時候，母親說啥也要回老家了。
　　
　　 這樣，八個月的兒子被母親抱回老家扶養(yǎng)。
　　
　　 家里買了奶羊，羊奶充足，沖沖和震震兩個孫子吃奶完全有了保障。唯一讓母親擔(dān)憂的是，新疆出生的兒子回到老家，因為水土不服渾身長滿水泡，看了醫(yī)生涂了藥也不管用，母親遵照醫(yī)生的話，每天用鹽水給擦洗身子。每晚睡覺前，兒子都是在母親不停撓癢下才得以入睡，半夜醒來又不停地喊“撓，撓。”母親說，可憐的沖沖娃學(xué)說的第一個字就是：撓。
　　
　　 這一切，母親怕我和妻子擔(dān)心，回疆后才告訴我們的。兒子在老家呆了八個月，身上的水泡依然不見好轉(zhuǎn)，母親很是擔(dān)憂，只好送回新疆。妻子看到兒子身上星羅棋布的水泡，心疼得流下淚來。說來真神，回疆第二天，兒子身上的水泡竟然結(jié)痂了，僅僅過了兩天竟然徹徹底底痊愈了。
　　
　　 兒子回到新疆，寸步不離母親，特別是晚上，一定要母親摟著睡覺。妻子趁兒子睡著從母親懷里抱過來，半夜醒來一看躺在身邊的不是母親，哭著鬧著要“婆婆”。妻子無奈只好把兒子再送回母親被窩。母親摟著兒子，不無傷感地說：我的沖沖娃呀，你這樣婆咋離開呀？！
　　
　　 是呀，弟媳二胎坐的是十一月的。到時候母親無論如何得回去。妻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和兒子相處。兒子漸漸接受妻子，但僅止于白天，晚上睡覺還是要母親摟著睡。
　　
　　 眼看著母親離開的時間一天天臨近，兒子依然粘著母親一刻不離。母親離開新疆那天是下午四點的火車。平日里兒子是一定要睡午覺的，那天卻有些反常，似乎有什么預(yù)感似的格外興奮毫無睡意。無論是母親摟著還是妻子哄著就是不睡覺。眼看著時間越來越緊，實在沒辦法，母親只好以上廁所名義，狠著心含著淚依依不舍離開她的沖沖娃……
　　
　　 母親一走，很長時間，晚上睡覺前兒子都是在“要婆婆”的哭泣聲里睡著的。傷心的抽泣聲感染著我和妻子，我倆也跟著一起難受。一個多月后，兒子漸漸接受妻子摟著睡覺。本以為不到兩歲的孩子記憶力不會太久，但在一次上街時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確信母親給兒子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深。那天，我和妻子領(lǐng)著兒子走在人行道，兒子突然嘴里喊著“婆婆”，掙脫我和妻子，一個勁地向前跑去。原來，幾十米開外有一位穿著一身黑色棉衣棉褲，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我和妻子快速追上去，兒子跑到老人跟前發(fā)現(xiàn)認(rèn)錯人，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半天默默地不說一句話……這時間，母親回老家已經(jīng)三個月了。
　　
　　 母親回了老家，但心卻一直被她的沖沖娃揪著。父親信上說，母親到家后，一直放心不下沖沖，晚上摟著震震睡覺，常常把震震喊成沖沖。一再叮囑我和妻子：對娃要有耐心，千萬不要訓(xùn)娃更不要打娃。要我經(jīng)常寄孩子照片給她……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才不再糾結(jié)她的沖沖娃，或許糾結(jié)永遠(yuǎn)都在，只是，家里瑣事太多無暇顧及，只能深藏在心。
　　
　　 母親回到老家不幾天弟媳就生了，又是兒子。整天照顧月子侍弄孫子，足夠母親忙活的了。但我相信，此時的母親心里是滿足的。父親是單傳，我這輩有四個男孩。村里很多人家，到了第三代，因受“計劃生育”影響，斷了香火。而我家第三代一下子有了三個孫子，這樣的情況在村里是不多見的。
　　
　　 母親一生養(yǎng)育了我們兄弟姊妹七個，到了晚年，原本應(yīng)該享受兒女們的拳拳孝心，不成想還得替兒子們分憂，為孫子們操勞。兩年來，母親陜西新疆不停奔走，累壞了身操碎了心，沒有領(lǐng)略異域風(fēng)光，無暇感受異域風(fēng)情，每每想起，我就深感愧疚！
　　
　　 多年后，經(jīng)母親親手扶養(yǎng)的三個孫子全都上了大學(xué)。三個孫子的出息是母親一生最為驕傲的事，無數(shù)次母親在村人面前毫不掩飾地夸耀三個孫子。這種精神慰籍使患病多年的母親一直支撐到米壽仙逝。遺憾的是，眼看著由她一手操持的孫子們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立足社會，有能力回報婆婆的恩情時，她老人家卻永遠(yuǎn)地走了。
　　
　　 我知道，天堂里的母親不會因為無福消受孫子輩的孝心而有絲毫遺憾。孫子的出息是母親無尚的精神安慰。我相信，母親離開塵世的那一刻，心情一定是欣慰的。我更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根無形的線連著母親和她的后人。她老人家在天上時時刻刻都在觀望著、觀望著經(jīng)她親手扶養(yǎng)的三個孫子，在人生路上越走越寬、越走越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