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鎮(zhèn)川堡金桂(小說)
一、背債出嫁
僅僅二十五年,這么一段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歲月,它留給我的除了閱歷還是閱歷,但留給她——常金桂的卻太多了,也太無情了!
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見常金桂是她作為新娘嫁到我們村里,那時的她,濃密的秀發(fā),秀眉大眼,圓盤臉,紅嘟嘟的臉蛋,笑盈盈的表情,豐滿的身材——那就是當(dāng)時農(nóng)村人心目中完美媳婦的形象。
眼前的這位,中年婦女該有的美,在她的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不知道該認還是不該認。不認吧,她已經(jīng)確認并喊出我的名字,認吧,除了相貌有一點相似度,她幾乎沒有當(dāng)年一絲美好的留存。
“你,你是銓柱媳婦,大妞媽,是吧?!?br />
“還能有誰?老得認不出來了吧!”
我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表達想說的意思,但明知自己的表情已經(jīng)把內(nèi)心表露無遺。局促間,心中就泛出有關(guān)她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事,讓我對她的同情轉(zhuǎn)換成敬佩——對一位農(nóng)村婦女、一位撐起全家生計的家庭主婦、一位舉債度日把三個孩子都培養(yǎng)成人送進大學(xué)的母親的由衷的感佩。
常金桂是平川常家堡嫁過來的。娘家3個姑娘,她爹為了給唯一的兒子娶媳婦,每個姑娘都要了豐厚的彩禮。當(dāng)?shù)睾萌思乙话悴蝗⑹箚敬蠊P彩禮的姑娘,平川大村子里更不出高價彩禮娶媳婦。金桂排行老二,20歲還沒出嫁,經(jīng)人介紹好不容易打聽見鄭銓柱這么個光滑水流的后生,私下見面,了解到銓柱家根本無任何積蓄。就跟他悄悄定下一個約定:“你家里有多少出多少,剩下的你先借上,給了我爹媽,我嫁過去慢慢跟你打饑荒。我自己啥也不要,做身衣裳,縫兩鋪蓋窩就行?!?br />
鄭銓柱是鎮(zhèn)川堡的人,祖上就在這里,幾代人以放羊種地為生。兄弟三個三條光棍,老大鄭銓棟成過家搬到外地鎮(zhèn)上,買了拖拉機跑運輸,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老二鄭銓梁和老三鄭銓柱挨肩肩,只差一歲。父親鄭南國有心臟病,在仨孩子不成人時就撒手西歸。老娘看著他們?nèi)齻€青頭小子,愁得好幾天下不了地,最后咬咬牙,領(lǐng)著三個孩子田地家里兩頭跑。一到單獨在家時就偷偷抹淚,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憔悴??蛇@三個男丁,每天冷一頓餓一頓地,緊怕長大就長成一門高的大小伙子。長成了更愁,在上世紀還沒有改革開放那會兒,娶媳婦的任務(wù),那可是三座看不到頂?shù)拇笊剑瑝旱媚赣H整天愁眉不展。這家伙們身子板結(jié)實,長得也沒什么欠缺,要身架有身架,要模樣有模樣。不過再好的后生,沒有大筆彩禮,想往回家領(lǐng)媳婦,那是在城墻上出入——沒門兒。有人給老大提親,她把能借到錢的親戚鄰居都求遍,終于籌夠彩禮,好不容易給老大成了家,家里除了三孔窯洞、勞動做飯工具,再沒有一丁點可換錢的東西,整整欠下八千塊饑荒。村長鄭智民跟他們家一姓,是三兄弟的長輩看著他們孤兒寡母,日子過得凄惶,讓銓梁、銓柱從自己家領(lǐng)回三只母羊,說好生下羊羔,是甲子(雄性羊羔)給四叔送回來,生下母羔,歸你們兄弟,留下來滋生,就這樣沒有本錢有了兩只母羊羔,慢慢滋生,公的賣掉,母的養(yǎng)著,也就有了七八只,成了家里唯一一筆財產(chǎn)。輪到弟兄兩個該成家了,單親家庭,兩條光棍,家里一貧如洗,連個說媒的也沒有。老二銓梁一看沒有希望,到保定打工,自己找了一戶只有獨女的人家,做了倒插門女婿。三兒子銓柱留在村里,與母親相依為伴。
村里的男人們,冬季無聊,不是玩牌打撲克,就是打平伙喝酒,再就是一伙瞎諞,百無聊賴。銓柱打撲克常輸,母親管著不讓耍。喝酒也沒酒量,三兩就醉了??粗鴦e的后生,要不娶上媳婦,要么到外地了。村西頭的四狗又矬又笨,也都說下媳婦了。劉暢青爹媽不在了,妹妹心甘情愿給換了親。村里后生越來越少,他心急火燎地,每天回家一看,感覺沒有任何希望。
每天夢夢都想娶媳婦的銓柱聽到常金桂這么說,一下子來了希望,全身注滿了活力。去所有親戚朋友家借錢,七攢八簇,也不夠外父要的三萬彩禮的三一勾。他愁得瘦了一圈,遲遲不敢登金桂家的門。金桂找到他,一看他就知道錢讓他犯了難。金桂又給出主意:“咱倆一人貸款一萬,剩下的讓你媽打電話寫信找兩個哥哥,讓他們幫一幫?!彼麄儍蓚€去信用社貸款,高正德主任聽說金桂竟有這樣的魄力,當(dāng)即批給他們。但兩位哥哥那里沒有下文。他們兩個進城去大哥家里,說明了情況,嫂子一直沉著臉,打個唉聲嘆氣沒主意??粗蟾绶鸽y,只好空手離開。最后金桂跟爹打了欠條。就這樣,活脫脫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進了鄭家,成了銓柱的媳婦,讓全村人眼紅。周圍三五十里也都傳開了。有人說銓柱運氣好,也有人說金桂愣的往窮窩跳,說啥的人都有。
他們成了家,就趕上土地承包。大集體的地都分給了農(nóng)戶。家家有了自家的地,干活舍得下力氣。娶了媳婦的銓柱又趕上這么好的時代,真成了一根頂天立地的柱子,干活勤快,眼里有活兒,心里活泛,能掙錢的機會一個也不放過。不到三年打清所有的饑荒。結(jié)完最后一筆貸款,信用社高主任走過來遞給他一根煙,勸他,現(xiàn)在養(yǎng)豬掙錢,你再貸些錢養(yǎng)豬吧。銓柱回家跟金桂一商量,金桂非常高興,說:“干脆,你養(yǎng)羊,我養(yǎng)豬,咱們要脫貧致富!”第二天一早,夫妻拿著身份證到信用社。高主任知道這是真正的信用戶,大力支持,并且給他們一萬扶貧貸款——這可是沒有利息的,一般小額貸款每戶只貸六千——另外貸了一萬普通貸款。拿到這筆錢,銓柱買了一群羊,有三十多頭三四歲的母羊,金桂捉下二十多頭小豬。夏天銓柱每天放羊回來,背上總背一大背草,準備曬干當(dāng)冬季羊飼料。金桂東家借三千斤玉米,西家借幾口袋土豆,自己每天拔兩大筐豬草,還得做田地里的活,給孩子做飯。雖然小兩口每天累死累活地,倒頭就睡,可一聽到豬大聲哼哼就醒了。經(jīng)過打拼,當(dāng)年凈收入8000多元,第二年就還清貸款。
二、誤入賭窟
日子越過越紅火,小兩口成了有名的好人家??山鸸鸲亲硬环Q心,生一個女孩,生一個女孩,第三個還是女孩。這就開始到處求人擺操。這一段強迫自己吃酸的,吃莜面山藥魚魚光蘸醋,腌咸菜少放鹽,秋冬季砍上酸溜溜吃,見了能吃的酸的東西,就弄回家吃。怎么吃,肚子也不見動靜。聽人說去廟里拴男孩,可準了。就到處打聽奶奶廟,去了,磕頭上香禱告布施,南山寺更是有空就去,五臺山也去了多次。有人說中藥頂事,縣城王老漢配的中藥可管用了,就三副五副十副八副的抓藥。三女召男都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金桂肚子也不見動靜。村里有人說上午做那啥,能生,他們也試了。有人說進去往左邊做管用,也試了。就見三個女孩子蹭蹭長身體,不見自己肚子挺起來。金桂竟成了心病,在人前頭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心理,覺得虧欠下這個家,更覺得自己再也不精貴了。銓柱又開始喝酒賭錢,跟村里村外的男人混著,有時回來醉得東倒西歪,胡說八道,有時半夜三更回家,也有時竟連夜不回家。
“這家伙有問題了!”金桂心里一直想,可總覺得是自己造成的,沒有阻止,耍錢輸個百二八十,也不算個啥,村里男人們有幾個不耍錢的?她每次安慰自己,就不強制止。
有一天早上,她見大門進來兩個陌生人,趕緊到院里迎。
“這是鄭銓柱家,你是他老婆?”
“是,我就是,他怎么了?”
“你自己看?!币粋€戴墨鏡的把幾張紙條給了金桂。
一萬!兩萬!五萬!十萬!共十八萬!利息還是月息六分!
金桂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這一哭驚動村里,人們很快聚了一院。孩大男小紛紛嚷嚷議論。越說金桂的心越亂,也沒有個出主意的。
她緩過神問:“我家人在哪里?他為什么不回來?”
“我們得見錢放人!”
“???這可咋鬧呀?”金桂又大哭起來。
“這個月底拿錢贖人,不然利息翻倍!”
“總得見人說話?!贝謇锊恢l給出了個主意。
“我得見人,不見人誰知道啥情況?”
“見人行,這是地址,電話?!蹦莾扇苏f完分開人群走了。
“這可咋鬧呀?”金桂越哭越大聲。
村里幾個女人把她攙進屋,院里的人們陸續(xù)離開,全村一下子炸了鍋,有人說輸了十八萬,有人說二十八萬,有人說八十萬……
“報警吧!”
“不能,這都是黑社會的,報警萬一……”
金桂心里越來越亂,罵三個女兒:“杵地下做啥了?你們不說給喂喂豬!三個沒用貨!”
“你罵孩子做啥?她們懂個啥?”鄰居二貴媽給孩子們做主,“她們能喂了豬?我給你喂吧?!?br />
“你安頓好家,去見了人,再拿主意?!?br />
有幾個男人提醒她。
“我一個女人家,哪敢去?誰知道那是什么人?”
“我跟你去,那還怕他個啥?!贝謇锒f。
“我套上車跟你去吧。”劉大叔說。
“我騎摩托送你去!”村長鄭四叔說。
第二天一早,金桂喂了豬,給羊扔了兩捆玉米秸稈,打點孩子們吃了飯。三個女兒不敢說話,乖順地背著書包去了學(xué)校。
村長的摩托聲消失在大門外,推開門大聲喊:“能走不能?”
她出了門,村長問:“拿上地址和電話了吧?!?br />
“哎呀,差點忘了!”她返身進家,好一會不出來,村長等得不耐煩,也進了堂屋,“找見了么?”
“昨天放起來了,記得說放安全處,怎么回事?哪里也不見。”
“是這個吧?!贝彘L從炕布下拿岀來。
“看我心亂的,啥也記不住?!?br />
“快走吧!”
“四叔,拿上存折不拿?”
“現(xiàn)在還不清楚怎回事,了解一下情況再說?!?br />
“那走吧,麻煩他叔。”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救人要緊。”
兩人騎上摩托車,呼呼呼,一陣轟鳴,出了村,上了大路。
他們正在路邊騎行,后邊一輛警車響喇叭。他們回頭一看,派出所魏所長正探頭問:“這是去哪呀,進城?”
金桂內(nèi)心打鼓,該不該告訴所長?
村長停住車,招手讓魏所長也停下來。說起這回事,問:“這事該怎么辦?”
“他們給你們留下什么沒有?”
金桂看了看村長,村長示意拿出來。
金桂抖抖索索從布包里翻出來紙條交給魏所長。
魏所長,看了看。讓村長,“打個電話問問,聽聽怎么說?”
村長從腰間手機包取出手機,魏所長給讀號碼,按了號碼,撥通,嘀—嘀—嘀—
沒人接聽,所長和村長又核對號碼,所長拿過手機,又撥通,嘀—嘀—嘀—響了十來聲,傳出聲音:“哪位?咳咳咳咳,”
“煙鬼,隔手機都能聞見煙味?!蔽核L悄悄說,又把手機靠近耳朵,“我是鎮(zhèn)川堡的,你們在哪里?我們找你們贖人?!?br />
“???好,好!你等一下。”
對方顯然是去問管事的,換了一個聲音,“你們已經(jīng)進城了?”
“我們很快就到。你們在呢哇,就紙上的地址?”
“你們到了再打電話,有人接應(yīng)你們。你是他們什么人?”
“一個村的親戚?!?br />
“帶錢了嗎?”
“打死也不可能一下湊那么多錢,我們見了人商量后再湊錢。今天想見見人?!?br />
“行,來了打電話。”話音一落,掛了電話。
三、狼窩斗賊
魏所長詳細問了近幾天都跟誰在一起,金桂說:“我在家做飯喂豬,他在村里跟誰耍,我啥也不知道。”
村長說:“本村幾個平時也就打打撲克,推牌九都不耍,哪有大賭家?不過前幾天來了三人,聽口音可能是后川的,好像見過,不知道是哪村的,叫什么,我以為人家走親戚,路上聽他們拉呱,像有個叫三寶?”
“胡志保?”
“對,好像聽到這個名字?!?br />
魏所長掏出自己的手機,撥通后川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電話,很快傳出回音:“魏所?一早有啥事?”公安向來不拐彎抹角?!傲私鈧€人,胡志保,三?,F(xiàn)在在不在村里?他還賭錢?”
“昨晚回村,我還見他,他干啥了?又賭錢?”“你給側(cè)面了解一下,幾天前是不是勾引人進城賭了?”“好的?!?br />
收起電話,魏所長跟金桂和鄭村長說:“咱們先去縣公安局,讓縣公安幫助解救人。”
“那銓柱會不會?”
“賭徒只是憑放紅、賭錢騙人弄錢,他們不會禍害人,你放心?!?br />
縣公安治安股在公安大樓一層?xùn)|,三人進入,公安都跟魏所打招呼。
魏所長領(lǐng)著他們兩人徑直走向劉股長的辦公室。沒有寒喧,簡單明了說明情況和來意。劉股長詳細分析案情,讓魏所再聯(lián)系后川陳所長,魏所撥通,就聽對方喊到:“剛了解到,胡志保的確弄到一筆錢,昨晚海吃海喝,不知去哪鬼混了,他老婆沒見著他。另一個小年輕說他確實勾搭上鎮(zhèn)川堡一個人到野外一處賭博點,據(jù)說能贏好幾萬。這小年輕沒進賭場,臨走時,三保還給他500元封口費。”
劉股長聽后,決定派一個社會上不認識的年輕干警跟上金桂去探底,也能保護她。
劉股長推開門喊:“小趙,小趙!過來一下?!?br />
劉股長交待:“你們先去跟他們聯(lián)系,我派小趙跟你們同去,不到緊急情況,他不暴露身份。你們一要見人,二要見欠條,小趙你一定要記住地扯路經(jīng),對方幾個人,主要人是誰。你只承認是她——指著金桂——的表弟,剛從外地請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