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我疲憊地將視線從厚厚的被揉舊的課本上抬起，凝望著遠(yuǎn)處安放在天際下如小饅頭般的山巒。時將七月，熱氣從清亮的寶馬河里蔚起，向我撲來，霎時，裹浥了我全身，頓時覺得大汗淋漓全身幾乎要濕透了。還不如跳進(jìn)寶馬河游泳一番，也許能解個乏，可向四周一望，了無人跡，一片寂然，我又放下了這個想法。要是被河里的“水鬼”拖住，我將向誰呼救呢？
　　 想想再過幾天就是我們七月“七日八日九日”這個“黑色”日子，將是決定我們農(nóng)家孩子命運的時刻。我們將獨自帶著行橐走向陌生的考場，沒有如現(xiàn)在的考生那樣，有人獻(xiàn)花，有人捧場助威，有愛心車隊護(hù)衛(wèi)。此刻，我們的神經(jīng)隨時都繃得緊緊的，倘使再緊一納米，一定會“啪”的一聲掙斷。
　　 我們時常懷著激動而恐懼望著遠(yuǎn)方，考場和未來。那些陌生的單詞、文言、數(shù)列、史記、好望角等等，這些意象在頭腦里翻騰，像一枚枚子彈飛舞著，擊打我的頭皮，干澀而疼痛，我不禁昏沉起來。
　　 許是太悶熱了，又在水底潛泳了一天的魚兒再也憋不住了，昂著頭“欻”地一聲躍出了水面，張著小嘴喘著粗氣。要是我能吃上一條魚就好了！我的腦子里想象著。我每天五六點就起床，晚上十二點才就寢。半夜里，有同學(xué)還在被窩里打著電筒看書。我是連電筒都沒有的，何況我也學(xué)不下去了，腦子早已麻木了。
　　 為了我能讀上高中，能順利地考大學(xué)，父母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每個月六十斤大米。這對于大山里的我來說，已經(jīng)是夠福氣了。那高聳如云的大山，那深不見底的溝壑，那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山坳坳，即使是現(xiàn)在，小汽車都不能舒心的開到的地方，那是我那時夢想“逃逸”的地方。此時此刻即使再熱再苦，我也要堅持到最后。那無數(shù)雙親人和鄰居的眼光，就是我最有效的鞭策。我知道，我的肚子或者說腦子缺少營養(yǎng)，缺少一點油星。每天只有五分錢的一份辣豆瓣，母親給我做的酸菜也早已吃光了。
　　 我邁著疲憊的步子走回了寢室，同學(xué)都出去了，室內(nèi)一片寂靜。窗外樹上被驕陽烤了一整天的知了這時趁著空兒放開嗓子嘹亮地唱了起來?！爸ㄖ?，吱吱——”這些愜意的昆蟲啊，它們憑著它們自己的快樂敲擊著我的苦惱。一縷夏日里最后的陽光從破舊的窗欞上跳進(jìn)來，嚇得早游的老鼠慌亂地跑著。
　　 我腦子里始終想著一片肥肉，一半勺清油，一方油晃晃的“尖菜子”。我默念道，能吃上一點就好，頭腦就再也不干澀了，那個單詞就能記住了，那道數(shù)學(xué)題就能解出來了，可是現(xiàn)在——我木然地坐在床上什么都想不起了，好像遺忘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早已忘記了我。
　　 忽然，旁邊的一口皮箱吸引了我。皮箱鮮艷的眼色在暗淡的天光下仍熠熠發(fā)光，像是在暗夜里一盞明燈，使你不得不去佇望。我知道那是同學(xué)楊昭的箱子。就是這個箱子現(xiàn)在看起來不是很貴，但在那時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什物，著實讓我們羨慕不已。顯然，他的家庭條件稍稍優(yōu)于我們。但楊昭同學(xué)從不以“富”驕人，對我們這些一同從大山里走出的同學(xué)親切有加，經(jīng)常把他好吃的分享給我們。有時，我們一起哄搶了他可口的吃食，急得他大叫起來。他也學(xué)著孔乙己的話：不多，不多也！我們便哄笑著散開，快樂地跑開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個紅色箱子前發(fā)呆。
　　 我一瞥箱子，箱子并沒有上鎖。箱子里可能什么好東西都沒有了。要不然，他為什么不上鎖呢。我好奇地走近箱子，輕輕地撬開箱蓋往里一看，我頓時驚住了，箱子里收拾得多么干凈，一本本書砌磚一樣碼得四四方方，一枝枝筆也放得十分整齊。更令我驚異的是，箱子的一角放了一塊發(fā)出嘭香的臘肉，臘肉上瘦肉的條紋清晰可見，那一半邊肥肉雪白得耀眼，特別讓人生饞。在那塊老臘肉的旁邊，還有三片已經(jīng)切好的臘肉，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似乎在搖曳飛動。我的欲望一下子升騰起來。喉嚨里咽下的口水如西河的波濤一樣洶涌。
　　 我能吃上一片嗎？我遲疑著。楊昭似乎從床頭那邊走了過來，說你吃一片吧！于是，我舒心地撮了一片嘴里慢慢地咀嚼起來。那個香啊頓時流遍了全身，全身立即感到十分舒坦，但腦子還是麻木著，似乎有一堵墻，把我遠(yuǎn)遠(yuǎn)地隔著……
　　 楊昭似乎看見了我的心思，又對我說，吃吧！你再吃上一片。我便又遲疑地撮上了第二片。第二在嘴里慢慢地蠕動著，蠕動著，它像糯米一樣黏著我的牙齒。我這時才懂得“口齒生香”的妙處。一忽兒，第二片臘肉已經(jīng)到了腸胃，化為烏有?？蓪θ獾挠鼜?qiáng)烈了，猶如開了閘門的水一發(fā)不可收拾，翻江倒海般沖來。只有最后一片臘肉了，我絕不能“偷吃”這第三片臘肉，這可是我的朋友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臘肉??！何況，這是一件可恥的事，要是楊昭和同學(xué)們知道了，情何以堪？你的行為是什么行為？你的道德水平又是如何的？可那欲望猶如黃河之水轟隆而下，剛在河套平原，霎時，浪花就飛濺到了鯉魚跳龍門的地方。眼前，虛擬的楊昭似乎又在招手，吃吧！吃吧！有啥關(guān)系，你盡管吃吧！我的臘肉就是你的臘肉。
　　 我的心結(jié)頓時解了，如莊子養(yǎng)生篇所言，豁然嘩然，全都委地。我又撮上了第三片，慢慢地放進(jìn)嘴里，仿佛整個天地都是香的。
　　 我走出寢室的時候，不遠(yuǎn)處的教室早已燈火通明，只有一兩顆心急的星星鑲嵌在天幕上，它們也似乎在嘲笑著我。我低著頭，撲進(jìn)了還冒著熱氣的晚風(fēng)里，快步走向我教室里的坐標(biāo)：一張窄窄的課桌，一條破舊的凳子，桌面上是聳如天際的書海。我頓時覺得腦子清醒了很多，我深信那是三片臘肉的“法力”。
　　 此時，操場旁邊樹上的知了仍然不停地叫著，我覺得它們的叫聲是一首我從未聽到過的最美的音樂。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與楊昭相聚了，還有很多當(dāng)年一起睡在那個破舊寢室的室友，同學(xué)，老鄉(xiāng)。酒過三巡，我站起來鄭重地對楊昭說，請允許我向你道個歉，我當(dāng)年偷吃了你三片臘肉。你為什么從不提起這件事？我干的可是“偷竊”行為！應(yīng)該受到“處罰”，至少也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楊昭笑笑。有什么打緊？那個年代我們生活都很艱苦，你吃了我三片臘肉，算是你瞧得起我，也算是我對你的支持，你何錯之有？旁邊坐著重慶某報社主編艷杰同學(xué)說，你不知道啊，他當(dāng)年是故意不給箱子上鎖的，楊昭每天都會切好三片臘肉放在那里呢，我也偷吃過兩回。坐在對面的現(xiàn)某雞鴨公司的張局長也說，我吃過三回呢。坐在斜對面的五金公司老板袁名同學(xué)說，幸虧你們沒有把那塊大臘肉給偷走了，我可吃過四回呢。
　　 我們都一起笑了，我們笑得開心極了。我們把一道道感激的目光都投給了現(xiàn)在某重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的楊昭同學(xué)。他早已脫盡了學(xué)究氣，又成了那位當(dāng)年貢獻(xiàn)給我們美味的同學(xué)，并說，來兮，我給你們講一個笑話。我記起了，當(dāng)年，每當(dāng)熄燈就寢時，他都要給我們講一個笑話。我們在笑聲中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尾聲：有感于年年高考，作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