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血色浪漫(小說)
一
遇五逢十,是十公里外沅古坪鎮(zhèn)市場的趕集日。只要是這樣的日子,紅土坪去沅古坪趕集的人一定很多,賣山貨的、買賣豬崽的、買賣耕牛的,等等,都會在紅土坪供銷社的門前候著。屆時來往的車輛也不少,拉客的中巴車、人貨混裝的貨車,以及跳舞級別的拖拉機(jī),都一起上陣,以毫無差別的待遇,將人與貨送上沅古坪市場。擠不上車的,沒有辦法弄上車的,不管物種高低貴賤,都只能老老實實地走路。于是,整條去沅古坪市場的路上,隨處可以見到三三兩兩,或人群趕路,或人趕著牲畜,車不時在其中穿梭,一時間好不熱鬧!
是日剛好逢十。
紅土坪幽深的峽谷里彌漫著茫茫白霧,雞鳴犬吠之聲此伏彼起,古梨樹上的喜鵲也歡快地叫著,習(xí)慣早起的山民們都在忙碌。
李良才早早挑著豬崽,來到了李永康的屋門前等著。他倆相約一起去沅古坪市場趕集賣豬崽,與其同行的,還有李永康的兒子李偉。
此時,永康正往豬兒籠子里捉豬崽,忙得不亦樂乎。一切弄妥當(dāng)后,三人從半山腰向紅土坪供銷社方向走,準(zhǔn)備在那里等車。
那天,良才和永康兩叔侄挑著豬崽火急火燎剛趕到供銷社,就見一輛拖拉機(jī)正裝車。他倆擔(dān)心和往常趕集一樣人太多,便立馬帶著豬崽擠上拖拉機(jī)先走了。落在后面的李偉運(yùn)氣不佳,一直到人快散盡時,也沒有搭上車。他只好扛著米,和同樣運(yùn)氣的鄉(xiāng)親一起走路。老實說,走路也不錯,艷陽高照,霧已散開,江山如畫,風(fēng)清氣爽。
當(dāng)李偉走到林管站背后的公路上時,一輛紅旗吉普車從他身旁疾馳而過,退伍軍人出身的陳老師騎著大棗紅馬也對向而來。同時,紅土坪小學(xué)那邊傳來了民兵訓(xùn)練的槍聲。
李偉聽完槍響,又扛著米繼續(xù)趕路。幸好米只有十來斤,對于李偉來說,難度不大。山區(qū)的孩子早當(dāng)家,李偉沒少干肩挑背負(fù)的事,長期的磨練使他身上有一把異乎尋常的力氣。
但是,李偉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又長途跋涉,時間一久,體力漸漸不支。太累了,他就想想自己是全公社唯一一個考入重點中學(xué)的學(xué)生,便又能蹌一段路。實在走不動了,他就折來樹枝藤蔓,把裝著米的袋子綁在樹枝上,拖著樹枝走。
漸漸地,李偉走到了文公垴,聽到一輛車在身后不遠(yuǎn)處鳴喇叭。于是,他興奮地站在公路旁邊看車向自己駛來。
司機(jī)見了李偉別出心裁的做法,不禁好笑,從車窗探出頭來喊:“嗨,小朋友,要不要坐車?”
李偉聽見這話,頓時喜出望外,急忙溜上了拉木炭的東風(fēng)牌大貨車。車?yán)哪咎繉嵲谔?,嗡嗡地悶吼著,車屁股后頭的黑煙在急彎陡坡上冒了一路。
過了好久,大貨車挨到了望思巖的坡道上,那里的彎更急,坡更陡,經(jīng)驗豐富的老司機(jī)盡管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大貨車還是不僅猛然熄了火,而且車輪還出現(xiàn)下滑的苗頭,嚇得司機(jī)近乎絕望地驚嚎“塞巖頭!塞巖頭!”坐在車頂上的李偉大腦一片空白,身子紋絲沒動。萬幸司機(jī)眼疾手快,搬了一塊大石頭塞在了車輪底下,頂住了貨車?yán)^續(xù)下滑的趨勢,才沒有造成車毀人亡的慘劇。
化險為夷后,大貨車又繼續(xù)往前爬,車輪在蜿蜒的公路上刨出了一道道猙獰的深槽。
在李偉焦急地等待中,搖搖晃晃的大貨車終于抵達(dá)了當(dāng)?shù)刂劓?zhèn)沅古坪,只見那里人潮涌動,熱鬧非凡!
李偉帶著米溜下車,想去找爸爸,于是沿著北街走。生豬交易市場不遠(yuǎn),李偉尋著豬崽仔的尖叫聲,在路右邊的木樓下,很快找到了爸爸永康的身影。但是永康很忙,李偉站在牲畜交易市場外,看著市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里有些不安。他見爸爸一時半會兒顧不了自己,便扛著米向市場南邊的三中學(xué)校走去。
三中真大啊,李偉面對學(xué)校時感嘆道。之后,他和幾個其他公社考來的新生一起到報到處報到。那些新生中,只有一個同學(xué)是女生,所以很扎眼。李偉見到她,覺得眼熟,心里咯噔了一下,記起她是坐在吉普車?yán)锏呐?。他意識到自己是個農(nóng)村娃,便慌忙移開了視線。那個女生在報到處登記完,回頭見到了李偉慌亂的表情,莞爾一笑,走開了。
李偉報到后,將米擱在宿舍里的床板上,接著又去找爸爸。忙完交易的永康也正在往學(xué)校趕,他惦記著兒子身無分文,順路給兒子買了睡席和棉被。父子倆在學(xué)校門口碰了面。穿著實在難入眼的永康不想進(jìn)兒子的宿舍,哪怕兒子是第一名的“尖子生”,他也不想去,怕給兒子丟人。
永康將東西交給兒子后,解開打著補(bǔ)丁的舊藍(lán)布衣上口袋,掏出一沓錢,用粗糙的手指從那些錢中抽出一張十塊。稍作猶豫,他又抽出一張五塊錢,塞進(jìn)了李偉的口袋里,囑咐幾句后,匆匆忙忙地走了。李偉目送著爸爸的背影,一臉茫然。
半晌,李偉見爸爸在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和路旁小餐店的老板娘說話。接著,永康轉(zhuǎn)身朝李偉走來,拉著他去吃米粉。父子倆到了小店里,永康卻只點了一份米粉,親眼見李偉吃上了米粉后,才默默離開。待李偉發(fā)覺追出去時,只見爸爸挑著空豬籠子,正在來時的坡道上晃蕩著。李偉知道爸爸為了省錢,一定是空著肚子走路回家去了,他的心很疼,卻又無奈。
離開家人的李偉在學(xué)校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xí)著,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但是這樣的好成績在家里從來沒有掀起丁點熱鬧。爸媽天天為一家人的吃穿發(fā)愁,從來沒有心思過問李偉的成績,也無法過問。不要說他們沒有多少文化,就算有點文化,在長期的生產(chǎn)中,也早廢了。李偉早習(xí)慣了孤獨,如同習(xí)慣了上課時走廊上的“嘚嘚”聲。那是初三英語老師穿著高跟鞋走路的聲音,不急不忙,聲聲扣在李偉的心坎上,使他情不自禁想起那個陌生的女生,她也會穿著高跟鞋走路發(fā)出“嘚嘚”聲嗎?突然,李偉依稀記得那個女生好像叫李香。
也許是緣分。一個周末,學(xué)校放學(xué)后,李偉從三中走路回家。他在半路上竟然碰到了李香,她要到養(yǎng)路班附近看望她舅。于是,倆人結(jié)伴同行,都很高興,覺得沿途的風(fēng)景都很美。路旁火紅的楓葉在秋風(fēng)中瑟瑟搖曳,天邊巍巍的馬夫界雄偉壯觀,遠(yuǎn)的近的山崗層層疊疊,村屋點點,藍(lán)天白云,啊,很神奇的那一段時光深深地刻進(jìn)了李偉的腦海里。
雖然他倆一路興致盎然,但是話不多,畢竟不太熟,都有些靦腆。彼此若即若離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李偉嗅到了李香的淡淡體香,然而他心如止水。
李香的舅舅在五公里、養(yǎng)路班附近的公路旁,李香到了那里沒有吭聲,直接走向舅舅家。李偉看了她一眼后,也繼續(xù)往前走了。
翌日,李偉返校,到了沅古坪大街上,見那里人頭攢動,才知道當(dāng)天又是趕集的日子。這樣的好日子,擺圖書(又稱連環(huán)畫)攤子的大爺必來。而看圖書是李偉的最愛,因此李偉無心賞街,趕緊到學(xué)校放下肩上的米。然后,李偉跑到十字路口西北角的法國大梧桐樹下,一眼就見到了大爺?shù)膱D書攤。慈眉善目的大爺見李偉跑來,喜上眉梢。但他只是瞅著李偉,從不多嘴。李偉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過把圖書癮。
正當(dāng)李偉把圖書翻得起勁的時候,大街上陡然響起了高音喇叭聲。李偉扭頭一看,瞧見一輛輛汽車從人群中間開過來。每輛車的車廂里,都背靠背站著兩排全副武裝的民兵。民兵前押著被五花大綁的罪犯,罪犯們的脖子上都掛著漆黑叉叉的牌子。每一塊牌子上都標(biāo)注著恐怖的罪名,或投機(jī)倒把、或盜竊犯、或強(qiáng)奸犯,等等。李偉見此情景,吃驚地站起身來。正待他再細(xì)看時,卻見押解罪犯的車去得快,眨眼之間只剩下后影子。李偉想追上去看個仔細(xì),于是急忙從口袋里摸錢,打算結(jié)賬,猛然發(fā)覺錢被他跑丟了。五分啊,那是李偉口袋里的全部財產(chǎn),現(xiàn)在一個子兒不剩,怎么辦?
大爺見李偉急得手足無措,有些尷尬,卻依然微笑著安慰道:“沒事,沒事?!?br />
就在李偉萬分為難時,李偉的耳邊傳來李香的聲音,問:“爺爺,多少錢?”
大爺說:“沒事,兩,兩分錢。”
李香把錢給了大爺后,對李偉說:“走啦。”
李偉如遇大赦,急忙跟著李香走。他跟著李香走了幾步后,卻不知道自己將去何地,便站在原地不動了。李香回頭看了看李偉,沒有吱聲,徑直走了。李偉見她走遠(yuǎn),終于忍不住好奇,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
李香從供銷社與月餅作坊之間的大鐵門進(jìn)去,沿著水泥斜坡上了供銷社二樓的天橋后,便沒了人影。李偉急忙走到天橋邊,向天橋那頭的屋里探頭探腦。猛然,李偉見李香沖自己瞪眼,還噗嗤一笑。李偉頓時窘迫不已,漲紅了臉。李香見李偉的臉都紅了,不再逗他,走下天橋。
她將幾本圖書遞給李偉,說:“看完了還給我,不許弄臟了?!?br />
李偉遲疑著,卻熬不住眼前的誘惑,歡天喜地地將圖書接了過來,嘴里應(yīng)著,轉(zhuǎn)身立馬開溜。
隨著兩人的交往,李偉知道了李香和自己是同一個年級。至于李香從哪里考上的,李偉沒問,看她住在鎮(zhèn)上,估計就在當(dāng)?shù)乜嫉?。日積月累,兩人成了好伙伴,許多事都愛相互分享。
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處決犯人。
刑場設(shè)在離鎮(zhèn)上兩公里外的連珠洞,槍決犯人那天,很多人都跟著警車去連珠洞觀看,李偉也雜在人群當(dāng)中。
警察用警車將刑場外的公路堵住,人們擠在警車后邊翹首張望,其實啥也看不見。不久,人們只聽見幾聲槍響,剎那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凝固了。之后,一部分法警收尾,另一部分警察開著警車呼嘯而去,人們也漸漸散盡。這件事情,李偉從來不在李香面前提起。
直到有一天,李香主動告訴李偉:“我看到了犯人死亡的照片?!?br />
李偉問:“在哪兒呢?”
李香說:“在司法所路旁的宣傳欄里?!?br />
司法所處于三中操場西角的洞灣背反坡,李偉對那個地方很熟悉,無言以對。
李香繼續(xù)說:“照片是頭像,鼻孔里、嘴角邊流出來好多血?!?br />
她說著說著,用雙手蒙上了臉,顯得驚恐。
原來,她爸李明遠(yuǎn)帶領(lǐng)全家去戰(zhàn)友家赴宴,無意中路過宣傳欄。盡管死囚的照片被敏感的李明遠(yuǎn)用身子遮掩了,但是那不堪的一幕還是被李香看到了。
李偉問:“你爸回來了?”
李香說:“嗯,就回來一天。”
倆人說到這里,李偉想起一個特別的人來,于是忙問李香:“腰里別著手槍的是你爸?”
李香急忙反問李偉:“你在哪里看到的?有手槍的,這鎮(zhèn)上可不止他一個人?!?br />
李偉說:“可是他往你家里去了?!?br />
李香又“嗯”了一聲,算是認(rèn)了。
過了一會兒,李香埋頭哭起來,弄得李偉很緊張。
須臾,李偉吶吶地問:“咋了?”
李香抖動著香肩沒有回應(yīng)李偉,滿頭秀發(fā)半掩著她的臉龐,惹得一些行人詫異地望著他倆。李偉有些驚慌,不敢多問李香,怕再惹出事來,心里卻在猜測她父親的職業(yè),難道他是執(zhí)法隊的?
待李香的情緒穩(wěn)定后,李偉送她回家。倆人走到天橋邊,李香突然拉住了李偉的手,李偉大駭,立即掙脫了她的手,離去。
夜深人靜,李偉無眠。校外的大街上驟然發(fā)生了大火,宿舍外有人在嚷嚷。李偉大驚,立馬起床往大街上跑。當(dāng)他趕到火場時,火場邊早圍了一堆人。因火勢太大,又沒有水,旁邊的人都不敢上前滅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燒。到了天亮,沒有在火場的人才知道,是十字路口東南角的一家商鋪,被大火燒了個精光。幸好鋪子里面沒有人,店主外出進(jìn)貨還沒有回來?;饒鰪U墟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惋惜之聲不絕入耳。站在人群中間的李偉和李香面對商鋪慘狀,一直無語。
李香的媽媽湯蘭英喊了起來,李香應(yīng)了一聲,急忙回到供銷社。蘭英正在開大門,準(zhǔn)備迎客。她見了李香,不知道說了什么,李香一進(jìn)供銷社就再沒有出來。李偉見李香忙,沒有在意,逗留在街上,一直到學(xué)校的鈴聲響起。李偉急匆匆往教室里趕,李香跟了上來,很快走到了李偉的前面。
李偉正望著李香的后背,突然見李香轉(zhuǎn)過身來說:“你該叫我姐?!?br />
不容李偉爭辯,李香說完就咯咯地笑著,去了頂西頭的教室。
上課時,李偉老走神,漸漸想起了“叫姐姐”的事。
以前,小李偉常常看見鄉(xiāng)親們往沅古坪方向跑,十分羨慕。他便趁著一個機(jī)會,不僅到了沅古坪鎮(zhèn)上,而且還隨著送糧食任務(wù)的大人們溜進(jìn)了糧店里。糧店里人來人往,頭一次到鎮(zhèn)上的李偉見此情景,自然有些迷茫。他正好奇地四處溜達(dá),一不小心,把一個小姐姐碰到了。但那個小姐姐沒有生氣,只是用水靈靈的眼神望著李偉。李偉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微笑著跑了。他沒有跑多遠(yuǎn),就摔倒了,而且摔得不輕,正在齜牙咧嘴。小姐姐聽到了動靜,急忙跑過去將李偉扶起來。
李偉問:“你叫啥?”
小姐姐回復(fù):“李香,你呢?”
李偉也將名字告訴了對方。
隨后,李香走進(jìn)了糧倉里,李偉就在糧店的曬谷塔里玩耍。火辣辣的太陽將李偉曬得滿頭大汗,他卻滿不在乎。
李香走出來,對李偉笑道:“你叫我姐姐,我就給你買冰棒吃?!?br />
李偉有些動心,但是就是叫不出口。李香笑著跺了跺腳,佯裝轉(zhuǎn)身要走,李偉卻發(fā)著呆。李香真走了,在倉庫拐角處不見了身影。
賣冰棒的聲音在喊:“冰棒三分,冰棒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