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巷驚魂
　　 一
　　 駝駝小時候不懂得自己的名字啥意義，更不覺別扭，長到上小學(xué)的年紀因常常被小朋友嘲笑，玩耍的時候被幾個小朋友按住，讓學(xué)霸軍軍騎身上，他們一邊拍手一邊唱歌起哄：騎上我的小駝駝，帶你去看日不落……駝駝不敢反抗，只能咽下委屈。幾個孩子不管哪里都踩上來，手上被踩得鉆心疼。他們玩夠了也累了，駝駝方可得解放。
　　 外面受了氣，回家板著臉不說話，一頭鉆進自己臥室。爸爸早已經(jīng)飯菜擺在餐桌上，喊了一聲：“駝駝，出來吃飯，爸爸做得你最喜歡的豆餡白饃?！卑职挚匆谎叟P室，感覺駝駝今兒有情緒，他拿了一個饃追進來，“這是怎么了？”駝駝氣呼呼的看都不看，爸爸愣住了，駝駝哇一聲大哭……
　　 王有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人，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到七八歲上了小學(xué)，總算松了一口氣，可由于常年販賣豬羊體力勞動過剩，攤上腰椎疼的毛病，腰板直不起來，日子總是不得輕松。
　　 日子怎么苦都能熬得住，可就是見不得兒子受委屈。這一哭讓他手足無措，趕忙遞給兒子白饃，兒子一抬手“不吃！”打在地上。他撿起地上的白饃“噗”吹了吹咬了一口：“駝駝，這是怎么了，爸爸哪兒做錯了，還是作業(yè)沒完成老師批評了？駝駝，駝駝……”爸爸說著摸摸兒子的頭連連叫道。駝駝瞪著爸爸：“不要叫我，還叫，還叫，為啥給我起這個難聽的名字，為啥??？”
　　 駝駝的舉動著實把爸爸嚇了一跳，眼前仿佛不是自己的兒子，是一頭發(fā)飆的小駱駝。他停止了口中嚼動的食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憋得喉嚨仿佛要停止呼吸，脖子伸了又伸，一只手摸了摸,趕忙找水。咕嚕，一口水下去，喉嚨暢通了，心里卻扭了疙瘩。內(nèi)心深處流蕩出一股埋藏已久的凄涼，這股凄涼就像八月的洪水波濤洶涌而來：
　　 生在北方古鎮(zhèn)柳巷的王有才，家庭貧窮加之個子矮，二十七八娶不上媳婦。真是窮不擇妻，明知鄰村有一病女孩嫁不出去，他卻偏偏娶進門。娶進門的媳婦體弱多病，常年服藥，很難懷上，眼看自己三十歲了還是丁克戶，同齡的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父母著急了，拿出棺材本為媳婦四處求醫(yī)，真還管用了，半年后就懷上了。父母此后不讓媳婦再服藥，說什么影響胎兒發(fā)育。
　　 兒子駝駝出生前，爺爺奶奶盼望是個男孩，帶著媳婦偷偷到黑診所B超，果然是個男孩，這下媳婦啥藥都不能吃了。患有淋巴結(jié)核的媳婦因斷藥病情不斷加重，臨近分娩時全身浮腫。王有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要求送醫(yī)院分娩。父母堅決不答應(yīng)，說什么他們那一代人誰進過醫(yī)院，不也順順利利出來了。王有才是孝順兒子，不敢反駁父母。媳婦到了分娩那一刻，母親親自接生。媳婦疼得死去活來，一陣一陣的，等宮口全開，下來的是屁股，這下怎么辦？母親把手塞進去找到一雙腿拉了出來，媳婦的嚎哭聲穿過半條柳巷，驚得電線桿上的麻雀都靜悄悄的。兒子總算生出來了，媳婦昏死過去，涼水潑得整個屋子水漫金山也無濟于事，媳婦去了另一個國度。作為丈夫的他抱著尸體不讓下葬，一會哭，一會抽自己大嘴巴。無法原諒自己，如果當初不聽父母的話，執(zhí)意送醫(yī)院，不見得丟下一個笨手笨腳的大男人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不敢想象，妻子臨死時是懷著怎樣的絕望心情，自己就是一個殺人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媳婦。盡管這些無法挽回，可換做任何一個丈夫都無法原諒自己。
　　 媳婦的離世，父母也后悔當初的做法。兒子失去媽媽整天餓得哇哇大哭，奶粉喝了拉肚子，母親米糊糊喂了半個月，瘦的孩子皮包骨頭。最后媽媽想辦法把內(nèi)蒙外婆家表弟養(yǎng)的駱駝借來，兒子吃駝奶長到四五歲才還回去。其間，兒子兩歲的時候就喜歡和駱駝玩，哭鬧的時候只要把他放在駝峰上就雙手拍打起來，開心地喊“駝駝，駝駝”。
　　 兒子三歲了還沒起名，他和父母按照屬相起名，兒子屬羊。母親一會說叫羊羊，父親說叫羊羊不好，豬羊任人宰殺。母親說叫狗蛋吧？父親說狗蛋太普通了，不行。他撓撓頭說十二屬相里怎么就沒有屬駱駝的呢？這下提醒了母親，哭著說這孩子的命是駱駝救回來的，我們不能忘了駱駝，給這孩子起個有念想（紀念意義）的名字，就叫駱駝吧！大名定了，小名喊駝駝。
　　 2
　　 時隔七八年，王有才大腦里依然就像放映一場悲劇電影，媳婦的離世讓他一生自責(zé)。
　　 他拉著兒子的手，摸摸手臂上的紅腫，“兒子，名字是一個人的代號，沒有高低貴賤。兒子，誰欺負你了？”
　　 兒子擦擦淚：“爸爸，爸爸，是軍軍欺負我，騎我。我不想上學(xué)了?！?br />　　 王有才聽到兒子的話雙手按在臉上，好一會，才放開被手心捂得通紅的臉，吐出一口氣，搖搖頭，“這么想不對，軍軍欺負你就不想上學(xué)了？不上學(xué)長不了本事，以后要吃苦。就像爸爸，累的腰都直不起來也沒個出頭日，你不想和爸爸一樣沒出息就得好好讀書。爸爸和叔叔說說，讓他兒子以后不要欺負你?！瘪勸効粗职贮c頭。
　　 王有才口中的叔叔就是軍軍的爸爸，此人姓劉名唐，生性暴躁，又好酒，常常喝了酒辦出糊涂事，人送綽號唐不清。唐不清和王有才是朋友，王有才販賣豬羊，唐不清是開殺賣鋪的。
　　 白天就是見到唐不清根本顧不上提起兒子的事。夜晚九點鐘躺在被窩里的王有才打開手機，想微信上說一聲。還是忍不住刷起了朋友圈，卻刷到了唐不清五分鐘前剛發(fā)出的一條信息。是一張駱駝的照片，上面寫著：新鮮貨到了，歡迎新老顧客來本店換換胃口！這不是駱駝嘛？這家伙哪兒搞到的？王有才坐了起來，一個電話直接撥了過去。唐不清只喂了一聲，王有才就聽出他現(xiàn)在是要多喜悅有多喜悅。他大概以為老朋友這么晚打電話是為了恭喜他的。那好吧，王有才輕咳一聲：恭喜你了，得一寶，要賺大錢了。接下來他肯定要跟王有才炫耀一番，輪不到王有才說孩子們的情況。所以王有才不得不搶先拋出打電話來的重點：你這會兒開心的不得了，可我兒子被你兒子打得還在哭鼻子，白天見你也顧不上說一聲。你應(yīng)該教訓(xùn)教訓(xùn)你兒子。唐不清聲音遲疑了一下，應(yīng)該是興奮之中被王有才攪擾。啊……孩子們的事，小事，打打鬧鬧，沒啥大不了的……我，我有空說說，沒事，小孩子嘛。王有才說對于我們大人來說是小事，對于我兒子來說是大事，都不想上學(xué)了。你兒子天天騎我兒子，手臂都被你兒子踩得發(fā)腫了。掛了，掛了！王有才聽得出唐不清不耐煩了。
　　 王有才睡不著，想到兒子總挨欺負多可憐??！想到早逝的妻子，明明曉得身患重病，卻偏偏要把孩子生下來。王有才更得加倍疼愛兒子，畢竟他是駝駝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穿過柳巷射下來，射在王有才的身上，身子拉得長長的。
　　 得空的王有才走在筆直又綿長的柳巷的石板路上。兩旁鱗次櫛比地排列著無數(shù)的以磚木桔構(gòu)的老屋，住戶多是做買賣的：開煎餅鋪子的，豆腐的、油糕燴菜的，很熱鬧。古鎮(zhèn)最熱鬧的是臨近縣、市、省來萬年冰洞旅游的都要經(jīng)過古鎮(zhèn)柳巷。特別是三六九集日，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隨著柳巷經(jīng)濟水平的提升，加之地理外置的優(yōu)勢，使得許多投資商看準這塊風(fēng)水寶地，最終，一大煤老板瞄準商機，建起動物園。機器轟鳴，規(guī)模成形。他路過圍欄外，幻想著動物園很快建起來，許多動物定居柳巷，給柳巷增添色彩，幻想著自己到動物園當飼養(yǎng)員，不再販賣豬羊，有空多陪兒子看動物。王有才想到這些，笑了，好像找到一個夢想，那夢想散落在柳巷深處……
　　 一直走到柳巷尾處，唐不清這個老朋友的屠宰場到了，唐不清正在屠宰場對著駱駝開直播。整個屠宰場血腥味很濃，末秋的蒼蠅特別活躍，嗡嗡翁飛來飛去，就像發(fā)大水。老朋友根本顧不上搭理他。王有才說孩子們的事不能不管，學(xué)校霸凌的事件很多，要及時制止。他有點煩躁，停下直播哼唧幾句：“屁大點的事磨嘰啥啊，影響我賺錢。我以為你一大早送羊來了，為孩子那點破事值得跑一趟，沒看見我在忙？”他說著不住地對著拴在“行刑”樁上惶恐不安的駱駝攝像，拍短視頻。王有才看一眼駱駝，好熟悉啊，哪里見過這頭高大強健的駱駝？天哪，這不是兒子的奶娘嘛！怎么落到屠家手里？他的內(nèi)心不由自主生出憐憫之情。這下不止孩子受氣一件事了：我說你唐不清殺豬殺羊，殺牛殺馬，駱駝也殺起來了，這不是殘害生靈嘛！還開直播，看來要網(wǎng)上直銷駱駝肉？
　　 “老劉，你一把年紀的人了，能不能不搞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賣豬羊就賣豬羊，哪里搞來一頭駱駝？你可真有本事，想一出是一出，這不是胡鬧嘛！”老朋友唐不清可不服氣了：“我怎么能是胡鬧呢？你年紀還不大，怎么能不懂線上營銷呢？現(xiàn)在直播賣貨多熱啊，你瞧瞧抖音、快手、淘寶各種平臺哪個不直播？我賣駱駝肉一定是熱門，又沒有任何物流成本，無非是多花些時間錄制。這叫緊跟時代潮流，永不落后。再說我這兒本來就是開殺賣鋪的，胡鬧個鬼?！?br />　　 “我看你就是胡鬧，胡鬧到比鬼還可怕，想一出是一出。記得當初開殺賣鋪的時候兄弟們都反對，殺賣本來就是損德的行業(yè)，你說過只殺豬羊，豬羊一盤菜嘛！兄弟們七湊八湊給你湊起來了，你連牛馬也殺，現(xiàn)在居然駱駝也不放過。我真納悶了，你怎么越殺越來勁了，一個本分的農(nóng)民屠家這會兒居然為了幾個銅臭殺起了駱駝……”王有才越說越來氣。
　　 “得得得，倒把自己說的高大上，你不也為了幾個‘銅臭’販賣豬羊，跟我差得了多少？我看在你是好朋友的份上不和你犟嘴。殺個駱駝有啥大不了的，又不犯法。不就是你兒子吃過幾年駝奶，還真把駱駝當你老婆了，哈哈哈……”
　　 王有才氣得跺腳，找不到語言再說下去，指著老朋友唐不清大叫：“你，你，你，我管不住你殺駱駝，保護不了駱駝，我要保護好我兒子。你，你管好你兒子，再欺負我兒子看我怎么收拾他，哼！”
　　 3
　　 喧鬧一天的柳巷就像勞累一天的母親終于歸于沉寂，閉目深思，她有一個美好的狀態(tài)就是看遍了塵世的復(fù)雜與苦痛，卻依然保持單純與美好。
　　 “爸爸，爸爸，軍軍爸爸要殺駱駝，軍軍說他家買來了一頭駱駝，我跟去看了，就栓在他家屠宰場的木樁上，爸爸！”駝駝?wù)f的結(jié)結(jié)巴巴，“爸爸，駱駝會疼嗎，爸爸，我們?nèi)ゾ染人?？?br />　　 夜晚，下晚自習(xí)的駝駝回家氣喘吁吁地通報爸爸這個不詳?shù)南?。躺在床上的爸爸看著昏暗的燈光，一言不發(fā)：駱駝怎么轉(zhuǎn)回來了，外婆家的表弟真的缺錢花，還是缺心眼？不知道這頭駱駝對我家有恩嘛？要他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兒子，爸爸也想救，可爸爸沒辦法?！?br />　　 “想想辦法，爸爸，要不我們買下來？”
　　 兒子的話讓王有才一下子坐起來：有辦法了，自己怎么就沒想起來。他姓劉的不就是愛錢嘛！
　　 有了駱駝，唐不清的直播間人氣沖天！喊著要多殺幾頭駱駝，天快完全亮，還不下。突然被王有才的電話給吵亂了。他不耐煩地吼王有才又是什么事？說他一夜沒睡正要休息，不要打擾他。王有才也不示弱：“先別掛，有事商量。”電話那頭不說話了，王有才接著說，“恭喜你了，這下火了，以前都是你的老顧客和那些饞嘴女人會特地刷到你這無人問津的犄角旮旯，現(xiàn)在駱駝捧紅了你，你到底怎么想的？改開殺駱駝鋪了？”
　　 “有屁快放，我可沒時間和你磨嘰。”
　　 “那好，我買駱駝，你要多少錢？”
　　 “哈哈哈……”電話那頭發(fā)出一陣陣大笑。大笑過后，接著冷嘲熱諷起來：“你再沒買得了，我就一頭駱駝你買，是你兒子還沒斷奶，咋地？我看你是索性把我的買賣攪黃？
　　 王有才說：“你天天播，天天吼，駱駝肉怎么怎么好吃營養(yǎng)，你賣過一塊嗎？不就是掛羊頭賣狗，我給你錢，開個價？”
　　 “天價，你給不起，哈哈哈……真還說對了，給多少錢都不賣。嗨，老朋友，你可不能走露風(fēng)聲壞了我的事，我把你當朋友的?！?br />　　 王有才這么絞盡腦汁想辦法，救不回駱駝，覺得無法面對兒子。這家伙鐵了心不賣，拿駱駝做文章？也好，駱駝暫時沒有危險。再想辦法。
　　 唐不清為了賺大錢每天活體直播駱駝肉怎么怎么好吃有營養(yǎng)，竟然把牛肉驢肉以假亂真賣了駱駝肉的價格。讓那些年老的錢燒的顧客上當受騙。
　　 舉報吧？王有才覺得面子上下不來，那怎么辦？為此事他夜不能寐。到現(xiàn)在他都很懷念，那一年它剛剛從表弟家趕來的情景。在陌生的環(huán)境左顧右盼，不進食。他抱著兒子就像和親人拉家常拉了起來：不要怕，我們不會傷害你，你就吃點喝點吧，等奶大了孩子我們就送你回家。它好像聽懂了，抖抖挺拔的身姿，鼻子發(fā)出馬兒似的叫聲，“篤篤篤”。好像說：說話算話??！此后，擠奶的時候眼睛微閉，嘴角上揚，活脫脫一個溫和的母親。時隔七八年，沒想到它轉(zhuǎn)了回來，回來的不正常！沒多久，唐不清賣假駱駝肉的事兒在本地已經(jīng)開始小范圍傳播。他認為就是好朋友王有才傳出去的，因為他把秘密告訴了王有才。他想找王有才算賬，又怕抖擻出去知道的人更多。他一個人喝悶酒，“呲溜”吸了一口罵起來了：“操他媽的，還朋友哩，一定是這個個王八蛋嚼出去的，壞我好事，老子也不是吃素的！”罵完，“咣”一聲酒杯摔得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