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大娘(散文)
1
大娘是種莊稼的好手。50歲了,打谷犁田樣樣不輸男人。大伯是船上的舵手,吃公糧的,但他很少回家。
大娘是大伯的續(xù)弦。母親說大伯的第一任妻子是上吊自殺的,因何事,母親從未提起過。大娘個頭兒高挑,人很瘦。一張皮緊連著骨頭。她的臉,只稍看一眼就不會忘記——瘦得跟石膏骷顱像差不多,兩個臉頰凹陷得可以放下雞蛋。母親常念叨,整個村找不到這么干活的女人——那是不要命的。大娘梳著一對長辮子,整整齊齊,跟她的身形到是匹配得很。挑東西時,兩條辮子一前一后搭著肩上的擔子晃晃蕩蕩。如秋千掛在半空,找不到落點。
雖然在同一座院子,我只去過大娘家一次。她家老屋頂的兩片亮瓦積滿了竹葉,屋內沒有半星光亮。從知曉第一個大娘吊死在那座房子里后,我就死活不去了。
2
“奎娃兒瘋了?!蹦鞘俏彝獬龆旰蠡丶衣犝f的第一樁稀奇事。母親說整個村幾輩子沒出一個瘋子。奎娃兒是大娘的獨子。初中的某天正在上課時,他突然胡言亂語起來。經過如此這般幾次后,老師叫他不用去學校了。大娘帶著他上醫(yī)院看病,卻沒見起色。一年后病情越加嚴重,他開始打大娘,有一次拿著菜刀追著砍大娘。村里的隊長怕他砍傷人,用繩子把他綁在院里的一棵大樹下。大熱天,火辣辣的太陽把樹葉的汁抽干了,也抽干了奎娃兒的吼叫聲。他干癟的嗓音穿過空曠的田野,穿進了大娘的心窩。大娘舉鋤頭的手像中了邪似的抖過不已。黑夜里大娘把他帶回了家。后來,在院里鄉(xiāng)親的強烈要求下,大娘只得將奎娃兒鎖在黑屋里。從此間或從那座房子里傳來奎娃兒拍門叫喊的聲音,那聲音不間斷地引來院里的狗,吠叫不息。院里的人看著大娘家的門都繞著走。人們暗地里議論她家屋子有不祥之物。
有次回家,我碰到大娘挑著擔子從地里往回走。我叫一聲“大娘”,她卻用陌生的眼光盯著我,接著晃著擔子甩著長辮低頭從我身邊竄過。我很納悶,回家問母親,母親搖搖頭嘆了口氣:大娘現在誰都不理。
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公路運輸越來越紅火。但大伯的船運公司卻開始走下坡路,沒隔兩年船運公司倒閉了。失去工作的他只得回家務農。一輩子沒做過農活的大伯,快六十歲了,哪里吃得下農村種地的苦?一家?guī)卓诘淖於紨R在大娘身上。她下地干活的時間越來越長,身子越來越纖細,兩條長辮跟著肩上的擔子也晃蕩得更加歷害。
3
農村掙錢如針挑土。家里沒有外出務工者,唯一出錢的東西就靠養(yǎng)家禽,種糧食。但這點零星錢,根本撐不起一個家。尤其是大娘家因奎娃兒要吃藥,出售家禽換來的錢補貼不了家庭的開銷。那年冬天,正值枯水時節(jié),村里河邊來了好幾條裝沙的躉船。運沙老板需要挑夫,一擔沙1元錢,一天能掙30多元。有勞動力的家庭爭先恐后去攔活,不過大都是家里的男人。女人至多也是30多歲壯年婦女。像大娘這把歲數的想都沒人敢去想。那天大娘去找老板攔活,躉船老板看著大娘竹竿似的身體,眼珠子瞪得跟水牛似的。后來在鄉(xiāng)親們悄悄求情下才默許大娘留下來。鄉(xiāng)親們求情的事卻沒敢讓大娘知曉。村里人都知道大娘的性格,她是一個不服輸的人。大娘每天挑沙不比其他人少,趕在男人們中午回家吃飯的當口,大娘會多挑一個多小時。為了省時間,她每天的午餐用盒子裝點冷飯泡著開水下咽。
4
隔壁村有一個仙婆傳說能通陰陽,也能治怪病。大伯沒事就請仙婆來給兒子看病。仙婆在大伯家設壇做法事,最后通過“天眼”看到大伯家屋里有一座“壇神”,仙婆說必須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供奉,否則大伯家永無安寧日子。于是大伯買來香燭,設了祭臺,每天作揖磕頭,焚香安神。有一段時間奎娃兒真安靜了不少,再沒像以前大吵大鬧,引得院里雞犬不寧。于是大伯相信了仙婆的話,也更加虔誠地供奉“壇神”了。
農歷七月底,接連二十幾個“秋老虎”快將稻田里的水喝干了。火紅的太陽催熟了稻穗,整個田野飄著撲天蓋地的稻谷香。今年有好收成啊。鄉(xiāng)親們歡天喜地互相打著招呼,張羅著今天給誰家打谷,明天排到誰家。秋收是農村最忙的時節(jié)。鄉(xiāng)里的習俗,鄰里間互相幫助排隊收稻谷(只有一個曬壩)。那個傍晚,晚霞鋪滿了田野,紅彤彤的天映得大地成了金色。院里的大人正在田里忙活著。突然有人看見院子的東邊竄起了濃濃黑煙,“起火了,起火了!”院子里的小孩大聲呼叫著往外跑。只見濃煙下熊熊的大火竄向天空,隨著一陣噼啪聲,緊挨著房子的竹林被順勢的火苗引燃了。大片竹林在一片火海里噼噼啪啪,像節(jié)日里放的鞭炮。天地渾濁,血紅一片。起火的房子正是大娘家的老房。遠近的鄉(xiāng)鄰從四面八方往火光處趕。所有人都抄著盆兒,桶兒去撲火。但滾滾火海沒人靠得了邊,人們端著盆兒里的水撲向火光也絲毫撼動不了那沖天的火柱。大娘嚎啕著要撲向火海,鄉(xiāng)親們死死拽著她,最后聲撕力竭的她癱軟在地,昏了過去。在這個混亂時刻,一條影子趁大家不注意,沖進了火海,鄉(xiāng)親們驚得吼叫起來“大伯......”
持續(xù)了六小時的大火終于熄滅,大娘的兩個親人已化為灰燼。那滾滾熱浪久久滯留在院子上空。
5
大娘醒來后,不說話,也不下地干活了。隊長把大娘安頓在集體沒下戶時修的倉庫里。母親將家里的被條和日用品送到庫房。大娘什么也不說,也不笑,其實我從沒看見大娘笑過。她的眼珠灰白而渾濁,眼眶里盛滿暮色。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大娘的擔子終于卸了。村里人不時會送點東西放在倉庫門口。大娘卻傻傻地每天坐在門口拿著梳子梳她的長辮子,似乎要把她的整個人生捋順。隊長為她向鎮(zhèn)上申請了“五保戶”待遇(農村孤寡老人的基本保障)。
時間一晃又三年,大娘逾八十高齡了。偶爾聽母親說起大娘的不正常。她成天嘴里念叨著“水......水......”,白天黑夜都會去水塘里舀水。她的倉庫里堆滿了廢棄的塑料桶,那些桶盛滿了水。隔三岔五她又把那些水倒向倉庫外的水溝里。之后,又往復地去舀水倒水。有時候她還對著桶里的水不停地念叨,誰也不知道她念的什么。人人都覺得大娘跟奎娃兒一樣——瘋了。在一個寒冷的夜晚,狗不停地吠吼。附近魚塘守魚的人聽到外面“噗通”聲響,以為是小偷,打著電筒跑出來,卻看到大娘在水塘里撲騰。
大娘病倒了,母親好幾日守在她的床前。那段時間,我回家省親,間或也去看看她。大娘的頭發(fā)全白了,頭耷拉著,銀色的絲線縷縷披散在床沿。她整個身子陷進了床里,唯見那發(fā)絲閃著冷光。她成了一根骨架子,沒有了人形。寒風從倉庫的縫隙往里鉆,潮濕的霉味夾雜著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倉庫上空。母親背地里擔心大娘撐不過那個冬天。
春風撫過田野,油菜的花朵兒盎然開滿田間地頭。春日和煦的光灑在大片的金黃上,濃郁的花香溜進大娘住的倉庫里使勁地呼喚、拉扯著她。
大娘的病竟然漸漸好轉。
仲夏來臨,大娘差不多痊愈了。但整個人有了一些改變,她不再舀水倒水。常在夏日的傍晚,凝望遠山,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她的臉上披著一層淡淡的光,那些雕刻的滄桑顯出了些許溫柔。她偶爾也與院子的老人坐在一起,雖然什么也不說,但眸子里一片沉靜,仿佛世界在她眼眸里睡熟了。那兩條長辮子也寂靜地掛在她的前胸,依舊梳得整整齊齊,在暮光下閃著亮光。
她偶爾仍會在夜深人靜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踽踽獨行。鄉(xiāng)親們驚訝于大娘在漆黑的夜里走卻不摔跟頭。我想這些路一定是刻進了大娘心里,那是不需要借用任何光的。
祝愿大娘能平安、靜靜地走下去。
這篇文章,使我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想起余華筆下豁達而淡定的老漢,每一個活著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擊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