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新新小學畢業(yè)后，她再也沒有念過一天書，甚至連寫字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的?！芭訜o才便是德”，在新新的父母眼里，女孩子不必要念太多的書，反正遲早都是別人家的，能認幾個字會算簡單的賬，不是睜眼瞎就行了。不僅僅是新新的父母那么認為，在那個村子里，所有的大人都是那么想的。新新很清楚自己的命運，從走進校門那天起，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求學生涯已經進入倒計時了。
　　 新新記得很清楚，就在她領回小學畢業(yè)證的那天夜里，新新的父母便對她說，后面不用去學校了。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使勁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她的父母對她的態(tài)度非常滿意。其實，她的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但她知道縱使自己想上學，他們也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就算鬧騰，又能怎么樣呢？夜，靜悄悄的。她的父母的鼾聲，如打雷一樣，吵得她難以入眠，她的眼珠子瞪得圓圓的，借著透過窗子斜射進屋子里的月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貼在墻上的那些獎狀，回想著短暫的求學生涯，不知不覺間，她落淚了。
　　 一晃，八年過去了。
　　 新新也長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只要是十里八村的單身男青年見到她，便會放射出像狼那樣貪婪的綠光。雖然她依然是一副土里土氣的打扮，但她那與生俱來的美貌，始終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甚至在很多人看來，她的美是別具一格的。
　　 新新原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待在腳下的黃土地里，每天除了干活還是干活，可看似平靜的生活還是被打破了，她的命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新新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飄著零星細雨的午后，秋風輕輕地柔柔地吹拂著大地。
　　 新新一家人戴著草帽在地里干活，就在他們正干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大吼著：“新新爸，新新媽，天上真的掉餡餅啦，你們快點回去看看。”緊接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新新父母抬頭一看，只見是村東頭的王嬸，忙異口同聲地笑著說：“孩子她嬸，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呢？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王嬸瞅了一眼正在不遠處忙著干活的新新，拉著他們的手說：“你們就別問了，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大喜啊，真是大喜?！?br />　　 新新媽聽王嬸這么說，心里有點明白了，于是對新新說：“新新，我們有事回去一趟，你一個人先慢慢干，等天黑了，你就回來?！?br />　　 新新抬起頭，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滿肚子的委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任由眼眶里的淚水順著臉蛋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打濕腳下的泥土。王嬸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媒婆，嘴巧極了，她能火急火燎地跑到這里來，用意是很明顯的。她明白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沒有想到這一刻會來得如此快，快得令她有點不知所措。
　　 夜幕來臨，新新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地頭的桐樹下。她望著夜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聽著草叢中那些蟲子的鳴叫聲，禁不住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蘖艘粫?，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扛著鋤頭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她走得很慢很慢，但還是看到了熟悉的家門，從門外就能聽到一陣陣的歡笑聲。她沒有進門，就坐在門外的門墩石上發(fā)呆。
　　 “新新這孩子怎么還沒回來？”那是王嬸的聲音。
　　 緊接著，就聽到新新爸說：“瞧瞧我們家的孩子，多實誠啊，這么晚了，還在地里干活。這年頭，有幾個孩子是這樣的？”
　　 新新媽也附和道：“要說這村里和新新一般大的孩子，就數我家的孩子最懂事了。她王嬸，你說說，是不是呢？”
　　 王嬸大笑著說：“娃她姨，你可真是撿到寶貝了。新新可是我們這里數一數二的美人胚子，嫁得那么遠，我還有點不舍得呢！”
　　 有人樂得不斷在笑，似乎笑得有些夸張。
　　 “還沒見到人，你就笑成這樣了，要是見到真人，你還不得笑得找不到北啊！”王嬸那么一說，他的笑聲更大了，竟然笑得流下了長長的鼻涕，他也不擦，任由長鼻涕掛在鼻子下面。
　　 “我們家望龍，就是這樣，話不多，就知道沒完沒了地笑，讓你們見笑了?！蓖垕屵呎f話，邊掏出手絹給坐在一旁的孩子擦鼻涕。
　　 屋里的情形，新新當然無法得知，她只知道，自己馬上會成為別人家的媳婦。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只聽到新新媽說：“哎呀！這都幾點了，新新還沒回來，這孩子，啥時候這么懂事了。他爸，你快點去地里接孩子。這孩子，也真是的，突然變得太懂事了?！?br />　　 但望龍媽卻在那時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這事，咱們就這么說定了。親家，過幾天，我找人來上門提親?！?br />　　 新新父母同時應著：“好，好。我們在家等著?！?br />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傳來，新新連忙跑遠了，躲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桐樹后面。等望龍跟著媽媽走遠后，她才裝作疲憊不堪的樣子，從樹后面向家門口走去。其實她一點也不累，自從父母從地里走后，她什么也沒干，就坐在地頭，傻傻地望著地里的莊稼、野草、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兒。那時，她好想變成它們當中的某一個。
　　 望龍和媽媽的背影早消失了，可新新父母依然在大聲喊著：“親家，路上小心。”
　　 那一刻，新新真的想大哭一場。
　　 是王嬸先發(fā)現了新新，她忙上前拉著新新的手說：“你這孩子，也真夠老實的，怎么在地里忙到這個時候才回家啊。”
　　 新新父母轉過身，注視著眼前的女兒，見她滿臉的疲憊，心里稍微有點難過。王嬸和新新父母隨便拉了幾句家常話，再囑咐了幾句，就轉過身笑瞇瞇地走了。
　　 送走王嬸，新新跟著父母進了家門。剛進家門，新新媽就手舞足蹈地對新新說：“新新，你知道嗎？咱們家要轉運了。”
　　 新新不知該如何回答母親的話，只是輕輕撫摸著衣角。
　　 新新爸給新新媽使了一個眼色，就睡覺去了。沒過半分鐘，屋子里就回蕩著此起彼伏的打鼾聲。新新媽抱怨了新新爸一句：“死鬼，睡得跟豬一樣?！毙χ鴮π滦抡f，“你遇到了好人家，比起村里的其它人家，咱們不知有多么的幸運了。你知道嗎？今天來的那戶人家，住在城里呢，人家天天都是穿金戴銀、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用下地干活，你能嫁到那樣的人家，這是咱家好幾輩祖宗才修來的福氣呀……”
　　 新新低垂著腦袋，聽母親滔滔不絕地嘮叨著，她的眼睛里早已噙滿了淚水，滿肚子都是委屈，但卻無法說出來，只能藏在心里，就在不知不覺間，她在嗓子眼里不由自主地小聲嗚咽著。新新媽見她一直不說話，才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忙拿來毛巾為她擦了擦滿臉的淚水：“孩子，我們也不舍得讓你嫁到那么遠的地方，可咱們這地方除了受苦還有什么呢，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啊。”說著說著，新新媽也不知不覺地落淚了，眼淚汪汪的，還哭出了聲。
　　 雖說新新心里很難過，可依然不得不做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對有點傷心的母親說：“媽，我聽你和爸的，只要對咱們有好處，不管做什么事，我都愿意。你放心，我肯定聽你們的?！毙滦聥寣⑿滦聯г趹牙?，輕輕地撫摸著她那滿頭的秀發(fā)。
　　 新新很珍惜那一刻，她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那樣的機會，肯定很少、很少了?？赡?，永遠，也沒有了。
　　 三日后，望龍媽找了媒人帶著禮物上門提親。
　　 新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聽著外面嘻嘻哈哈的笑聲以及三三兩兩結伴而來的老鄉(xiāng)對她的道喜，心里五味雜陳。短短的半天時間，對她來說，卻好像有十幾年那么的漫長。待來人散去后，她才從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來，在家里一圈又一圈地轉著，好像試圖將擺在家里的所有物品全部印在腦子里。她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家具，在心里和它們說著悄悄話。
　　 新新知道，那些家具都能聽懂她的心里話，在過去的日子里，她經常對它們說話?；蛟S，在那一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家里的那些盆盆罐罐，以及田野里的植物、動物能讀懂她的心思。
　　 新新走到家里的凳子旁邊，就果真聽到了凳子說：“你要好好的，想家的話，就想一想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日子。”
　　 桌子也在說：“凳子說的對，只要想一想咱們的快樂，你就會沒有憂愁的?！?br />　　 掛在墻上的字畫也附和著：“我們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緊接著，它們紛紛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都會想念你的?！?br />　　 可待在墻角的紡車卻說了一句令新新破涕而笑的話：“我愿意跟著你一起出嫁?！?br />　　 新新笑了。
　　 它們見新新笑了，紛紛給她承諾也愿意跟著她出嫁。
　　 那一天，家里的家具，田野里的野花野草，以及在天空中正飛翔著的鳥兒，都來和新新說了好些話，令她高興極了。
　　 新新出嫁的日子如期到來。
　　 新新家門口停滿了各色各樣的汽車，鄉(xiāng)親們都堵在門口，眼饞地望著擺在新新家的院子里堆得和小山一樣高的禮品。他們都說新新有福氣，眼神里除了羨慕還是羨慕。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宛若仙女下凡的新新被男方委托的兩位婦女簇擁著，從屋子里走了出來。那一刻，周圍靜悄悄的，時間仿佛停止了，沒人動彈，風也停了，鳥也不叫了，大地上的所有生物紛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新新。她的一舉一動，令他們感覺到自己沒有白來這個世上，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昔日里待在黃土堆里的土里土氣的女娃娃，如今竟然出落得如此的美，簡直是美若天仙，或者說天宮里的仙女也要遜色幾分。
　　 空氣中，時不時地傳來一陣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好像是在給新新提醒：你該離開這里了。
　　 “是啊，我該離開了?！毙滦略谛睦锬啬钸吨仡^再看了一眼熟悉的家門以及熟悉的面孔，跟隨旁人一起彎腰坐進了豪華的轎車里。在副駕駛的位置，有個陌生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用任何人解釋，她也知道他是誰。
　　 那個男子，便是和新新走完余生的人。對他的印象，只有那個夜晚的笑聲，還有他的名字叫望龍，新新急切想看到他的模樣，卻不好意思開口讓他轉過來，只能在腦海里想著?？伤麉s突然轉過頭來。
　　 僅僅只是一個照面，新新就無奈地苦笑著，他也笑了，而且笑得流下了兩行鼻涕。緊接著，窗外傳來了一聲責備：“坐著，別亂動，想找打嗎？”嚇得他馬上轉過去，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
　　 新新無法想象自己日后的生活，只能吞咽著滿肚子的苦水，偷偷抹著眼角的淚水。
　　 婚車緩緩地啟動了。新新再次回頭瞅了一眼窗外的一切，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委屈，任由眼角的淚水如開閘的洪水般洶涌而出。
　　 不知為何，天邊突然刮來一陣狂風，路旁的小樹都被刮得彎下了腰。有幾只雞已經被狂風摧殘得緊挨著墻根怪叫著、飛舞著。在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疙瘩一疙瘩重重疊疊的黑云，正以肉眼可視的速度在天空中快速堆積著。沒過幾分鐘，天空中就堆滿了黑壓壓的烏云?？磿r間，明明還是白天，給人的感覺卻是黑漆漆的夜里。遠方，天地相接之處，一道道閃電時不時地把天劈開了一道道的彎彎曲曲的縫隙。
　　 婚車緩緩前行。
　　 眾人在憤怒地罵天。
　　 只有新新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天空中的黑云，虔誠地祈禱著讓那些黑云把她的靈魂帶走。她深信，那些黑云肯定是為她而來的，要不然的話，那些黑云為何突然出現呢？
　　 新新默默地祈禱著，緊接著，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竟然只有一張紙那么薄，從車窗的縫隙中鉆了出來，在天空中打了幾個旋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二
　　 “新新，新新……”新新的婆婆站在新新的臥室門口喊。
　　 新新放下捧在手中的書，抬頭問：“媽，啥事？”
　　 “你和望龍去街上買些槐花，咱們中午吃槐花飯?！?br />　　 “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你們快去快回，別叫望龍在外面貪玩?！?br />　　 新新聽見婆婆的腳步聲遠了，收拾好剛才看的那本書，拉了拉在一旁自顧自地玩耍著的望龍的衣袖：“跟我去街上，去買槐花。”
　　 媽媽的話，望龍早聽見了，笑得臉上開滿了花，嘴角流淌著涎水，他見媳婦叫自己了，嘿嘿笑了兩聲：“去街上吃好的去嘍！去街上吃好的去嘍！”然后小聲說，“不帶媽媽去，不帶媽媽，就咱們。”
　　 “過來，換衣服！”新新從衣柜里拿出一身衣裳面無表情地說。
　　 “穿新衣，戴新帽，娶新娘，我要娶新媳婦了?！?br />　　 或許，新新已麻木了，也習慣了丈夫的傻樣子，任由他在一旁自顧自地胡亂嘟囔著。雖然自己的丈夫很傻，可穿衣服的時候，還是很聽話的，靜靜地坐在床邊，讓媳婦給自己穿衣服。給丈夫換了衣服，她從衣柜里找了一身花衣裳，他見了，伸手就想去摸，她馬上扮出怒氣沖沖的樣子，嚇得他縮回了手，低著頭撫摸著自己的衣角，嘴里嘀嘀咕咕地不停。她想笑，但卻笑不出來，只能吞咽著滿肚子的苦水。
　　 “唉吆喂，羊媽媽帶著小羊羔去找奶吃呀?！?br />　　 新新出了家門，沒走多遠，耳旁就傳來了一陣奚落。
　　 “吃奶奶，我要吃奶奶……”望龍馬上大聲嚷嚷著。
　　 身后馬上傳來了一陣陣的哄笑，新新能感受到笑中的諷刺，可她又能怎么樣呢？和她們打一架，何必呢？自己選的路，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
　　 新新加快了腳步，小跑了起來，望龍也緊跟著。
　　 還沒到正街上，槐花的清香已撲鼻而來，新新使勁嗅了嗅，一縷縷淡淡的清香頓時滲入了她的血管里。她覺得心里舒坦極了，壓抑在心中的眾多不快以及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幕，轉瞬間就煙消云散了。她的眼前陸續(xù)浮現出自己曾經在村里和小伙伴們一起摘槐花的場景。
　　 槐花開了，村子里到處香噴噴的。每個人的身上好像也有一股淡淡的槐花香。那些長長地垂在槐樹的枝葉上的槐花，在風的吹拂下，不斷地搖曳著，好像是在為大家跳舞，又好像是在向站在地上，望著樹上看的孩子們炫耀自己的美。他們紛紛展開自己的絕技，膽子大的孩子直接爬上樹摘槐花，膽子小的只能握著頂部綁著鐵鉤的竹竿勾槐花。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無法言喻的歡樂。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他們的收獲都是滿滿的，陸續(xù)提著裝有槐花的竹籠、菜籃子回家去了，然后讓媽媽做一頓香噴噴的槐花飯，想著捧著飯碗狼吞虎咽時的場景，他們不斷地吞咽著嘴里的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