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修整房子，要經(jīng)常去市場上買一些建筑材料，其中包括黃砂和水泥。
　　 黃砂和水泥都是非常沉重的東西，不但需要送貨上門，還需要請人搬上樓。我住的是步梯房，沒有電梯。九袋黃砂，七袋水泥，和老板講好我出一百塊錢費用，他找人搬上樓。
　　 一百塊錢可以說很少，也可以說不少，這得看當(dāng)時的心境和經(jīng)濟條件。剛剛買了房子，手頭緊，覺得這一百塊錢花得也挺心疼。我也曾在心里盤算，分包了自己扛上去，但因為水泥這東西不適宜分包，只好作罷。
　　 星期六的上午十點多，三輪車把黃砂和水泥拉到樓下時，搬貨的師傅也到了。
　　 師傅是騎著電動車來的，看起來約莫五十多歲，個子矮小，又瘦又黑，灰白相間、稀稀拉拉的頭發(fā)上蒙著一層灰，前額和鼻子上也有一抹灰，看樣子是擦汗時不小心沾上去的，給人一種風(fēng)塵仆仆的辛勞感。
　　 到了樓梯口，師傅停下，麻溜地鎖好電動車，把綁在上面的一條扁擔(dān)和兩副鉤子取了下來，隨后把身上一件深灰色上衣脫下來擱在電動車上，又拿出一條已經(jīng)用得看不出顏色的舊毛巾纏在一只手腕上。
　　 看到師傅的第一眼，我就在心里嘀咕，這么矮小瘦弱的個子，挑著兩大袋重物上樓，上下好幾趟，體力吃得消嗎？我可是住在五樓。憑著職業(yè)會計師的敏銳和習(xí)慣，我往車上掃了一眼，黃砂水泥共十六袋，一次挑兩袋上樓，得爬八次樓，上下共十六趟。況且?guī)煾的挲g不輕了，我暗自有些擔(dān)憂，怕發(fā)生什么意外，賴上我。
　　 正思忖著，師傅已經(jīng)麻溜地把黃砂水泥從三輪車上卸了下來。他用纏毛巾的手腕拂了一把眉毛上的汗珠，旋即彎下腰，非常專業(yè)地扎黃砂和水泥的袋口了。師傅把所有的袋口都扎成了摳手的形狀，然后又把黃砂和水泥的位置重新排了一遍，一袋黃砂，一袋水泥，用一條扁擔(dān)長度的距離擺放著（因為黃砂一小袋五十斤，水泥一袋一百斤，黃砂挑在扁擔(dān)前面上樓不會磕著樓梯）。
　　 這時，我有點好奇地問師傅：“把袋口扎成這個樣子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師傅告訴我說：“這樣扎起來，方便挑著上樓，不會脫鉤，還能減少袋子的長度，上樓梯時就不會磕磕碰碰?！睅煾档脑挘屛宜坪跤兴靼?。
　　 師傅一切準(zhǔn)備就緒，就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挑著黃砂水泥上樓了。師傅雖然很瘦，但上樓時并沒有被扁擔(dān)壓成蝦米狀，他的脊梁挺得直直的，步履很輕快。遠(yuǎn)遠(yuǎn)地，我能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和樓梯震動的回音。
　　 幾分鐘過去，師傅一只手拿著空扁擔(dān)下來了。看到師傅氣息平穩(wěn)，面不改色，我懸著的一顆心也落了下來。心不懸著了，我又開始盤算，師傅這活做得也還不賴，上下一趟就是十二多塊錢，不用一個小時就能掙到一百塊錢，如果一天接三個這樣的活，一個月就是大幾千塊，收入還是挺可觀的。
　　 我在樓下邊玩手機邊等，第二趟下來，師傅有了明顯的喘息聲；第三趟，師傅上樓的腳步不再輕盈，兩腿似乎灌了鉛，樓梯間也傳來了沉重的悶響；第四趟，師傅下來的時候，臉色通紅，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衣裳，他正在用手腕上的毛巾擦拭額頭冒出的大顆汗珠。
　　 看到師傅氣喘吁吁，揮汗如雨，我連忙對師傅說：“您歇會，我去買兩瓶水來給您喝?！甭犃宋业脑?，師傅笑了起來：“不歇，不歇，這算什么呀，才剛開始，我們天天這樣，習(xí)慣了?！睅煾挡]有按我說的歇下來，還是繼續(xù)挑第五趟。
　　 師傅轉(zhuǎn)身上樓，我隨即快步走向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水。買完水回來，師傅還沒有下來。我提著四瓶水，一級一級向五樓緩步攀爬。這樓梯的間距可真大呀，雖然我手里只拿了這么點東西，還要走走歇歇。天氣太悶熱，樓道間又不通風(fēng)，我感覺憋悶，騰出一只手扶著樓梯把手，低頭數(shù)著臺階而上。
　　 在樓梯上，我看到了一滴滴氤氳成花型的水印。隨著水印一路拾級而上，我在心里納悶，這是哪里來的水印呢？這個疑問，在我遇到師傅的那一瞬間，有了答案。
　　 我爬到四樓，師傅正下樓，還有最后一趟，他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此刻，師傅臉上汗水如雨下，濕透的上衣裹著水泥粉末緊貼著皮膚。
　　 他一邊走，一邊擦拭額頭和眼角的汗水。這汗水與我常見的汗水不同，以往所見的汗水是清亮的、干凈的；師傅的汗水混合著水泥的粉塵變得渾濁不堪，像雨天泥洼地里濺起的泥漿，順著他的臉頰匯聚到下巴處，又順著下巴滾落在樓梯上。
　　 這一滴汗水，無聲地砸在樓梯上，摔成了一朵花的樣子；這水印，就是無數(shù)滴汗水刻在地上的花。
　　 以前常聽老人們說：在土里刨食的人不容易，每一粒糧食都是一滴汗水摔成八瓣換來的，做民工又何嘗不是，他們掙的每一分錢都浸透著汗水。這一路滴落在樓梯上的汗水，像一顆顆石頭重重地砸在我心上，砸得我心頭一顫。我為之前盤算師傅賺這份錢容易而羞愧。
　　 師傅見我拿著水上來，連忙說：“謝謝，你人真好?！?br />　　 我說：“把最后兩袋挑上來了，我給您結(jié)賬。您可以順便洗個手洗把臉，喝口水休息會。天氣太熱，汗水流到眼睛里，眼睛會疼的?！?br />　　 “好嘞！”師傅爽快地答道，一陣風(fēng)似地下樓了。
　　 不一會，樓梯又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這聲音很沉重，稍頃，有一陣歡快的來電鈴聲傳來，打破了腳步的沉悶，隨著鈴聲越來越近，師傅跨門而入，終于完成了第八趟，我和師傅同時松了一口氣。
　　 “你接電話呀?！蔽艺f。
　　 “嗯，老婆打來的，把擔(dān)子放下了慢慢說?！睅煾荡罂邗咧謿?，用一只手平復(fù)著蹦蹦亂跳的心臟。
　　 “先去洗個手吧?！蔽抑噶酥赶词珠g。他大踏步走進(jìn)洗手間，在嘩嘩的流水聲中，沖洗著手和臉，隨即傳來搓洗毛巾的聲音。
　　 不到三分鐘，他出來了，憨厚地笑笑說：“先回個電話，老婆打來的，剛才挑著擔(dān)子不方便接聽?！?br />　　 然后他邊走邊整理衣服，走到窗前停住了，清了清嗓子，撥通了電話：“喂，老婆，我知道了，聽你的，一會去吃點好的。過端午節(jié)我就不回去了啊，這個月底把工錢轉(zhuǎn)給你，還有，我給弟郵寄的中藥收到?jīng)]有？嗯，收到就好，辛苦你給弟熬藥了。什么？媽媽能下床活動啦？太好了！兒子呢？我想和兒子說句話，哦，那好吧，晚上再給兒子打電話。我現(xiàn)在就去吃飯，掛了啊?！?br />　　 他聲音很溫和，臉上洋溢著喜悅，和剛才挑黃砂時凝重的神情判若兩人。他把手機放進(jìn)褲兜，對我一笑：“老婆一到飯點就打電話叮囑我去快餐店叫點飯菜吃，她怕我總吃饅頭就冷水加重胃病?！?br />　　 “有這么一個知冷知熱的老婆真是福氣。”我答道。
　　 “得虧她好，照顧我媽媽和弟弟，要不然我都不知道這日子咋過喲。”師傅許是看我認(rèn)真地傾聽，打開了話匣子：“我弟是送快遞的，三年前被人撞成了重傷，癱瘓在床，撞人的司機至今都沒找到，我要承擔(dān)弟弟的醫(yī)藥費和生活費，還要撫養(yǎng)弟弟的孩子，我媽又中風(fēng)半身不遂，我自己的兒子正上高中，壓力山大呀?！?br />　　 “你弟的老婆呢？”我問。
　　 “跑啦，我弟成了廢人一個，她看日子沒了盼頭，丟下孩子走了。也不怪她，我們家太窮了，給不了她好日子?！彼俸僖恍?，又用毛巾擦了一把臉，說：“家丑不外揚，讓你見笑了?！?br />　　 我拿出一百三十塊錢遞給他，他遲疑地望著我，連忙擺手說：“給多了給多了，不是說好的一百塊嗎？”
　　 “拿著，這三十塊錢就當(dāng)我請你吃個盒飯?！蔽野彦X塞進(jìn)他的手里。
　　 “你真好！我總是碰到好人！以前同行總說有雇主克扣工錢，我是處處遇貴人?！睅煾颠t疑了一會兒，還是接下了錢，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褲兜里，提著扁擔(dān)轉(zhuǎn)身離開了。
　　 望著師傅被汗浸透的背影，他瘦小的個子在我眼里突然間變得高大起來。一個人之于社會，是微不足道的個體；于家庭，卻是一座山。
　　 他的肩膀挑起的是一個家庭的希望，他滴落在樓梯上的汗水，是一朵朵盛開在塵埃里卻潔凈如玉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