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花落知多少(散文)
一
松嫩平原廣袤無邊,星羅棋布地散落著許多小村落。
侯小窩棚,便是這許多小村中的一個。至于為什么叫這樣一個名字,沒人探究。雖然沒有人知曉它始建于哪朝哪代,但它卻也是從戰(zhàn)時期走到和平年代,這里的人們也曾經(jīng)受過背井離鄉(xiāng)的艱辛和妻離子散的苦楚。
長大后的我,總是在想,小村的這個名字,大概和村里侯姓的人有關(guān)吧?事實確實如此,侯姓是村里的大姓,占大多數(shù),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等等。
大奶的婆家姓侯,她是在如花的年齡嫁給他男人的。
村里的人大都記得,她當(dāng)年初嫁時的驚艷。雖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但也是樣貌嬌俏,并不是單純的“漂亮”二字所能形容得了的。
她每日踩著一雙放開的小腳,在院子里走進(jìn)走出,身形猶如一棵被風(fēng)吹動的楊柳,搖曳生姿。
記得小時候,我家的院子不大,院墻是用泥土堆砌而成。每次在外面玩累了回家,隔著低矮的院墻,總能看見大奶在她家小院里海棠樹下的小凳上坐著,在夕陽的余暉里,兩手納著鞋底,嘴里哼著綿長的小調(diào),遙遠(yuǎn)飄忽,聽來仿佛從遠(yuǎn)古飄來一般,空靈而傷感。海棠樹的葉片傳來了嘩嘩聲,間或還有鄰家孩子的哭鬧聲,仿佛在為她的歌聲伴奏。每當(dāng)聽到大奶的歌聲,奶奶都會停下手里的活計,側(cè)耳傾聽。奶奶說,大奶的憂傷就像那些雨后落地的海棠花,她的心里滿是落寞與憂傷。
年少的我,并不懂得她的憂傷。聽見她哼歌,我常常趴在那道低矮的墻頭上,高聲喊著大奶。她便抬起頭來,看著頑皮的我,露出難得的笑容,低聲說,丫丫,過來,大奶給你好吃的。于是,她轉(zhuǎn)身回屋,一會出來的時候,手里握著一把嗮干了的海棠果,放在我的手心里。我并不拒絕這在當(dāng)時來說算是極其美味的東西,一顆一顆地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著,心里美滋滋的。
看到我在糾纏大奶,奶奶總是叫我回家,責(zé)備我說,別總?cè)ゴ驍_大奶,大奶的心里是苦的,她不喜歡小孩子。但是我卻不以為然,覺得大奶很喜歡我,每次去她總是對我笑。那笑,若春風(fēng)拂面,讓人心里熨帖。
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大人說的苦是什么意思。后來,稍稍長大一些,便從大人的話語之中知道了一些事情,原來,大奶的男人在他們結(jié)婚不久,就隨著路過的大軍走了,后來再也沒回來。再后來的消息就是傳說了,有說男人死在了戰(zhàn)場上,又有說戰(zhàn)爭勝利,男人當(dāng)了大官,在城里享福呢,他早忘了鄉(xiāng)下的女人了。
大奶不信,覺得男人不會忘記她,何況家里還有年邁的父母親。
二
記得我八九歲的時候,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放學(xué)回家,我發(fā)現(xiàn)她家的院子里擠滿了村子里的人,在那一群人當(dāng)中,有一個陌生的男人,穿著中山裝梳著大背頭。盡管那男人衣冠楚楚的樣子,但也掩飾不住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滄桑痕跡,他的頭發(fā)有些花白,臉上已有了皺紋。
原來,他是大奶苦苦等待的男人。他,終于回來了;他,終于敢面對大奶了。此前,他曾經(jīng)派人過來,告訴大奶不要再等他了,希望大奶以后的日子里有一個好的生活。大奶只有一個要求,讓男人回來一趟,即使不要她了,也要他親口給她一個交代。
回來的男人帶了許多禮物,都是鄉(xiāng)下平日里見不到的稀罕物。他給大奶買了衣服,買了雪花膏,買了胭脂,買了梳子,還帶回來一小袋大米,一些咸魚干;另外還有給鄰居們帶來的禮物。當(dāng)他給村里人分發(fā)禮物的時候,大家都?xì)g天喜地,額手稱慶,似乎把平日對他的咒罵忘記了,誰都沒有看到大奶那憂傷的心情,人們把她的悲哀忽略掉了。
后來,人們散了,各回各家。那個男人才有機(jī)會和大奶說話。那天,大奶穿得很整齊,頭上抿了頭油,挽了發(fā)髻,一絲不亂。她端坐在那棵海棠樹下,看向那個男人的眼神仍然是憂傷的。忽然,不知怎么,她就流了淚。那個男人走到大奶身邊,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頭,但又縮了回來,叫了一聲大奶的閨名,海棠……
那時,我才知道,大奶有個好聽的名字,海棠。大奶悠悠地說,你終于肯回來了。聲音,猶如嘆息般。
男人說,是你讓我回來的,否則我不敢回來,對不起。而男人終于說了一聲道歉的話。
大奶定定地看著男人,突然抬起手來,“啪啪”兩下,她打了男人兩記耳光,男人的臉頓時紅了,出現(xiàn)手指的印跡。他愕然的看向面前站著的這個柔弱的女人,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奶說,這第一巴掌,我是替爹娘打的,他們整日里望眼欲穿,等了你那么久,死的時候還念叨著你,可是你卻沒有回來盡孝,你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子。
男人的眼里流出淚來,他愧疚地數(shù)落著自己,我不孝,愧對爹娘。
大奶接著說,這第二巴掌,我是替自己和兒子討個公道,你作為一個國家培養(yǎng)的干部,拋妻棄子,另娶他人,生為人父,你不配。
大奶的錚錚話語,讓男人無言以對。
男人此時才知道,在這個家里,他還有一個兒子。他喃喃地問道,兒子,兒子呢?
大奶說,兒子也去部隊當(dāng)兵了,但他和你不一樣,他是個好孩子,他不會忘記家里的娘親。
男人此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知道說什么都代替不了對眼前這個女人的傷害。其實,他沒有說出口的事實是,跟大軍走了之后,就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的幾次戰(zhàn)役,新中國成立后,也曾想過要回來尋找他們。但是,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他覺得作為一名軍人,保家衛(wèi)國是義不容辭的責(zé)任,便去了朝鮮。在一次戰(zhàn)役當(dāng)中,他的頭部受了重傷,回到國內(nèi)醫(yī)院治療的時候與照顧他的美麗的護(hù)士產(chǎn)生了感情,他的傷好了,兩個人便也離不開了。
他無力地說,當(dāng)時戰(zhàn)爭年代,又遠(yuǎn)離家鄉(xiāng),兵荒馬亂的,以為家里人都……
大奶決絕地說,你不用再狡辯,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借口,都是欺騙。此后咱們再沒任何關(guān)系,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走吧,這里與你再沒關(guān)系了。
男人走了,走前說,海棠,這輩子我欠你的太多,下輩子再償還吧。
大奶悠悠地笑了說,這輩子都過得這么孤單,下輩子,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再遇見了吧。
前塵往事,已然成為過去。大奶的花好月圓,也終究定格在她花容月貌之時。
三
日子不緊不慢地流逝著,人們依舊在時光的況味中品味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萬般滋味。
大奶又和以前一樣,坐在海棠樹下,悠悠地哼著亙古不變的歌謠。滿是花朵的樹枝搖曳著,它們似乎聽懂了風(fēng)的喃喃低語。盛開的花朵也是招蜂惹蝶的高手,引來無數(shù)的蜜蜂和彩蝶。大奶看著這些飛舞的小生靈,嘴角微微上翹,難得地露出一絲絲笑意。
時光穿過人間萬物,不驚不擾,卻讓一切都變換了顏色。
春末夏初,海棠花落了,地上就像落了一片紅色的花雨,煞是好看。而那時候,海棠樹開始掛果子了,我喜歡看陽光下海棠果不斷變化的顏色。
涼爽的風(fēng)吹過,海棠果開始泛紅。沒有幾天,大奶便摘了果子,叫了剛放學(xué)的我到她家,吃著酸甜可口的海棠果,我的心里漾著美好的滋味。于是,便想起奶奶曾說過,這棵海棠樹是大奶的男人在他們剛結(jié)婚時栽的?,F(xiàn)在想來,那時候,男人大概是喜歡大奶的,所以他栽下了一棵和大奶名字相同的樹,是想他們的日子能夠紅紅火火,長長久久吧。沒有想到,世事變幻,物是人非,當(dāng)年那個明眸皓齒,一臉正氣的男人卻也變了心。
大奶的兒子轉(zhuǎn)業(yè)回到了地方,被分到縣城的公安局當(dāng)了一名警察。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大奶穿著一身新衣,笑容滿面的端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接受著新婚兒媳敬的茶,那時,她的內(nèi)心是欣喜的,也是幸福的。
轉(zhuǎn)瞬,又是一年春天。大奶病了,兒子要把她接到縣城醫(yī)院住院看病,或許她已感知到離大限已然不遠(yuǎn)了,不愿意去縣城。她說,我要死在家里。
那時,她已臥床不能走動了,每日靜靜地躺在炕上,透過窗欞望向那顆海棠樹,每每看到有零落的海棠花,落在窗臺上,便蹙了眉,輕輕地嘆息著?;蛟S,她是在這海棠樹上寄托了某種情感,才會如此心痛那些零落的花朵吧。
兒子媳婦陪在大奶的身邊,兒子看母親一直盯著那棵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海棠樹,輕聲說,你是想要給他拍電報,叫他回來嗎?
她自然知道兒子說的是誰,搖了搖頭,嘴動了動,微弱的聲音說,不要,有你們在我身邊,足夠了。
慢慢的,她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當(dāng)我踩著一地的海棠花瓣,走進(jìn)她的小院時,我已看不見往日熟悉的那張臉,聽不到那憂傷的歌謠。
窗外,春雨瀟瀟,透過半卷的窗簾,我看見那小小的院落里,地上滿是嫣紅的海棠花,甚是炫麗繽紛,有一朵剛剛落下,寂寞地棲息在窗臺的一角,因雨水的洗滌,就像剛剛出浴的女子。我想,這花,像極了大奶的年輕時候,造化是如何的弄人,讓她在如花的年華里,趕赴了一場華美的儀式,然而,一路走來卻是寂寞地凋零。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嘩嘩灑落的雨水中,仍然有落下的花瓣。
我想,生活原本如此,有陽光,有風(fēng)雨;有歡樂,也有憂傷。但是,不幸的女人,古今大抵相同,不必說悲傷,也不必說怨恨。大奶這一季的故事,我們姑且當(dāng)做那個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就讓它隨風(fēng)遠(yuǎn)遁,順?biāo)魇牛瑵u漸地相忘于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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