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后的空氣清新無比，何況漫天的暑氣已被雨淋得消失殆盡，我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我八十多歲的老娘，漫步在這小區(qū)內(nèi)。一陣風(fēng)過，樹葉快樂地沙沙作響，我望著那些在風(fēng)中愜意生姿的樹枝，忽然地，眼眶竟?jié)窳耍?br />　　 給媽媽買輪椅的念頭是在剎那間出現(xiàn)的。那次，我像往常那樣去看媽媽，只見她推著助行器慢慢地移步到陽臺上，然后使勁地抓住窗欞，探出頭去，默默地望著樓下。樓下是個小健身廣場，兩個老人坐在那里，一旁的滑滑梯上一個小男孩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媽媽以前也常常坐在那里的。自從腰部手術(shù)之后，她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有下樓了，她的世界從此便圈在了這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這房子整潔舒適，大多時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呆著。她悄悄地看著電視，她悄悄地在這里站站，那里看看，整個家里悄沒聲息的。我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
　　 我問她：“你想下去嗎？”
　　 她遲遲疑疑地說：“哪行??？”
　　 我說：“試試看吧，我在身后跟著，把助行器帶著。先走兩級看看，不行，就上來?！?br />　　 她推著助行器慢慢地移到門邊，我打開門，扶著她挪到樓梯邊，她兩只手用力地抓住樓梯的扶手，兩只腳慢慢地挪著，挪著，我使勁地抓著她的胳膊，托著她，想幫她使點兒勁，又擔心她跌倒。
　　 她卻說：“你別扶，讓我一個人走，我心里有數(shù)的！”
　　 我聽了，便放了手，仍然緊跟在她的身邊。
　　 六十四級臺階，差不多用了十五分鐘！當我們滿頭大汗地站在一樓的樓梯口時，媽媽站住了，欣喜地望著院子，說：“石榴都開花啦！”我望著枝頭那幾朵小小的紅艷艷的石榴花，仿佛幾朵小火苗在歡騰跳躍著，似乎在歡喜媽媽的到來。
　　 我們以為下了樓，接下來就是一馬平川了！誰知我們想得太簡單了！院子里青磚鋪成的地面不像家里的地板磚那樣光滑，助行器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萬向輪常常找不到方向了！本來助行器是沒有輪子的，哥哥為了方便媽媽行動，給它裝上了萬向輪，在家里好使，可是在這地面上就有些一步一卡，常常被卡在磚縫里，得要我去把它解救出來。就是在那一刻，我想著，如果有輛輪椅，我便可以推著媽媽自由來去了。
　　
　　 二
　　 放假伊始，我便去買了輪椅，把媽媽接了過來，這個暑假，我要好好地陪著她?，F(xiàn)在，我終于能夠推著媽媽了！媽媽蜷縮在輪椅里，一會兒望望左邊，一會兒又望望右邊。迎面過來一輛推車，遠遠望去，仿佛也是一輛輪椅，近來一看，卻是小兩口推著一個嬰兒，那嬰兒也是東張西望的，我望望他，又望望媽媽，感覺他們何其相像！只是他們的人生一個已如日薄西山，剩下來的時光便如擱淺在沙灘上的貝殼，只等著某一天被命運之手撿了去，從此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一個卻如紅日東升，等待他的將是無盡的可能，但愿他的世界里充滿美好！
　　 經(jīng)過下沉廣場時，媽媽說：“這個地方我上次來過的！”
　　 我一愣，問：“上次？那是哪一年了?。俊庇∠笾?，媽媽到我這兒來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就像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的家庭主婦一樣，她們很少離開自己的那個家，認為那個家里的一切都離不開她們，雞鴨要喂，衣物要洗，菜園子要澆……
　　 她說：“那一年，發(fā)大水，家里都被淹掉了，你哥送我來的。那場雨下的，一天就把路給淹了！家里漏成了河，一下子功夫，鍋里就接了一鍋水！”
　　 我望著廣場上那些快樂的身影，說：“那應(yīng)該是零八年吧！”她想了想，“嗯”了一聲。
　　 我說：“一晃十幾年了！那時候你還走得動!唉，能走的時候，不來；現(xiàn)在不能走了，想來，都來不了啦！”她沉默著。
　　 我們來到華中路上，問她：“這條路，你還認得嗎？”
　　 她說：“現(xiàn)在全變掉了，哪認得??！”
　　 我說：“這就是華中路??！你看，前面就是龍獅橋菜市場，你們那時候不就是常常挑著東西到那里去賣嗎？”
　　 她望望菜市場的方向，良久，說：“那一次，我跟你爸爸挑著一擔六谷子（玉米）到龍獅橋去賣，天麻麻亮就出門了，一路上，左肩換右肩，我要跟你爸爸換著挑，他總不讓，怕我挑不動！你爸爸是個好人??！”接著重重地“唉”了一聲！
　　 我望著她灰白的頭發(fā)，想起了爸爸。那次還是我的孩子滿月酒，爸爸喝得醉醺醺的，竟然還要回家！我留他住一晚，他卻說：“你知道你媽媽，一個人在家，不行的，水缸里水沒了，她也沒挑過，我不回去，她連水都沒得喝，我不放心啊！”我仰頭看看天，灰白色的天空有些陰郁。爸爸啊，你說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家里一個晚上，都不放心，而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把她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上十六年了！
　　 我一路推著她，指給她看沿途的風(fēng)景，告訴她，這兒以前是個化工廠，這兒以前是個農(nóng)藥廠，這兒以前……
　　 她都茫茫然地說：“那哪曉得啊！都變掉了，一點兒都認不出來了！”
　　 都變掉了！半個世紀之前，她還是個健壯的農(nóng)婦，拉著板車提著籃子穿行在這城市里，自稱鼻子底下是揚州，不會找不到家的。這個城市雖然繁華卻也簡單，賣菜到菜市場，買衣服四牌樓，百貨大樓是不敢去的，那里都是高檔的；城市的街道雖多，但常走的就那么幾條。城市是簡單明了的，對她們也是友好的。而現(xiàn)在，那個城市不見了，處處都是高樓大廈，前后左右都是街道，一個轉(zhuǎn)身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個時候，城市離她很遠，可是她卻有在城市里行走的勇氣；而現(xiàn)在，她就居住在這個城市里，卻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地方了！她變老了，城市卻變年輕了！年輕的城市里到處都有像她這樣變老的人！
　　
　　 三
　　 我說：“往左邊就是江堤了，現(xiàn)在修成老寬老寬的水泥路了，我?guī)闳タ纯唇?！?br />　　 我推著她往江堤上走去，江堤上往西的方向有一段正在修，機動車輛不通，行人到可以進入的。我推著她慢悠悠地走著?！皡R楫江海，集疏天下”的招牌撞入眼簾！這就是傳說中的集裝箱碼頭了，一直聽說過，可從來沒來過！這些整整齊齊的集裝箱宛如科幻片中的城堡，把長江和我們隔了開來，夜幕下的一切都靜悄悄的，耳邊時常傳來江水的嗚咽聲，江水特有的那種腐爛腥臭的氣息也一陣陣地飄來。長江近在咫尺，卻看不見！
　　 媽媽說：“那時候每年都防汛，各家各戶都派人去挑江堤，你爸爸總是派我去做飯，他不讓我挑擔子，別看你爸爸喜歡罵人，那些重活兒他從來不讓我干的。還讓李嬸家的二妹跟我一道，她那么點大的人，哪挑得動??！可是李二叔病歪歪的，哪能派他來上工啊！你爸爸就是那么個好人！”
　　 她的記憶就像一張年深日久的老照片，在歲月的侵蝕中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有的甚至已經(jīng)消失了，但是她始終記得“你爸爸是個好人！”
　　 現(xiàn)在的江堤寬闊無比，全部鋪成了水泥路，那種汛期各家各戶派人去挑土加固江堤的最古老的防汛方式從此成為了歷史。江堤還在，當年他們挑的土也成為了江堤的一部分，只是那些挑土防汛的人中有不少已經(jīng)像爸爸一樣不在了，還在的也已經(jīng)像媽媽一樣老去了。江堤老了，可以翻修維護，而人老了，就只能被更替掉了。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可惜今晚沒有月亮，善解人意的雨吹散了暑氣的同時，也將月亮藏進了云中。不久之后，這月亮還會出來的，便是這枚月亮曾經(jīng)照過秦皇漢武，照過唐宗宋祖，照過這江堤上來來往往的人們，自然，也照過爸爸，爸爸肯定也凝視過這枚月亮吧！每當我久久地凝視著這月亮?xí)r，我就在想著我們的目光會不會在月亮上相遇呢？
　　 江堤無言，默默地向前方延伸，像一道記憶被鑄成永恒。江水低咽，默默地承載著一切，像一頭受傷的猛獸般忍辱負重。
　　 半夜里，風(fēng)雨大作，那雨，簡直等不及一滴滴地往下落了，而是大盆大盆地傾倒而下。我起身去看看媽媽，她翻了個身，就又睡去了，不知道她的夢中是否出現(xiàn)了爸爸。我感到很安心。爸爸應(yīng)該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