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紫陽山(散文)
一
故鄉(xiāng)徽州,“徽”字,乃山水相擁,人文相融;文風古樸,賈商云集,文化發(fā)達。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古城風貌古樸詩意。境內黃山,不墨千秋畫,一江練水,無弦萬古琴。新安江畫廊,被譽為人間仙境。
燦爛的徽文化,一直是這一地區(qū)最閃耀的名片和文化符號?;諏W、敦煌學、藏學并稱為三大地域文化顯學,成為璀璨中華文明一顆顆明珠。
紫陽山,“徽學”的閃耀名片,理學發(fā)源地。位于徽州古城西,與古漁梁街隔江相望。山環(huán)繞練水,蜿蜒曲折,山高氣爽,紫氣東來,練水如玉,碧波如洗。紫陽山,開啟徽人先祖心智的地方,江水承載著商貿(mào)繁榮,孕育了徽商,締造了五百年的商業(yè)帝國。
隋朝末,徽州先人汪華于問政、紫陽兩山間圍城,并在漁梁建壩。城中人口聚集,誦讀風起,私塾林立。而水運碼頭,開啟了這片土地上“亦賈亦商、以商養(yǎng)賈,以賈護商”的千年財富夢想。
紫陽書院,因建址于紫陽山而得名,是徽州人教育全面興盛時期的標志。
南宋時朝,朱熹創(chuàng)立了理學的教育制度,為了宣揚朱熹的理學思想,傳承朱子文化,廣泛創(chuàng)辦書院,為紀念故鄉(xiāng)紫陽山,全國各地的理學書院,均以徽州古城紫陽山命名。紫陽山是理學的發(fā)源地,影響深遠,其光燦爛,灼灼逼人。
“東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儒家思想文明,創(chuàng)立于孔子,發(fā)跡于徽州,鼎盛于明清時期,朱程理學,在徽州人亦商亦賈的文化積淀上,把儒家思想推向了歷史巔峰。徽人乃中原后裔,史上三遷,安居于此。故,這片土地上人們創(chuàng)造的徽文化,閃耀著中華文明史的智慧,是人類文明的集大成。
群山巍峨,碧水濤濤。鐘毓靈秀,恍若仙境。然,農(nóng)耕文明時代,交通的閉塞、土地資源的稀缺,徽人步履維艱。這片土地上,那些勤勉耕讀、堅韌不拔、鍥而不舍的勤勞子民,如同沙漠里的駱駝,忍饑耐渴,堅韌執(zhí)拗,負重遠行。
群山包裹的徽州,卻孕育著發(fā)達的水系,五峰拱秀,六水回瀾的地貌,讓水充滿了想象的空間。水奔流不息,便有了詩和遠方。曲經(jīng)通幽,流向山外。
古城文明發(fā)展的脈絡,圍繞一山、一水展開,山啟人心智,水匯集財富,并延續(xù)千年。山水相映,猶如徽墨泅開的水墨畫卷,山水之城被注入了人文的靈魂。而教育,則是承擔傳承文化和理學思想的責任,這是徽州賦予紫陽山和紫陽書院的使命。在教育推動下,徽人在古建、宗法、民俗藝術、理學,如新安畫派、新安醫(yī)學、徽雕、徽菜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方面,攢下了中國墨都和硯都的積淀和底蘊,留下了無與倫比的古建博物館,創(chuàng)立了獨特的地域文化經(jīng)典體系。
紫陽書院,原址城南,紫陽橋下,于南宋1264年,理宗欽賜御書“紫陽書院”,是中國首個祭祀朱熹建立的書院,卻毀于戰(zhàn)火,書院空空如也。新建的書院,移至問政山下,現(xiàn)歙縣中學處。這兒,一直是縣學遺址,傳承著千百年來的文脈。如今,校內的三元牌坊,伸向蒼天恢宏,仍在訴說這片土地教育的成就與榮光。在學子心中,播下苦讀報國之志。始建于明朝,銘刻著19位高中狀元、會元、解元,96位進士,250名舉人的榜名。每位考取歙縣中學的學子,都可以漫步到牌坊下,透過那長滿苔蘚的綠茵,汲取力量,邁向遠方。學校辦學質量一直名列前茅,學風濃郁,一直是周邊區(qū)縣擠破頭也難以擠進的好學校。
家住城東,紫陽山旁,漁梁壩上。左邊江水泱泱,濤聲陣陣。右邊縣學府址,瑯瑯書聲,抑揚頓挫。走出大門,歙縣徽墨廠上空,墨香撲鼻,隨風飄散。那穿越時空的古樸,匯聚成一曲波瀾壯闊的歲月之歌?;杖藦纳讨亟?,以商養(yǎng)儒譜寫奮斗的旋律,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商業(yè)帝國的巔峰。
紫陽山啊,早就不單純是一座山了,在我的眼中,它是一座人文的豐碑,也是一個燈塔,始終照亮著徽州人進取的路。
二
斗轉星移,時光輾轉,南宋,都城杭州。城市的發(fā)展,需要全國各地物質源源不斷。文化消費,促使徽墨、歙硯需求旺盛。徽州人審時度勢,迎來了第一回合發(fā)展期。
杭州,除了北方京杭大運河,其水系源于上游徽州。讀著《詩經(jīng)》的中原后裔,從“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書聲中嗅到了商機,徽州人篤信書中自有黃金屋。
家鄉(xiāng)的山上,到處是參天大樹,他們伐木貿(mào)易,盛水期把木頭扎成排,借力洪水,順江而下,把木料運到了杭州,還有徽墨、歙硯、茶葉,運往江浙,再把糧食布匹運回來,形成繁榮商貿(mào)通道。
如今,沿漁梁古街南下,腳下石板路滄桑味濃,從遠古撲面而來。新安關,徽州出南門第一關,一道拱形門攔在面前。如今這關,在我的印象里,凡是關門,一定是在山坡的頂端,也是水鄉(xiāng)村民進徽州府城的第一關,更是護城要塞。
曾經(jīng)有多少故事發(fā)生在這里,最終消失在歲月中。徽州的女人,總是淚眼婆娑,唱著民謠《十送郎》:送君送到燈籠店,郎兒我想說句添,不學燈籠千個眼,要守蠟燭一條心。
這醉人心魄的山歌,還回蕩在紫陽山間,但歌曲的調子早就變了,變得生動歡快,那些漢子聽著歌,早出晚歸,就像去十里八里之外趕了個集,一盞茶的工夫就回來了。紫陽山再也擋不住他們行走世界周游天下的腳步了。
那通翰墨的淑女,隨手摘下柳葉,既可點墨:楊柳葉青青,上有相思紋;與君隔千里,因風猶見君。多少尖腳女人,那細碎的腳步,成了回望夫君的風景,浸潤了那離愁的時光。如今,這離愁鄉(xiāng)愁,已經(jīng)變成了情感中最美的符號,紫陽山成為一曲歌謠,或者就是五線譜。
關,此時也成了永久的念想。十三四歲的徽州郎,只要一腳邁出此關,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丈虃冏怨乓詠恚耙毁Z不成二賈,三賈不成猶未倦”。新安關兩道半圓孤的門,一上一下,如同路亭,亭下山崖怪石嶙峋,而墻上石碑文,總在教導勿賭念家。
送別至此,情隨景移,有道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惆悵。一個酒釀坊,紅繆花的古老工藝,傳承著歷史的甜度。聰明的徽州女人,一定不會放過與夫君共同回憶這兒的釀香,讓它甜在漫漫的歲月里,孤燈月夜,這一碗酒釀成了唇邊的畫卷。這,不知史上是否一直延續(xù)著那酒釀坊,承載游子對故鄉(xiāng)最后記憶,往往被定格了。
三
紫陽山下紫陽橋,橋和山,成了一對兄弟。山是頭顱,橋是山的腿。所以,在我的心中,紫陽山始終是行進中的山。
過紫陽橋,一座村莊映在參天古樹群中,就是古舊的紫陽村。路旁有兩座滄桑的老屋尤其引人注目,門樓上的屋瓦,長滿了苔蘚,瓦片中長出了一棵大樹,在風雨中飄搖,似乎在訴說著悠長的歷史。背后的山坡上,那以此山命名的最早的書院,已不復存在。空曠的原野,還有山頂上一些民居,都成了游人探尋的地方。
登高望遠,古城方向馬頭墻,鱗次櫛比,古城氤氳在問政、紫陽二山的云煙中,浩瀚縹緲。江水穿過太平橋,如玉帶般繞城,壩上練水如洗、人行明鏡、鳥度屏風。古城、藍天映入水中,漁舟晚唱的倒影,在夕陽下被無限拉長。映襯著繁華后的寧靜。眼前漁梁古鎮(zhèn)滄桑而古樸,似乎定格在了逼仄小巷中的石板路上,深邃的長路,狹窄的天空,如從悠遠的時空走來的老人,老態(tài)龍鐘。漁梁壩下濤聲轟鳴,江水狂瀉而下,永不停息,直奔下游紫陽橋。暢想往日徽州,何等壯觀,皆緣于紫陽山,紫氣繚繞之山。
在徽州人家里,掛的畫獨鐘紫陽山,其實就是一幅山水,還有那些帶著故事的粉黛,云煙中藏著紫氣。這既是一幅畫,也是一種信仰,因為徽州人總能從這汲取力量再出發(fā)。有了這種情懷,就像皇帝鐘情于泰山,封禪大典,讓泰山聞名天下。
山后一片大森林,眼前幾間民居,純一色的徽派建筑,馬頭墻高聳,伸向藍天,一位老人見我到來,甚是熱情,問我是否買房子,前山頂那聳兀的房子是她家的,已經(jīng)賣給開發(fā)商好幾年了,就拿來開發(fā)別墅。油菜籽,成熟的季節(jié),她再來回望一下眼前的老屋,用腳丈量一下耕了一輩子的土地,每一寸都留下他的足印,她告訴我,眼前的地,油菜收割以后,不再屬于她,早已成了開發(fā)商口袋里的票票。望著她那佝僂遠去的背影,我感憾萬千。
我想起了江西婺源,福建武夷山的紫陽書院,因紫陽山而得名,卻保存完好,并發(fā)揚光大。它們以朱熹曾講學和著作為傲,與泰山孔學相比?;赝罩莸淖详枙海诳h中后山,幾乎無人知曉,拾級而上,臺階上長滿苔蘚,幾度想去瞧瞧朱熹曾講學的地方,卻一直關門閉戶,周圍全是殘墻斷壁。
徽商的式微,徽州的落幕,徽州地名的消失,使得徽州文脈的梳理也成了無本之源。徽文化,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承載沒有安身立命之所。紫陽山,開啟徽州人智慧的名山,理學的發(fā)源地,必將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
這些獻給紫陽山的文字,是想挽留陳跡的文明,我們還在徘徊,還在麻木,大山在呼喚,一座山承載的徽文明,是我們的根。我堅信,每個徽州人,都在承載一座山的文明,永遠不會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