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逆行的臘肉(散文)
走過不少地方吃過不少臘肉,比如在張家界吃湘西的臘肉,在西雙版納吃云南的臘肉,在五臺山吃山西的臘肉,也在拼多多上拼過四川的臘肉,但總覺的那些臘肉不及我家鄉(xiāng)陜南西坪的臘肉,總也吃不出家鄉(xiāng)西坪臘肉的那種味。
老家西坪的臘肉沒有刻意的腌制,也沒用松枝柏枝之類的反復熏,是那種純天然的干肉,灶上一煮,十里八里都聞到香,精肉紅絲絲,肥肉亮晶晶,趁熱切一塊,味道純正,香味久遠,吃了那真的是還想再吃。
小時候就是眼巴巴地想吃這臘肉。年跟前殺了豬,切成塊,抹了鹽,碼在木盆腌兩天,父親便用葛騰或者草繩串起來,一塊塊掛在堂屋的屋梁上,風從大門外吹進雪花,在這一排豬肉上繞來繞去。漸漸春暖花開春去夏來,這肉愈發(fā)的瓷定定,有油滴下來,堂屋地下一道油印,掃不掉的。
兩坪村不就是全縣最邊遠的那個村嘛,離縣城離集鎮(zhèn)都遠,鄉(xiāng)親們一年到頭要吃的油和肉,全靠家里自己喂豬,償若不喂,哪里有錢有肉票進城去買?所以雖然糧食并不寬余,母親還是堅持每年喂一頭兩頭。區(qū)上公社的干部來,母親取一塊煮;陜西湖北的親戚朋友來,母親取一塊煮;請個木匠蔑匠,母親也取一塊煮。三煮兩煮的,那梁上的臘肉就越來越稀,越來越少,還沒到秋天呢,那臘肉差不多就吃完了。所以盼家里來人,來人了才有肉吃,哪怕喝點肉湯,那也香得很吶!想吃臘肉又沒人來,便呆呆地朝梁上看,心想母親要是也煮一塊,光是我們一家人吃一頓,該多好呀!母親嘆息道:都吃完了,來個客人,請個匠人,吃啥?
長大后依然饞這臘肉。每次大老遠回去,說是看望父母,其實也是惦記那屋梁上的臘肉,惦記那煮熟的臘肉散發(fā)出來的不一樣的香。從這個酒店到那個酒店,從這個餐廳到那個餐廳,我陪別人吃,別人也陪我吃,大大小小的飯局里時常也會有一盤臘肉端上來,我趁了別人行令喝酒的功夫吃這臘肉,試圖從這臘肉中嘗出母親的手藝,嘗出家鄉(xiāng)的味道。但我終是沒能在酒店的餐桌上嘗出來,心想還是回老家吧,回老家西坪吃母親煮的臘肉,老家的臘肉比這餐桌上的臘肉好吃,也勝過這張牙舞爪的螃蟹,還有胡須不是胡須,尾巴不是尾巴的龍蝦。這長大了回去,不必眼巴巴地看這臘肉流口水,母親自是早早地取一塊泡了,放在鍋里文火慢煮,或是塞進罐子里燉。等我回來,滿滿一大盤子木耳炒臘肉,或者洋芋粉炒臘肉端上來,抽了筷子專揀好的往我碗里堆,生怕我吃的少,邊夾邊說:“你回來多住兩天,我給你做臘肉扣碗,蘿卜干跟干豆角都有,墊底蒸了,你吃一頓再走!”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了,回老家就少,這家鄉(xiāng)的臘肉也就吃得少,但那味兒卻不曾忘記,每頓吃飯時,就不由自主地想吃。從前公路不通,老家鄉(xiāng)親們的房梁上還掛些臘肉,后來路通了,條件好了,喂豬的反倒少,不見了整排的,甚至是掛了好幾年的臘肉。有幾家還在喂豬的房梁上掛幾塊,那自然是精貴得很,舍不得賣,更舍不得送人,物以稀為貴嘛!這原因,許是不少人搬進了城鎮(zhèn),老家喂豬的人少;許是肉價不穩(wěn)成本又高,喂豬又麻煩又不劃算;但更多的原因是買肉也比原來方便,誰從城里回去了捎一塊兒也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兒,淘寶上也能淘出臘肉,雖然那臘肉沒有老家西坪的臘肉好吃,但卻省力呀,方便呀!總之老家西坪的臘肉現(xiàn)在少了,這幾年幾乎沒大見過。
但是前兩天我卻見了,見到了久違的正宗的西坪臘肉,雖然只是在手機上看見,但那臘肉的形狀和顏色,我是那么的熟悉和親切,以至于隔了屏幕,還能聞出那臘肉的香。那天早上做了核酸原路返回,站在自家的陽臺上張望空蕩蕩的大街,平時車水馬龍的商南大街此刻靜悄得讓人心慌,只有一輛警燈閃爍的警車在樓下跑,過來過去反復地重復著幾句話:“全城管控,全部居家。嚴禁聚集,違者重罰?!边€有兩個女的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匆匆地走,想必是去給哪一家居家隔離的人,或者是其他特殊人群上門做核酸,十字路口站了兩個戴紅袖章的志愿者,口罩嚴嚴地捂了嘴,緊緊地把住路口。街兩邊的商鋪,也是嚴嚴地關(guān)了門。很長時間就看見這一輛車,四個人。縣城除了每天早上此起彼伏的“請大家迅速下樓做核酸”的喊叫聲,其他時間都靜悄得很。如此寂靜已經(jīng)有好多天,而且不知道還需要靜默多久,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商南為這該死的疫情此前也封過幾次城。武漢疫情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散文叫《第一次封城》,西安封城的時候,我又寫了一篇散文叫《第二次封城》,這幾年這縣城被這疫情折騰的,每一根弦都繃著,安生不得。但前幾次好像是被疫情捉了迷藏,玩的是“狼來了”的游戲,那“狼”竟是沒來。而這一次,“狼”真的來了,而且來得是悄無聲息,毫無征兆。八月十五日這天乘了縣文聯(lián)的車還在跟一干朋友一起去富水看李自成厲兵秣馬、東山再起的生龍寨,說好了第二天再去看商於古道旁邊的陽城驛和茶海,可是晚上突然就有緊急通知從各種不同的渠道傳過來,縣城很快就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接著就被封住,人跟車像被定住一樣,動彈不得。當晚就檢測出兩例陽性,接著一輪一輪的全員核酸,總有確診和無癥狀冒出來,摧殘一城人的神經(jīng)。
恍惚間感到手機振動,我知道微信里有信息發(fā)過來。打來一看,果然公眾號和微信群都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未讀信息。我點開“西坪二隊"微信群,一張臘肉的圖片映入眼簾。那是幾塊條形的臘肉,紅紅的干干的堆在塑料袋子上。這不正是老家西坪的那種臘肉嘛!臘肉圖片的下邊冒出一行字:“有人捐臘肉十一斤!”一看頭像,這圖和字卻是西坪村黨支部的家紅支書發(fā)出的。我恍然大悟:這是西坪村支部村委會在組織募捐呀!這圖片上的,正是老家西坪的哪一家,給被封了好幾天的商南縣城捐出的臘肉呀!
這商南縣城雖小,卻也有好幾萬人口,為了不使疫情擴散,也為了一城百姓的生命健康,連日來縣委縣政府組織廣大干部群眾像是在撲滅一場熊熊大火,——不,這抗擊新冠病毒實在是比撲滅一場熊熊大火要艱難得多——把這縣城封控得水泄不通,外邊的進不來,里面的出不去,超市商場大店小店的的日常用品畢竟有限,尤其是各類菜蔬基本上已經(jīng)吃空,那這城里被封控著的幾萬百姓怎么辦?那些集中隔離的,居家隔離的,封在家里不能出來的,以及那些舍生忘死、夜以繼日去“撲火”救人的醫(yī)護、公安、志愿者等工作專班怎么辦?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商南縣城的一城百姓,現(xiàn)在正是最艱難的時候,也是最需要支援的時候!這縣城現(xiàn)在不僅牽動鄰省鄰縣的心,也牽動著我家鄉(xiāng)西坪父老鄉(xiāng)親的心!
接著又是幾張圖片發(fā)過來,拍的都是捐菜。那個扁擔挑籮筐,一頭裝黃瓜一頭裝洋芋的,不就是全富表哥么!那個頭戴太陽帽手推三輪車,車子里放一個滿滿的蛇皮袋子的,不就是軍德叔么!那個穿件綠T恤肩上扛洋芋,火熱的太陽照出一個影子的,不就是大發(fā)叔么!這絡繹不絕地把菜送到村部的,有附近的東西二坪的鄉(xiāng)親,也有比較遠一點的幢子溝、桃園甚至是范家山的鄉(xiāng)親;這些鄉(xiāng)親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送到村部的有黃瓜、豆角、辣椒、大蔥、茄子、西紅柿、土豆等新鮮蔬菜,也有臘肉和黃豆。那臘肉除了前頭看到的那戶送去的十一斤,陸續(xù)還有幾戶,十斤八斤的,食品袋裝了,和那大大小小的紙箱子,蛇皮袋堆在一起,等著裝了車拉到西坪村所在的十里坪鎮(zhèn),由鎮(zhèn)上統(tǒng)一捐到縣城,捐給城里那些被疫情困住的人們。
我仔細端詳這些圖片,忽然看見圖片中夾雜著兩張紙條,一張紙條上記著捐菜戶的姓名,一張紙條上不僅記著姓名,而且記著捐菜的種類和數(shù)量。在這大疫面前,老家西坪的鄉(xiāng)親們無多有少,一戶不缺地向縣城捐菜啊!就連這平時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賣的臘肉,也情愿拿出來逆行進城,幫助被困的城里人度過難關(guān)。多好的父老鄉(xiāng)親!
我的眼睛突然濕潤。透過這些圖片,穿過歷史的云煙,我仿佛看見七十六年前,我老家西坪的人民群眾支援中共鄖商縣委以及鄖商支隊的情景。
一九四六年七月中原突圍白魯?shù)A會議之后,那個曾經(jīng)當過民政部副部長的潘友謌以及他的戰(zhàn)友們按照李先念的指示在西坪建立中共鄖商縣委和鄖商支隊開展游擊戰(zhàn)爭的時候,西坪村的人民群眾,就是這樣支援鄖商縣委和鄖商支隊的,他們也是把自家種的菜以及自己舍不得吃的臘肉,自愿地送給人民子弟兵,自覺地跟中共鄖商縣委和鄖商支隊一起在陜鄂邊界創(chuàng)建革命根據(jù)地,抵御國民黨部隊進山圍剿。共產(chǎn)黨和人民群眾就是這樣骨與肉一般地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那時的西坪村還叫馬家坪,給鄖商支隊一百余人送吃送穿送糧送菜的,不僅是這西坪的百姓,還有河對面湖北的群眾,這送給鄖商支隊的吃穿用度里,自然也有像今天這圖片上一樣的紅絲絲香噴噴的臘肉!現(xiàn)在這新冠疫情使商南縣城陷入困難,又是西坪的父老鄉(xiāng)親把這紅絲絲香噴噴的臘肉,經(jīng)過他們所在的十里坪鎮(zhèn)黨委政府送進縣城,送給被疫情困住的小區(qū)、樓棟和住戶,與他們同舟共濟,共渡難關(guān)。
我久久地凝視這些圖片,久久地。這些蔬菜和臘肉,僅僅就是蔬菜和臘肉嗎?不,它是老區(qū)人民的情誼,是老區(qū)人民的厚愛,是老區(qū)人民永不消退的紅色基因,在一代一代地傳承。
(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