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下班回到小區(qū)，發(fā)現(xiàn)忘帶門卡，舉手敲了下門衛(wèi)窗子。保安隊長老井探出腦袋，滿臉堆笑道，張?zhí)幭掳嗬?，得是忘了帶卡？說話間將門卡遞了出來。還門卡時，老張說了句謝謝，發(fā)現(xiàn)門衛(wèi)室坐著一個小女孩，低頭翻看來客登記簿，心想這個老井，怎么將自家孩子帶來了？
　　 老張養(yǎng)著一只小狗。每天早晚必須帶小狗去小區(qū)外面遛達一圈。小狗一天沒見主人，老張剛推開屋門，小狗便撒歡般地撲過來。老張將文件袋一扔，將小狗抱起來，任憑小狗在他臉和脖子上瘋狂親吻。
　　 老伴笑道，你呀，怎么見了這個小東西，真就不嫌臟了？說話間，將狗糧和碗兒以及拾掇小狗便便的鏟子等物件送過來。老張回老伴一個微笑，將小狗放下來，說了句，那我下去了。帶著小狗，又匆匆下樓了。
　　 走出小區(qū)大門，保安正在交接班。小狗自顧跑去附近小樹林解了急，回到主人身旁享用美食。就在這時候，門衛(wèi)室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蹲下身子逗小狗玩兒。
　　 小女孩摩挲著小狗的腦袋，仰臉朝老張問道，伯伯，狗狗有名字嗎？它叫什么名字？
　　 老張微笑道，狗狗當(dāng)然有名字，它的名字叫琪琪。
　　 qiqi？哪個qiqi?。?br />　　 老張說，王其琪，美玉琪，琪琪。
　　 小女孩嘻嘻笑了，伯伯得是說相聲呢。又說，狗狗原來是一塊美玉啊，這個名字不光好記，而且好聽。
　　 老張笑了下，卻問，你該是老井的女兒吧？怎么跑這兒來了，下學(xué)這么早？
　　 小女孩略微驚訝地望了老張一眼，繼而搖了下頭。
　　 老張剛想說什么，小女孩由衷說道，您家琪琪好漂亮，眼睛這么大，這么圓，又黑又亮，就跟卡通狗狗一樣一樣兒。
　　 門衛(wèi)室有人喊了一聲，小女孩朝門衛(wèi)室跑去了。
　　 次日清晨，老張下樓遛狗狗時，看見小女孩依舊坐在值班室。小女孩看見老張，立在窗子里面笑吟吟地朝外望著，嘴里小聲叫道，琪琪，琪琪，你怎么這么好看??！
　　 老張沒理睬小女孩。琪琪也沒理睬小女孩，朝小樹林跑去了。
　　 下午下班后，老張帶著狗狗剛走出單元門，一個男保安和小女孩并排走了過來。男保安笑著說，張叔遛狗呀。老張笑著點了下頭。小女孩隨即蹲下身子，拿手拽住小狗兩只耳朵玩兒。小狗尚未解急，不樂意地朝小女孩呼呼吼著，硬是從小女孩手里掙脫跑了。小女孩望著跑去的狗狗，歡喜道，脾氣還蠻大的哩！
　　 又一個下午，老張在小區(qū)大門外給狗狗喂食，小女孩又來逗小狗玩兒。老張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穿著發(fā)生了變化。一套寬大的、極不合體的保安服裝，松松垮垮地裹在小女孩身上。
　　 老張驚訝道，小姑娘，怎么穿這身服裝啦？
　　 小女孩臉紅了下，小聲說道，這是我的工服呀！又說，伯伯覺得不好看是嗎？
　　 老張說，總以為你是哪個保安員或者保潔員的孩子呢。
　　 小姑娘嘻嘻笑了，說，先讓我試工了一個星期，沒發(fā)工服，今天算是正式上班。
　　 老張說，年歲這么小，怎么做起保安來了？
　　 誰說我小來？小女孩一激靈，人家不小的啦！
　　 人家不小了的啦？老張說，你給我說，你今年多大？
　　 十八歲半，不，十九。小女孩說，虛歲十九還小嗎？
　　 老張說，十九歲了，個子咋這么矮？打眼一照就是個碎娃嘛！這身工服，你能撐得起來么？
　　 小女孩瞄了老張一眼，有點委屈地嘟囔道，不就是個頭矮了一點點嗎？我們家人個子本來就矮。說完話，噘著嘴扭頭走開了。
　　 老張將小女孩看清楚了。一張純粹的娃娃臉，沒做任何修飾，五官倒還清秀，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抹劉海掛在額頭，扎著一個馬尾辮兒，不過頭發(fā)有點油兮兮的，身高超不過一米五。那身保安服裹在身上，沒有個型兒。褲筒朝上綰了幾綰，兩只袖筒空蕩蕩的。大概沒有發(fā)鞋子吧，穿著一雙布鞋，很有些舊了。整個人看起來既邋里邋遢，又縮頭縮腦。
　　 這時候，保安隊長老井蹬著三輪車，回到了小區(qū)。
　　 老張朝老井喊道，老井過來，說幾句話。
　　 老井將車停下，朝老張走來，邊走邊笑說道，您老喂狗狗??！
　　 老張劈頭問道，老井你給我說實說，那個小女孩，得是你們招的保安？
　　 老井愣怔了一下，隨即臉上浮上一層笑，是啊是啊，怎么啦張?zhí)帲?br />　　 怎么啦？讓幾個中年婦女當(dāng)保安，本來就有些糊弄人，如今又招下那么小的女娃兒，能發(fā)揮安保作用嗎？我看你們物業(yè)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老井涎著一張臉，陪著小心小聲說道，我說張?zhí)幇。蟿e那么大聲好不好？包容一下嘛。
　　 老張說，包容什么？包容你們胡亂作為？
　　 老井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您老不知道，那幾個中年婦女，是上頭指名安置的失地農(nóng)民，這不是沒有辦法嘛。再者呢，您老大概不知道，如今一線用工特別緊張，招個保安和保潔，比登天還難。就在幾天前，這個女娃子自己跑來咱這里求職，試了下工，手腳挺靈便的，就將她留了下來……
　　 老張說，難道你老井不明白，這樣做涉嫌雇傭童工，你們就不怕違法嗎？
　　 老井尷尬地笑了下，這話您老說得嚴重了，怎么能是雇傭童工？您大概看她個頭矮是吧，其實她歲數(shù)不小了。我看過她身份證，絕對二十周歲了……俄而又咕噥了一句，國家不是規(guī)定殘疾人也得就業(yè)嗎……
　　 老井你咋能這樣說話？老張有點兒生氣了，你這個老井啊，真敢瞪著眼睛說瞎話，看看那孩子那個樣兒，壓根兒還不知道捯飭自個呢，那身保安服撐得起來嗎？
　　 老井說，這不是人手實在拉不開栓啦！這個女娃子，碎是碎了點，但腦筋靈光，手腳勤快，讓她守個大門，登記個來客，負責(zé)個收發(fā)，誤不了事。這樣以來，就能騰出一個壯勞力干其他活兒，很劃算的……
　　 老張揶揄道，說來說去，不就是想節(jié)省點錢嘛，真會算計！
　　 不不不，老井辯解道，絕對不是為了省一點錢。說著話，雙手合十朝老張央求道，我說張?zhí)幇。暇桶c吧，我老井忘不了您老的大恩大德……
　　 從那天后，老張每天遛狗，都會跟小女孩碰面。每次老張走到小區(qū)門口，小女孩都會主動將大門打開，會從值班室跑出來逗小狗玩兒。
　　 讓老張沒有想到的是，不久后一次，小女孩給小狗帶來了兩個小玩具，一個巴掌大小的彩色圓圈咬繩和一只帶有響笛的橡皮鴨子。這兩個玩具，讓狗狗喜歡得不得了，食也不吃，水也不喝，如癡如醉地玩了起來。
　　 小姑娘的舉動，讓老張有些感動。
　　 老張說，小姑娘，橡皮鴨子和咬繩多少錢？我給你。
　　 小女孩說，看伯伯說的，值不了幾個錢的。我真的好喜歡琪琪，看到了順手就給它買了。
　　 老張知道小女孩沒錢，讓人家花錢給小狗破費，心里過意不去。堅持要給小女孩錢，小女孩堅持不要。老張只好對小女孩說，謝謝你，小姑娘。
　　 小女孩開心地笑了，一只小橡皮鴨子和一個小咬繩，就值得感謝啊？伯伯您太逗了！
　　 老張問道，你這么喜歡狗狗?。?br />　　 小女孩說，可不是嗎？我爺爺在老家養(yǎng)了一只大狼狗，我爸爸也在他店里養(yǎng)了兩只大狗。狗狗不管多大、多兇，對主人都很乖的，我打小就喜歡狗狗。
　　 老張哦了一聲。
　　 小女孩說，我也發(fā)現(xiàn)了，伯伯您也特別喜歡狗狗。
　　 小女孩的話讓老張一愣，忍不住呵呵地笑了。
　　 小女孩說，聽他們說伯伯是個大領(lǐng)導(dǎo)，得是？
　　 老張笑著說，是啊，我是我們家琪琪的大領(lǐng)導(dǎo)。
　　 小女孩開心地笑了，真的啦，琪琪長得好棒好帥，眼睛又大又亮，虎背熊腰，我特別喜歡。
　　 老張問道，可以對我說嗎，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一邊抓住小狗兩只前爪，與小狗臉對著臉嗚嗚地吼著，一邊說道，我姓李，人家都叫我小李子。
　　 老張說，好，那就叫你小李子。
　　 小女孩抬起頭，笑吟吟地望著老張，做了個小孩子才會有的鬼臉兒。
　　 老張說，好像你一直上白班？
　　 小女孩說，試工時替別人頂過幾個夜班。后來隊長說我是女的，只安排我在門衛(wèi)室上白班。
　　 再往后，老張跟小女孩之間的交流，逐漸多了起來。
　　 春節(jié)快要到了，人們顯得很忙碌，小區(qū)大門口人出人進，為過春節(jié)做著準(zhǔn)備。老張問小姑娘，小李子，春節(jié)打算在哪里過？
　　 小姑娘說，就在公司過，接到通知了，我們保安不放假。
　　 老張說，是嗎？你來好幾個月了吧，好像沒見你歇過班，連春節(jié)也在公司過，就不想家嗎？
　　 聽老張這樣說話，小姑娘神情變得沉靜了。許久，只見她搖了搖頭說，不想。說完頓了一下，又說，誰都不想。
　　 老張心里咯噔了一下。望著正在逗狗狗玩的小李子，良久問，你家里除了你爺爺和你爸爸，還有什么人？
　　 小姑娘停下逗狗狗，立起身子，說道，還有好幾個人呢，有我媽，還有兩個弟弟。我婆早些年過世了。
　　 老張說，有爺爺有父母有弟弟，世事很全的嘛，很好的一個家啊！真為了掙幾個錢兒，也不回家過年團聚啦？
　　 小李子看著老張，又轉(zhuǎn)臉望了下別處，半天沒有吱聲。這時候，一個女業(yè)主喊小姑娘幫她往助力車上裝東西，小姑娘應(yīng)了一聲，對老張說了句，伯伯你不知道，我那個家有些扯淡！說完轉(zhuǎn)身跑了過去。
　　 望著跑去給人幫忙的小姑娘的背影，老張有點發(fā)怔。有些扯淡這幾個字，從小姑娘嘴里說出來，讓老張覺得有些不太搭調(diào)。
　　 第二天，老張下樓遛狗狗時，小李子只是站在門衛(wèi)室里面，隔著窗子微笑著，沒有從屋子里走出來，也沒有逗小狗玩兒。
　　 老張感覺到，小姑娘似乎長大了。同時感覺到，小姑娘心里，肯定裝著什么事兒。
　　 此后一次遛狗狗時，老張又忘記帶門卡，遂朝門衛(wèi)室里說道，小李子，你看我又忘帶門卡了。小姑娘笑著說，伯伯我來給你開門。說著從門衛(wèi)室走出來，給老張將門打開。然后跟著老張走出大門。
　　 小姑娘伸手要逗狗狗，狗狗急急地跑開了。
　　 小姑娘笑著說，看把琪琪憋壞了？
　　 老張說，可不是嘛，憋一整天啦。
　　 小姑娘說，琪琪是個乖狗狗，得是在家里不撒也不拉？
　　 老張點了點頭。
　　 這樣的狗狗最懂事了，最可愛了。
　　 這時候的狗狗，已經(jīng)跟小姑娘玩熟了。去小樹林里解急后，主動回到小姑娘身邊，一邊吃食，一邊接受小姑娘對它的愛撫。
　　 老張說，小李子，那天問你的話，讓你難過了，對不起啦。
　　 小姑娘不明就里地望著老張，瞬間又嘻嘻地笑起來，說道，沒有啊伯伯，真的沒有啥，伯伯您別那樣想。
　　 老張沒有說話。
　　 良久，小姑娘說道，昨天我姑給我打電話了，問我為啥老換電話號碼，說我爸聯(lián)系不上我，特別生氣，問我到底回不回老家過年，要我給我爸打個電話過去
　　 老張說，你打了嗎？
　　 小姑娘神情有點黯然，搖了搖頭。
　　 老張說，為什么不打？他可是你爸爸呀！
　　 小姑娘說，不想打。
　　 老張說，你跟你爸之間，究竟怎么啦？
　　 小姑娘說，我爸他不用管我，我也不用管他，我倆誰也不用管誰，就這樣。
　　 老張哦了一下說，你說過你爸爸店里養(yǎng)著兩只大狗。你爸爸在哪里開店，開什么店？
　　 小姑娘說，就在省城里呀，在城北開建材店，開了兩個呢。
　　 老張說，你爸在城北開店，你媽和你弟弟待在哪里？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老家？
　　 小姑娘說，都在城里呢，跟我爸爸待在一起。
　　 老張說，你爸爸開建材店，你小小年紀(jì)應(yīng)該去念書，怎么跑到城南當(dāng)保安啦？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說，伯伯您不知道，我爸那個人可摳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我不愿意待他那里。
　　 老張說，可摳了？啥意思？他就你一個女兒，開著兩個建材店，掙那么多錢干啥用，能不供你念書？能缺了你的零花錢？
　　 小姑娘說，說的是啥嘛！我本來在鄉(xiāng)下老家念書，念得好好的，就因為剛上初二那次期中試沒考好，我爸就不讓我念了。
　　 老張驚訝道，一次試沒考好，你爸就不讓你念書了，沒有道理啊？
　　 小姑娘說，其實我特別喜歡念書，可我爸就是不讓我念。
　　 老張說，小區(qū)通知欄里那些字兒，是你寫的吧？很端正的嘛，書也應(yīng)該念得不錯。
　　 小姑娘臉紅了一下，有點羞赧地說，成績還可以，字寫得不好。
　　 老張說，你爸不讓你念書，你硬要去念，他能不讓念嗎？
　　 小姑娘說，他不好好給我錢，我怎么去念？
　　 啥？老張又是一驚，你爸他供不起你一個初中生念書？不管怎么說，你才這么大一點，本來就應(yīng)該去讀書，當(dāng)什么保安嘛，簡直是胡鬧！
　　 小姑娘說，給誰說這話誰都不信。我念書那陣，每次給學(xué)校交錢，全班就我交得最晚，用的還是我爺爺賣藥材的錢。我爸爸總嘮叨，女娃娃認識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就行，壓根兒不支持我念書。伯伯你說我這個書，還能念下去嗎？
　　 老張沒有吱聲。
　　 小姑娘說，其實事情也就怪了，剛好那次期中試沒考好，我爸他就回老家了，吊著臉數(shù)落我說，試考得這么爛，沒有必要念下去了，停學(xué)算了！看我哭了起來，我爸說，哭啥哭！書念得再多，不定能排上啥用場，人一輩子的路，多著呢。我頂嘴說，念書有用沒用，我就喜歡念書！我爸說，光喜歡頂屁用，考這么個爛成績說明啥，說明你不是念書這塊料！就這樣讓我退學(xué)了。其實，伯伯你信嗎？我成績一直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