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很少在家里見到父親，他就像一個過客，來去匆匆。
　　 父親是一名偏遠山區(qū)的老師。去一趟山里要走三十幾里路，山路崎嶇艱險，父親往返家與學校之間，全靠雙腳來丈量。每次去學校，他的肩膀上總搭著一個粗布袋，袋子一頭裝著腌菜和饃，另一頭裝著教學用書。周末從學校回到家，布袋里的饃和腌菜沒了，只剩下幾個空瓶子，唯一不變的就是那些教學用書。
　　 到了周末，我們家的幾個孩子就成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有字典的人。那時我上小學一年級，二哥上四年級，五姐上初中。我在父親的指導下，學會了上四年級才學的拼音查字法，這讓我在同學面前十分風光，也更激發(fā)了我的學習熱情。
　　 上小三年級時，我有幸代表學校去鄉(xiāng)上參加作文競賽，居然拿到第一。當鄉(xiāng)里的老師知道我來自于曹窯料溝分校時，就說這料溝村真是一個文曲星下凡的地方。
　　 我回家把這話給父親說了，父親笑著說，哪里有什么文曲星下凡，這是因為我們村那些年考上師范的比較多，當老師的自然也多。只要你好好學習，也能考進師范學校，當上教師。父親還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發(fā)展越來越快，可惜農(nóng)村的教育跟不上，就是因為老師太缺了。當時我還不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現(xiàn)在想想，原來從那時起，父親就在鼓勵并引導我當教師了。
　　 父親不僅是那所村小的唯一一名公辦老師，而且還是校長。那時，民辦教師家里都有地，一到農(nóng)忙季節(jié)輪流請假回家干農(nóng)活。父親理解他們生活的不易，就毫無怨言替他們上課。
　　 那時農(nóng)村學校，日常雜支靠每學期開學時收取學生的一點學雜費來維持運轉(zhuǎn)。農(nóng)民收入低，學生交不起學雜費是常有事。遇到這種情況，父親就拿出自己微薄的工資給學生墊上。面對艱苦的辦學條件，父親常把自己的工資墊付作為辦公經(jīng)費，還把自己應(yīng)得的榮譽和職稱晉升指標，讓給其他家里有困難的老師。
　　 父親為了村小為了學生，也為了能留住任教老師想盡了辦法，但依然不能解決山村小學師資力量不足，青黃不接的現(xiàn)實問題，于是父親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他經(jīng)常給我講教師的工作多么重要，當一名山村教師很崇高。但那時的我還太小，總想到外面去看看，就沒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真正認識了教師職業(yè)的重要和崇高。
　　
　　 二
　　 1983年的秋季，我上四年級。可當時偏偏遇上我們村的小學因缺少老師，要被合并到離我們村很遠的大隊小學。幾個同學由于上學路遠，剛開學沒幾天就陸續(xù)失學，而我也面臨著同樣的困境。母親擔心我也像我大姐二姐一樣半途而廢，便問我想不想繼續(xù)上學？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復后，我就轉(zhuǎn)到了父親所在的山村小學繼續(xù)讀書。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上學，也是第一次和四十多名陌生的同學一起聆聽父親上課。
　　 父親上課既幽默又嚴肅，每次上課前都做了充分準備，講起課來生動有趣。他常把歷史知識點編成順口溜，板書設(shè)計美觀大方，別有一番意趣。父親講課聲情并茂，就像講故事一樣，引人入勝。因此同學們非常喜歡聽父親講課。父親在課堂上是位嚴師，但在課下儼然是一個“孩子王”。他能跟同學們打成一片，有說有笑，同學們就像一群小雞圍著一只老母雞一樣喜笑顏開，玩得不亦樂乎。
　　 夕陽西下，飛鳥相與還，學生們和其他老師陸續(xù)回家了。父親領(lǐng)著我一一檢查教室的門窗，看是否全部落鎖，緊接著開始清掃校園。近二畝地大小的磚鋪校園，掃完地父親累得滿頭大汗。父親打掃完衛(wèi)生，一刻也不閑著，急急忙忙喝幾口水，又拿起扁擔，挑起水桶去校外井邊打水，直到把學校里學生們常取水的那個大缸灌滿之后，才安心做飯。
　　 夜暮來臨，父親在馬燈下先補記日志和安排學校的工作情況，接下來開始備課、批改作業(yè)。而我也借著馬燈昏暗的光線做作業(yè)、看書、練字。漸漸地，我變得不再拖沓，學習成績也有了很大提高。
　　 學校附近有一條小河，一道雨季，河水就上漲，學生上學回家的唯一通道就會被阻斷。父親非常關(guān)注天氣變化，幾乎每天晚上看云識天氣，打開收音機聽天氣預報，做好全校師生的防洪應(yīng)急演練。下雨的時候，父親和其他老師在學生上下學時段，親自護送學生們過河。一根長木棍，一件帆布雨披，一雙沾了好多個布丁的膠鞋，就成了父親在雨天的標配。父親常說，學生安全無小事，在他任教的那些年，學校從來沒有出過安全問題。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父親背著學生一步步走過漫水橋的情景。
　　 深山學校的夜晚并非一片沉寂，時不時從遠處傳來野生動物的叫聲，山村里的狗吠聲也此起彼伏。父親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一到半夜，就睡不著覺，拿著手電筒繞校園一周仔細查看，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回到房間躺下休息。父親任勞任怨，認真負責，讓人心生敬意，也對我的人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兩年后，我考入中學，平時和父親很難見面。他除了周末和我坐在一起，簡單聊聊我的學習外，父親幾乎沒有時間和我談及其它。父親常說，男孩子要散養(yǎng)，一切靠自律。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我上中學后，好多同學的家長千萬千計拉關(guān)系走門路，給老師提了好多過分的要求，如選所謂的重點班，選優(yōu)秀老師，調(diào)個好座位，調(diào)換到條件好的寢室等等，而父親卻未到過我的學校提出過分要求。父親說，是金子在哪都會發(fā)光，每個學校的老師們都很辛苦，他們擔著重擔，守著清貧，咱不能給學校和老師添麻煩。
　　 大學畢業(yè)那年，我的就業(yè)舉棋不定。父親勸我說，還是服從分配吧，我看干教師這行你能行。我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接受了父親的建議，誰知一紙調(diào)令竟把我分到了一所山村學校。一開始我很不甘心，也有怨氣。父親為了讓我安心工作，一有機會和我談心。他對我說，教師是個良心活，雖苦猶榮，咱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yè)，就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山村學校條件是很苦，但不會一直苦下去。農(nóng)村人供學生上學很不容易，你一定要盡心盡力教書育人！
　　 在父親的影響和諄諄教誨下，我在教師崗位上無怨無悔，兢兢業(yè)業(yè)，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三
　　 2017年，兒子高考分數(shù)出來后，父親見他在報考志愿上猶豫不決，就建議他報考師范類專業(yè)。但兒子卻想著朝自己喜歡的專業(yè)方向發(fā)展，根本不愿意當老師。其實，兒子不報考師范類專業(yè)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他爺爺和我都是教師，而且都干過山村教師，所以在孩子的印象里，教師清貧不自由，而且責任重大。
　　 父親在職期間，從來不考慮自己，所以到了退休時還是初級職稱，以致于后來工資套改后，他的工資一直徘徊在最低位。至于我，也是最近幾年收入才見好轉(zhuǎn)，這也是孩子為什么不報考師范的原因所在。其實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也無可厚非，父親看到這種情況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在陽臺的書桌上開始揮毫練字。
　　 兒子大學畢業(yè)后，考上了南京大學研究生。春節(jié)期間，爺孫倆聊天時，父親對他說，好好讀研，抽空再考個教師資格證，我看也挺好。沒想到兒子愉快地答應(yīng)了，出乎我的預料。對于兒子當時的轉(zhuǎn)變，我是不以為然的，以為他就是哄老爺子開心，過后就淡忘了。但沒想到兒子還真的從網(wǎng)上買回了有關(guān)教資考試的學習資料，并開始認真地研學起來，還說要在教師節(jié)前完成網(wǎng)上報名和資格考試。
　　 已經(jīng)八十七歲高齡的父親看到大孫子答應(yīng)考教師資格證了，仿佛了卻了一樁心愿，竟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精神煥發(fā)，好像患了多年的腦梗一下子減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