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浙東運河的足跡從春秋時期的山陰故水道悠悠走來。一艘艘滿載的商船從這里出發(fā)，既可銜接京杭運河貫穿南北，也可抵達東海之濱，連通那條東方海上絲路。
　　 作為運河時代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應(yīng)“運”而生的這個小鎮(zhèn)，仿佛不再記得商旅貨船往來的塵封舊事，曾經(jīng)繁華一時的水陸碼頭，也最終默默歸于沉寂。好在那些老街舊巷里，依然延續(xù)著昔日的尋常生活。
　　 馬渚的由來，據(jù)說就是這樣：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南巡至越地，祭大禹并刻石記事于會稽。爾后，在這片水草豐茂，稱作“渚”的小洲濕地駐蹕，屯兵據(jù)守在渚山之巔，放馬飲水于渚中深潭，馬渚因此得名。溯源而行，鎮(zhèn)上這條叫馬渚中河的河流，其實便是逶迤數(shù)百里的浙東運河的短短一程，汩汩流了幾千年的馬渚中河，更多鄉(xiāng)人稱其為飲馬河。
　　 誰也說不清渚山腳下的這條河，究竟存在了多少年，我只知西晉的會稽太守賀循，曾下令開鑿此河的一點文字記載；也不知這條河原本的模樣怎般，卻曉得它流經(jīng)那個深邃如井的“飲馬潭”后，此間河水此上橋，便平添了幾分非同凡響的厚重與悠遠。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喜歡上這片秦皇駐蹕飲過馬的土地，喜歡這條蜿蜒穿過老街，與京杭大運河同樣悠遠的河流，以及河岸邊的這個小鎮(zhèn)。
　　
　　 一、河上的橋
　　
　　 千百年來，凡有水的地方，便有傍水而筑的村落民居。而維系兩岸間往來的，總有那么幾座年代悠久遠的橋。
　　 昔日的飲馬河道，清凌凌的河水之上，古意盎然的三座橋，把小鎮(zhèn)的水韻河景，凸顯得既跌宕多姿又不失威儀。
　　 李家弄口的那座橋，俗稱洞橋，始建于宋代。因橋下有常年不涸的飲馬潭，故也叫飲馬橋。一株不知年代的香樟，倒伏著身子，長在橋的西堍。亭亭如蓋的古干虬枝，恰似伸展的巨臂，將一座橋身輕輕地攬在懷里。小鎮(zhèn)的居民喜歡坐在古樟下談古論今，這已是幾輩人的舊習(xí)了?？此脐愃椎纳罘绞剑屗麄冇辛艘环菖c世無爭，隨遇而安的自信或滿足。
　　 距飲馬橋東北兩三百米，有座木橋，橋石板平鋪在粗且長的三根南洋原木上，簡捷實用。人多的時候，木橋像是受不住負重似的，會顫抖得厲害。時常見膽怯的女孩子緊攥著大人的手，躡足通過。每次見到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我覺得很是開心，便像嬉戲的小狗一樣，在橋上來回奔跑，故意把腳步踩得“咚咚”直響，從而使橋更顫更抖。
　　 每年總有那么一二次，海水會倒灌侵入飲馬河道。來勢洶洶的海潮，猶如一條肆虐的蛟龍勢不可擋。一陣陣浪涌潮退之后，清亮亮的河水，立馬漾成了又苦又咸的渾水，鎮(zhèn)上的日子，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得益于“念佛吃素一世，不如過橋石板鋪一記”的浙東民風，道光年間，白馬湖畔的商賈巨擘經(jīng)元善，捐資在河道南端建了一座平梁石橋，取名“鎖瀾橋”，寓鎖狂瀾，澤鄉(xiāng)里之意。鎖瀾橋?qū)捄駡詫嵉膬芍粯蚨?，果然讓洶涌的海潮從此斂了氣度。人們不再畏懼這條蛟龍了，盈盈流動的飲馬河，又歸于往日清亮的模樣。
　　
　　 二、扳罾的阿海伯
　　
　　 那時，沿著河邊行走，岸上通常有扳罾的人。那罾其實就是幾根竹竿支撐起來的一張方形漁網(wǎng)。魚罾隱身水底，隔段時間突然升起，便可捕獲恰好闖入網(wǎng)罾之內(nèi)，來不及逃脫的魚蝦，頗似“守株待兔”。
　　 扳罾的技巧傳到阿海這一輩，說不清已有幾代。阿海打小跟隨父親在飲馬河上扳罾，他是鎮(zhèn)上公認的扳罾高手。阿海六十好幾，黑瘦精干。生來腿腳有疾，行動諸多不便。奈何父母早逝，家境窘迫，一直未能娶上媳婦。靠扳罾捕魚一點微薄收入維持生計，孤身一人簡簡單單過了幾十個年頭。
　　 那時候，阿海伯整天扛副舊罾在河邊轉(zhuǎn)悠，我閑著無聊就跑去看他扳罾，有時也幫他拎拎魚桶什么的。
　　 阿海扳罾的手法無疑是嫻熟的。他拽住繩子，任繩索一寸寸滑過掌心，罾緩緩落下，悄聲隱匿水中。接著他老僧入定般靜靜地盯牢水面，等魚入罾。然后起罾，他弓步站穩(wěn)，屁股快速往后一蹲，借勢雙臂拉繩發(fā)力，無論多重的罾網(wǎng)，瞬間脫離水面，河水嘩嘩往下泄，魚蝦閃閃朝上蹦。
　　 然十罾九空，起罾十次，八九次要落空，即使一二次有魚，多半也只是幾條小魚。扳到魚時，無論大小多寡，阿海并不現(xiàn)出喜樂。有時一天下來，連個魚鱗也未見，他照樣也不惱不怨?？粗骂赖乃婵偧y絲不動，阿海伯一點都不心急，他慢慢擰開那只扁扁的，不知從哪弄來的洋鐵酒壺喝上幾口燒酒，然后抹抹嘴角，講些孩子們不知道的事情?！按篝~多精怪啊，這么多年活下來，當然不會輕投羅網(wǎng)的，毛頭小子才最會上當哩”阿海自言自語地念叨著?！胺凑恤~就行，管它大的小的”我說?！澳窃趺葱心?？”他目光犀利地瞟了我一眼，隨即道：“魚越大扳上來的機會就越少，大的螺螄青像是西游記中的妖精，必須與它斗智斗勇，只有武藝比其厲害的法師才能降住它”說到這里，他桀然一笑，語氣堅定地說，“若對手是個慫泡頭，也就沒啥意思了”。
　　 跟他久了，我慢慢也知道了，其實阿海伯最拿手的還是扳大魚。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從不輕易示人，用魚驚石打磨而成的吊墜，就取自一條三十多斤重的大青魚?！澳悄觑嬹R河發(fā)大水，橫河閘放水，我在閘口貓著，整整兩天兩夜不曾合眼，網(wǎng)進網(wǎng)出十幾回，才扳到這條螺螄青的。嘿嘿，罾網(wǎng)中攪起的水花都有洗臉盆一般大”，雖然過去了十多年，說起這段往事，阿海的眼里依舊放射出光芒，充滿了自豪和榮耀。
　　 早些年，河里的魚類很豐沛，水質(zhì)也好，阿海的魚不用叫賣，在岸邊就被人一搶而光了。后來或許因為河水污染的緣故，他的魚漸漸沒人敢要了。阿海伯只得去更遠的地方扳罾，我就很少見著他了，幾年間也就那么幾回。以后多少年，河水又清了，盼著他能出現(xiàn)，卻再也沒能見到他。
　　
　　 三、木橋弄的孫阿太
　　
　　 這條鎮(zhèn)上最長的弄堂，叫木橋弄。隔著木橋，東西約么有一里多。弄口的兩間青瓦平屋里住著孫阿太一家。阿太的兒子金牛在木橋旁開了一爿水果店，夫妻倆早出晚歸，苦心打理。店雖不大，但生意卻做的風生水起。金牛俠肝義膽，行事謹慎且智慧過人，是周圍一帶聲望極高的人物，誰料金牛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留下一大幫拖著鼻涕的孩子。后來不知為什么水果店也沒了，再后來，媳婦帶著幾個子女改嫁三北農(nóng)村，濟濟的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阿太與一個稍大的孫兒相依為命。
　　 阿太挨著兒子原先的水果店址，擺了一個日雜百貨的小攤，做些針頭線腦的小生意糊口。天才蒙蒙亮，月亮仍做著她的一個殘夢。“吱呀”一聲，木橋弄的一扇木門被打開，穿大襟青衣，梳老式發(fā)髻的孫家阿太出門了。先是長條凳、再是長木板，然后一大堆雞零狗碎的商品，最后才是一只油漆斑剝，當作錢箱的老式梳妝盒。阿太頗有些吃力地邁動一雙小腳，像老鼠搬香火似地把一個日用百貨小攤，不厭其煩地從家里往大街上搬。弄口一塊有些不平的石板，“的篤的篤”一次又一次地響起。
　　 后來人們才獲知，原來金牛是這一帶最早的地下黨員之一，他的那個水果店原來是一處抗日武裝的交通站，那年月小鎮(zhèn)所發(fā)生的幾樁驚心動魄的抗日事件，都與這個并不起眼的小水果店有關(guān)聯(lián)。
　　
　　
　　 四、河里的船
　　
　　 船只，是那時這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一年四季，飲馬河里總漂著幾只漁船。早些年的抲魚船，船上有竹篾與棕箬的篷子，船板被船婦拖得光亮可鑒，船頭還有一只生火做飯的缸灶，窄小的船艙里堆著被子、衣裳以及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這便是一個漁民的家了。年少的我，曾經(jīng)非常好奇他們漂泊不定生活，有好幾次想跳上他們的船頭，跟著他們順流而下。
　　 后來，河里有了一種叫柴油機船的貨船。前面一只裝動力的拖輪，后面拖掛幾條或更多的駁船，這些貨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河水幾乎要漫到甲板上來。貨船一靠岸，碼頭工人便肩扛背馱裝貨、卸貨，“嘿喲嘿喲”的號子此伏彼起。
　　 還有一種載客的動力船叫汽油船，整條船封閉式的，像一座移動的小屋。這種船常有一個駕駛艙，船老大在艙位里駕駛方向盤，這些男人都不太愛說話，神態(tài)凝重地注視著流動的河水，目光清明堅定。駕駛船后面是客艙，兩邊開著一扇扇小窗戶，我發(fā)現(xiàn)，坐在船上的旅客會從小窗口奇怪地張望岸上，而岸邊的人也會羨慕地打量著船上的他們。船還在兩三里之外，就能感應(yīng)到那種“噗噗噗”的馬達聲。我站在岸邊，伸長脖子看了好久，這才看見綠色的船身遠遠駛來。每當汽油船駛近，河面在顫抖，腳下的石板似乎也在顫動。汽油船緩緩?fù)？吭诤硬侯^，埠頭瞬間喧鬧了，浪頭拍打著岸邊，人們像螞蟻一樣從船上涌出來，又如螞蟻一樣從岸上涌進船艙。
　　
　　 五、鎮(zhèn)上的小學(xué)
　　
　　 自我家屋后，穿過兩邊屋檐幾近相觸的一段石板路，面前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河?xùn)|便是我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xué)。
　　 校園用泥墻圍成一個長方形，大門進去是一大片空地，中間用小青磚鋪就的一條甬道，道旁多半?yún)采碾s草。也有幾塊荒地，被幾個老師開墾出來，隨便撒一些菜籽，種上一畦畦碧綠的油菜，到了三月春意綻放的季節(jié)，一片金燦燦的菜花。
　　 甬道盡頭即回字型校舍，回字中央是個石板天井，天井北面一個集會的小禮堂，正中有半米多高的講臺，表演節(jié)目時也作戲臺用。
　　 全校一共五個教室，學(xué)生坐不下時，只好借用鎮(zhèn)上陳家祠堂、七間樓、相公殿等閑房子上課。于是，那些稱作“學(xué)校分部”的臨時教室，留下了我曾經(jīng)求學(xué)的足跡。
　　 在本校讀了一年后，二年級我們就轉(zhuǎn)到學(xué)校西北面的陳家祠堂上課。祠堂正中供奉著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說是一個“木主牌”代表一個逝去的先人。教室就設(shè)在那里，所以這些“先人”就天天伴著我們一起上課下課。
　　 有一日正在上課，突然從牌位上方傳出一聲異響，小閣樓的木門“砰”地被打開了，忽明忽暗中，抬頭猛見一個恐怖的身影，似人似鬼所有同學(xué)嚇得哇哇尖叫，連講課的女老師，也慌忙丟下課本逃了出去。
　　 原來，住在祠堂里的一農(nóng)家老頭，上閣樓尋找農(nóng)具，因閣樓漆黑一片，于是想打開小門借光。誰知木門長久不開，門臼塵封，老頭用力過猛，弄出沉悶的聲響。
　　 因為“牌位事件”，幾個坐在牌位鄰近的同學(xué)，害怕得不敢再去上學(xué)，于是課堂便搬到了離校本部最近的七間樓。這樓房以前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土改開始就劃歸學(xué)校所有了。
　　 三年級我們?nèi)ハ喙罘植烤妥x。相公殿是座落在鎮(zhèn)東的一座廟宇，當時是鎮(zhèn)上百姓的“娛樂中心”，也是唯一能演戲的地方。廟里有高高的戲臺，戲臺兩邊樓上樓下和中間的大天井都可以看戲。
　　 教室就在樓下西廂房，光線幽暗，陰濕的泥地幾乎會滲出水來。還有幾個屋柱，會擋住一部分看黑板的視線。沒有鐘聲，“嗶——嗶”鐵皮哨子吹響，便是上課的鈴聲。
　　 老師晚上批改作業(yè)用的是美孚燈，有形如張嘴蛤蟆似的燈頭，以及大肚葫蘆一樣的玻璃罩。跳動的火苗，彌漫著黑煙的煤油味，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顯得那么遙遠、寂寥。
　　 雖說環(huán)境因陋就簡，但師資卻一點也不推板。每年本部都有一二名從其他學(xué)校邀請過來的教師。有位陳老師，是從慈溪聘來的，而教音樂的趙老師則是從縣城請過來的。
　　 我影響最深的是謝寶楓老師。謝老師清瘦、高個，沖頂頭。上課時唾沫橫飛，聲音高亢激昂，像朗誦詩一樣，偶爾也到球場打打籃球，是全校最棒的語文老師。他平時不茍言笑，對學(xué)生很嚴肅，我們非常怕他。那時土改運動剛開始，宣傳政策的任務(wù)落實到學(xué)校，謝老師廢寢忘食地編過好幾個劇本，其中的《九件衣》最成功，演出場數(shù)最多，人氣也最旺。
　　
　　 《九件衣》描寫地主家失竊了九件衣服，無意中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一個窮苦農(nóng)民，身上穿的一件衣服與被盜衣服十分相似，于是農(nóng)民被抓進了警察局。嚴刑拷打，屈打成招。妻子攜兒探監(jiān)，一家三人哭成一團。
　　 其實，這件衣服是農(nóng)民撿的，失落在他家附近多日，雨淋日曬無人要，農(nóng)民撿來御寒，不想?yún)s染上冤枉。
　　 那日謝老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講《九件衣》的劇情給我聽，聽著聽著我眼淚鼻涕地哭出聲來，謝老師連連點頭，興奮地對在場人說：“就選他，就選他”。原來其他角色早已有了人選，唯獨農(nóng)民的兒子尚未落實，謝老師不假思索當即拍板由我扮演。
　　 探監(jiān)這場戲中，當看到遍體鱗傷的父親時，我禁不住嚎啕大哭，感染臺下看客也嗚咽不止，一時高潮迭起，演出非常成功。事后，謝老師滿面春風地對我豎起姆指：“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接著又說，“可惜讀書不太用功，好好讀書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這些話著實讓我得意了好幾日。
　　 讀四年級時，我們?nèi)ト~家祠堂上課。葉家祠堂就在飲馬河畔，祠堂正門豎立著高高的旗桿，常見懸燈掛旗的。自從做了校分部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飄旗張燈了。
　　 下半學(xué)期，我們又去勞家祠堂分部上學(xué)，祠堂背后的山腳下是個處決犯人的刑場，終日陰森森的，總有種莫名的恐懼。好在五年級時，我們終于重回了校本部，不再離開。我的小學(xué)學(xué)業(yè)，輾轉(zhuǎn)六地終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