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的更替，無法阻擋記憶，那些無言的生靈，輾轉(zhuǎn)潛入夢里，在耳邊秘語，說著自己的心事。
　　
　　 一、玉蘭花
　　 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推窗，只聽“啪”地一聲，一朵玉蘭花落在窗臺上。我一驚，抬眸，目光突兀地與窗外的一樹白玉蘭相撞。于是，這“驚”深了三分，一分是驚喜洋溢，一分是驚心動魄，一分是翩若驚鴻。心里如同藏著小鹿，“砰砰”亂撞。
　　 雨后的白玉蘭，靜如處子，依立枝頭，不染塵埃。心頭忽而跳出幾句古詩：“凈若清荷塵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風(fēng)輕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欄桿?！?br />　　 “香”，只一個字，脫口而出。與玉蘭對視，眼角眉梢，沾染了香氣；衣衫裙擺，別上了香氣；心頭嘴角，蕩漾著香氣。
　　 正是早春時節(jié)，綠尚淺，芽還嫩，花不嬌，而偏偏這玉蘭花等不及“姹紫嫣紅”時，只是一夜，就如蝶般，在枝頭綻放成一道風(fēng)景圖。
　　 春天與風(fēng)有約，泥土與風(fēng)相隨。風(fēng)伴著雨后的泥土氣息，很合時宜地帶著玉蘭花香，撲面而來。實在是“翠條多力引風(fēng)長，點(diǎn)破銀花玉雪香?！膘o靜與花對視，那玉質(zhì)的白，溫潤且不招搖，清涼且不喧囂；那醇厚的白，怎么看都像一只只欲飛的白鴿，向萬物生靈，傳遞著春天的氣息，傳遞著祥和的氣息；那靜謐的白，又像一對對飛過滄海的蝴蝶，掙脫冬的枷鎖，涅槃后，清靜地信守著春天的約定。
　　 看著這一樹的白，一樹的花開，只有一種愉悅的心情，與花兒一般，明晃晃地綻放著?；ㄅc心情，相得益彰，伴著天空的藍(lán)，云彩的白，就那么將眸子里，對春的渴望絆住，封鎖，又怦然釋放。此時，誰又會說玉蘭花在這青還小，綠還淺的春日里綻放的這樣放肆，這樣喧鬧呢？只有春心隨著玉蘭花蕩漾起來。
　　 如果，玉蘭是古意的玉質(zhì)酒樽，此時，花似酒，就有了微微的熏醉，微微的沉醉，微微的迷戀。這醉，在玉蘭花的襯托下，在玉蘭香的繾綣下，醉也醉的恰到好處。
　　 與花對視，花清靜，我卻忽而憂傷起來。玉蘭的白，如果同我那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綻放在枝頭的杏花粉白相比，誰又讓我深愛三分？看著玉蘭的白，我的心卻與杏花的粉白糾纏不清。雖然我知，家鄉(xiāng)沒有玉蘭花，卻有與玉蘭花一樣芬芳馥郁的杏花，一樣以白為底色的杏花。
　　 想著玉蘭的白與杏花的白，內(nèi)心深處鄉(xiāng)愁泛濫。窗外忽有童音傳來：“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蔽忆粶I下，仿佛多年前的自己，也是在這樣的雨后，捧著書坐在窗前讀“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而窗外，一樹杏花下，母親蘸著雨水，在撿拾杏花。那時的杏花，就如眼前的玉蘭花一般，白的玲瓏剔透，粉的動人心弦，深入骨髓?？墒?，我終究還是背起行囊，離開了那一樹的杏花白，雖然從北到南地漂泊了半生，行囊里，我遺棄了很多東西，始終無法遺棄的是故鄉(xiāng)的花香草木、泥土黃沙。
　　 風(fēng)吹，玉蘭花搖曳。我看著一樹的白，花香纏綿，卻又繽紛成一個游子，漂泊中五味雜陳。
　　 此時，我寧愿眼前的玉蘭花，是一紙素素的信箋，帶著我的鄉(xiāng)愁，飛越萬水千山，替我看看那個荒漠深處的家鄉(xiāng)，在春風(fēng)十里里，有沒有杏花開滿枝頭；替我?guī)Щ匾涣＜亦l(xiāng)的塵埃，落在我的肩上，慰我思鄉(xiāng)之情；替我捻一縷土質(zhì)的花香，讓我感受黃沙覆蓋下也有芬芳，在心頭回旋。
　　
　　 二、馬鞭草
　　 住進(jìn)山里的第二天清晨，被一陣“啁啾”的鳥鳴聲吵醒，匆忙洗漱。便在鳥兒的引領(lǐng)下，走進(jìn)山林。
　　 剛下過一場秋雨，山林空氣清新，溫濕里夾雜著淡淡的泥土與綠植的氣息，有了原始的質(zhì)樸感。南方的秋不似北方的秋，沒有“一場秋雨一場寒”的感覺，人始終像被淡淡的水氣包圍著。山林有青石階，環(huán)山繞林而鋪。初生的太陽，透過綠葉，斑駁地撒在青石階上。深吸一口氣，有“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悠遠(yuǎn)。拾階緩緩行走，山林的幽靜直抵心扉，曲徑通幽，草木漸深；青石階邊的排水溝，青苔翠綠，是因無人踐踏，而自在逍遙地生長。
　　 忽聞“嘩啦啦”的流水聲，尋聲而去，卻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山谷。谷中一彎溪水，蜿蜒曲折，兩邊怪石林立。幾株矮矮的楓葉荷與狗尾巴草與山石對立。一棵淺紫色的小花映入眼簾，我不顧灌木扯住了裙擺，我驚喜地順坡奔向它。
　　 我認(rèn)出小花就是兒時在山坡上折來玩耍的馬鞭草，它長長的莖，頂著細(xì)小的花朵，孤獨(dú)地綻放在山谷里，花蕊上還掛著顫巍巍的雨滴。高高矮矮，更纖細(xì)的枝蔓，正努力生長，也許明天也會綻放。風(fēng)吹，花枝搖曳，與花對視，忽而內(nèi)心就有欣喜與生機(jī)盎然。
　　 馬鞭草對于兒時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來說，并不陌生，那時繞村的小河岸上隨處可見，在我的記憶深處，馬鞭草是扎堆生長的，一簇簇，一叢叢。放學(xué)回家，必要采摘一束，插在空瓶子里?？墒茄矍暗鸟R鞭草，怎么只有獨(dú)獨(dú)的一棵，想來是風(fēng)，或是鳥銜來的種子，丟在了石縫里。
　　 小小的馬鞭草，它沒有辜負(fù)生命，它在石縫里發(fā)芽成長；它沒有茂密的，強(qiáng)健的根系，不能汲取過多的天地精華；它只是從怪石的罅隙里擠身而出，可它就那么頑強(qiáng)地挺立在山谷里。
　　 小小的紫色的花朵，它沒有牡丹的雍容華貴，也沒有百合的寓意清香，人類甚至都沒有賦予它花的名字，可它卻以自己的芬芳，裝飾著幽靜的山谷，也裝飾著自己的夢想。
　　 我忽然很想問問山谷里的這朵馬鞭草，你孤獨(dú)嗎？山谷里的馬鞭草，它不會知道它的同伴已經(jīng)作為觀賞性植物，成群結(jié)隊地種植在公園里，有專人澆水，除草，施肥，而這棵馬鞭草，卻生長在山谷里，無人問津。
　　 我看著這羸弱的，頑強(qiáng)的紫色小花，內(nèi)心翻涌，有憐憫，也有敬佩。憐憫它遠(yuǎn)離塵囂，孤獨(dú)寂寞；敬佩它在石縫里扎根，成長，綻放成自己的模樣。我又想，也許這山谷，正是它最好的選擇，幽靜，淡泊，只為自己喝彩；它安然著自己的歲月，汲取雨露，喂養(yǎng)自己，花開花落，孤芳自賞。
　　 看著花，我思緒萬千。
　　 人的一生有很多種生存方式，有的人喜歡光芒萬丈，有的人喜歡默默無聞；有的人遇見挫折，怨天尤人，有的人在挫折面前永不言敗。這山谷里的小花，誰又能說，它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洗禮，它沒有歷盡日月的磨礪?？伤碾S遇而安，安然自得，它的頑強(qiáng)生長，又何嘗不是值得我們認(rèn)真思索的。想想自己，在生活工作中，遇見挫折與壓力，也曾沮喪，也曾怨懟，竟不如一棵山谷里的野花頑強(qiáng)。
　　 我站在山谷里，站在這棵馬鞭草面前，看滿山的綠，蔥蘢蒼翠，雖然是秋了，可這山谷啊，依然散發(fā)著逸然幽靜與蓬勃生機(jī)。那綠植昂揚(yáng)的精神，將我包裹，我是如此的渺小，我渺小的甚至不如眼前這棵羸弱的馬鞭草。
　　 我看著纖細(xì)的花。此去，我也將在生活的磨礪中，做山谷里這朵安靜而頑強(qiáng)的花，雖有狂風(fēng)暴雨，也要活出自己的姿態(tài)。
　　
　　 三、忘憂草
　　 來到南方后，我分不清季節(jié)，花兒四季含苞待放，像美麗的少女，吐露芬芳；草兒碧綠，忘記了“一歲一枯榮”，像綠色的絨毯，日日溫潤如玉。你看，公園門口又分明種著一蓬我幼年時的黃花菜，綻放嬌美，從冬天怒放到夏天，一茬一茬的，爭奇斗妍，仿佛忘記了季節(jié)更替時的痛苦剝離。
　　 黃花菜本是長在鄉(xiāng)間，作為一種可食用的菜類，如今卻被幾方大理石圍圈著，作為觀賞花朵，種在公園里。綠的葉，金與紅交織的花朵，在陽光下?lián)u曳，在細(xì)雨里翩躚。那樣子，竟透著隨遇而安的快樂。
　　 每次去公園散步，必與黃花菜擦肩。大理石上時常坐著一位老者，穿著環(huán)衛(wèi)工的衣服，樂呵呵地吸著煙卷。碰面次數(shù)多了，自然就有了熟悉的感覺，不免駐足攀談。
　　 話題從黃花菜開始。
　　 我說：“老伯，這黃花菜開的可真漂亮?！崩喜呛且恍?，說：“在南方，這不叫黃花菜，叫萱草，還有一個名字叫忘憂草?！蔽乙惑@，真沒想到這普普通通的黃花菜，還是忘憂草。
　　 我記得小時候，黃花菜作為一種食用菜系，種在我家的院子里，每到春天，就生發(fā)出茂密的新芽。根系耐寒，冬天無論多寒冷，它都會安然入睡在硬邦邦的泥土里。泥土化凍，土地蘇醒，黃花菜也隨著春暖，悄然無聲地生出新芽，新芽一旦拱出地面，就瘋了，幾天就長成賊拉拉的綠色。六月間，花朵含苞，這時，就可采摘了。
　　 采摘黃花菜，在麥子收割后。那時，麥子攤在麥場上，受陽光的暴曬。父親母親除了照看麥子是不是曬干了之外，就會采摘院子里的黃花菜。父親是不會干這些細(xì)致活的，他坐在葡萄架下看母親的身影穿梭在花叢里。有時故意喊一聲“孩子她娘”，母親就應(yīng)著，從花叢里閃出笑臉，父親不說話“呵呵”地笑，母親白父親一眼，臉卻紅了，可以看出母親無比快樂。那花在母親的笑容映襯下，也搖曳的更歡實了。
　　 母親說：“黃花菜不能即采即食，必須要經(jīng)過陽光的暴曬，沸水煮透才能食用?！比绱?，黃花菜也就成了冬天才能吃到的美味。母親做黃花菜，要和肉一起燉。那時窮，吃一頓肉，無比艱難，只能等到過年才能飽飽口福，每次吃黃花菜，我就覺得是件最快樂的事。黃花菜放在嘴里，細(xì)細(xì)品味，慢慢咀嚼，怎么都不肯咽下去。黃花菜的香味，慢慢觸及味蕾，嘴里含著香氣，慢慢浸透全身，香味能讓人忘記所有不快樂的事。卻不知，原來黃花菜的別名就叫忘憂草，意思是說，嗅著花的香氣，就能忘記所有的憂愁吧。就如眼前這位老伯。
　　 老伯有七十多歲了，說話牙齒漏風(fēng)，人卻時刻在笑著，就如這忘憂草，臉上的褶皺里，都寫滿快樂。他說老伴已經(jīng)去世快三十年了，老伴去世的時候，丟下三個兒子，如今都長大成家了。我說，你那時日子豈不是很苦？老伯笑了，說，我從沒有覺得苦，我看著我的兒子日日長大，我就覺得快樂。
　　 老伯說：“苦日子要往甜里過，就不能被苦日子壓垮，你每天快快樂樂的，苦日子就怕你了，也就不苦了?！?br />　　 我時常思索老伯的話，時常去看忘憂草。老伯說的沒錯，只要心中常懷快樂，苦難就會退步，就會被快樂淹沒。人在憂愁的時候，多想想快樂的事，時時、事事都長成一棵忘憂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