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蟬叫了一整天，天熱得要命，樹梢紋絲不動，有些樹的葉子開始卷葉，柿子、石榴的青果開始掉落。
　　 五十六歲的康華收拾著店內(nèi)雜物，準(zhǔn)備關(guān)門回家。又耗了一天，來店買東西的客人少而又少。唉！這該死的戴口罩日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讓多少人關(guān)店走人。幸好自己口碑不錯，經(jīng)營靈活，有很多老顧客還算照顧自己，咬牙維持了下來。
　　 行走在路上，康華被絆了一腳，身子踉蹌了一下，一個軟的塑料飲料瓶彈跳地從腳下蹦了出去。唉！虛驚一場?？等A站在原地，用手揩了揩頭上冒出的虛汗，輕輕吁了口粗氣，自言自語地說：“晦氣！”可轉(zhuǎn)眼間，又笑著說，“財(cái)富?！?br />　　 康華不是小氣吝嗇的人。四十多年前，不甘服輸?shù)目等A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做過廢品回收、建筑工地工人、飯店員工、商店售貨員、掏糞環(huán)衛(wèi)工、水果攤攤主等，農(nóng)村人質(zhì)樸大方與憨厚忠實(shí)、勤勞與善良的底色沒有改變。生活不易，最不易的是用汗水與體力討生活的進(jìn)城農(nóng)民。沒有資本，沒有背景，沒有人脈，唯一有的是吃苦耐勞的執(zhí)著。窮過，哭過，上當(dāng)受騙過，也曾絕望過。
　　 對于城里的套路，沒有誰比早些進(jìn)城解決溫飽想發(fā)家致富的康華們更加深有體會的了?；钊瞬荒鼙荒虮锼?，只要肯出力流汗，肯吃苦敢拼，還是能在生活的夾縫里尋找到一丁點(diǎn)的生存空間?？等A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了自己的所謂事業(yè)。
　　 節(jié)儉的本性驅(qū)使康華躬下身，低下頭，伸出手，緊緊抓住那個硌疼腳的塑料飲料瓶，如獲至寶，生怕它脫手而出。飲料瓶被康華握得咯吱咯吱叫喚不止，如同老鼠被貓的利爪扣入骨的嘶叫。
　　 “康老板，你這是撿到寶了嗎？”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冷冰冰的，聽起來極不順耳。不用轉(zhuǎn)頭看，康華心里明鏡似的，這種聲音和腔調(diào)，話雖不多，極具羞辱性。好就好在，自己早已領(lǐng)教過多年了。
　　 “哦，孫老板！呵呵呵，是撿了塊寶。要不，讓給你。”康華不卑不亢地懟了壽衣店老板孫來財(cái)一句。
　　 “哪里哪里，君子愛財(cái)，取之有道，怎么好意思奪人之愛呢。你還是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迸c康華年齡相仿細(xì)皮嫩肉的孫來財(cái)滿臉堆笑地說：“像康總這樣勤儉持家的人，在眼下的社會可真是精品絕品啊！哈哈哈?！睂O來財(cái)?shù)男β晭c(diǎn)雪茄的嗆味，也混合著香奈兒的刺鼻濃香。
　　 “阿嚏，阿嚏?！笨等A連打了幾個噴嚏，心里嚯嚯地，感覺被人扒了衣服五花大綁地架在燒烤爐上慢火烤著，滿眼噴火，七竅生煙。手里的飲料瓶在康華手里不停地彈跳著，呼氣，吐氣，發(fā)出吱吱哇哇的怒吼。
　　 孫來財(cái)仿佛感受到了康華的憤怒與忍耐已達(dá)到了臨界點(diǎn)，他緊張地后退幾步，但此刻，又感覺到無比的愜意。“鄉(xiāng)巴佬！”孫來財(cái)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我呸！”情不自禁地干笑兩聲，滿臉堆笑地說：“康總，莫生氣哈，天色不早，累一天了，快回家休息吧?！痹捯粑绰?，孫來財(cái)腳底抹油——溜了。
　　 “唉！”康華握緊拳頭的手放了下來，望著遠(yuǎn)去的孫來財(cái)，輕嘆一聲，搖搖頭，感覺心神一松，但一種疲憊感襲上心頭。手里的飲料瓶像聽話的孩子，不吱不吭，非常平靜。
　　 夜風(fēng)吹來，略帶些涼意，但身體感覺很舒服?？等A邁開腳步，向家走去。
　　
　　 二
　　 夜深了，小區(qū)的路燈幽暗地亮著，如同磷火。
　　 臨近住的樓下，康華聽到了一陣一陣窸窣的聲音，這聲音是從路邊垃圾回收處傳來的?？等A不由得眉頭一皺。難道是老鼠？也許是找食吃的夜貓吧，說不定是拾荒人在淘寶呢。這年頭，誰還舍得把剩飯剩菜丟垃圾??！物價上漲，錢難掙，節(jié)衣縮食是流行，是時尚。
　　 康華自己感覺最近三年有些神經(jīng)衰弱，遇事想得太多，心力交瘁，全然失去了當(dāng)年的堅(jiān)毅，變得有些多情善感，悲天憫人。也許，自己確實(shí)老了，但不服老也不行啊。康華無奈地苦笑一下，用手捋了捋稀疏的頭發(fā)，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難?。　?br />　　 昏暗的路燈下，路邊垃圾回收房旁停著一輛破舊老式三輪車，車把向里歪著，車盒子里堆放著零零散散的飲料瓶、撕破口的快遞小包裝盒等廢品，一個背影不時地半埋在垃圾桶里，手不停地扒著，偶爾手臂一揚(yáng)，從垃圾桶里鉆出來一個帶有腐臭味的飲料瓶或小包裝盒。
　　 “是美人！”康華一眼就認(rèn)出了拾荒人。
　　 美人在這小區(qū)是出名的，她是土著原居民。二十多年前，城市擴(kuò)容發(fā)展，美人所住的城郊小村開發(fā)，扒一賠一。作為低保戶，美人并沒有受到住房補(bǔ)貼照顧，但有微薄的生活補(bǔ)貼和優(yōu)先安排在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一家五口，全靠美人和丈夫打掃小區(qū)衛(wèi)生和撿破爛為生。還好，窮人家的孩子好養(yǎng)活。一家人盡管生活拮據(jù)，都還堅(jiān)韌地活著。
　　 康華與美人一家的認(rèn)識，還是入駐小區(qū)裝修房子倒建筑垃圾時。十多年的城市打拼，為了讓孩子能上好學(xué)，不重蹈自己的覆轍，康華決定在城里買房，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在城里住，讓孩子在城里讀書。盡管這個想法落實(shí)起來很困難，但康華還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七湊八湊，又讓親戚擔(dān)保貸款，總算買了一套小房子，一家人在城里有了家。
　　 房子裝修，是個無底洞，能省則省，簡簡單單，能住就行。憑借自己曾在工地干過幾年活的技術(shù)，康華愣是把房子簡單裝修好。后期處理建筑垃圾時，與清掃小區(qū)衛(wèi)生的美人丈夫發(fā)生了沖突?？邶X不清的美人丈夫破口大罵，氣得康華卷起袖子要干仗。當(dāng)看到美人時，康華心軟了，眼圈里蓄滿了淚水。
　　 的確，誰見到美人，都會心軟，眼圈里都會蓄滿淚水，有理也不能講，有火也不能發(fā)。四十出頭的美人，一米四五左右，黑瘦黑瘦，頭歪著，眼翻著，臉測轉(zhuǎn)著，弓腰駝背，身體呈S畸形，腿瘸，一步三晃。她伸出變形的手，努力地拉丈夫，用只有她們一家才能聽懂的話數(shù)落勸阻著丈夫。又雙手合十，頻頻向康華鞠躬致歉。
　　 這世上，誰還能對這樣的人發(fā)怒呢?？等A的火熄了，趕緊上前拍了拍美人丈夫的肩膀，掏出一支煙，給他點(diǎn)上。借用了美人騎的破舊老式三輪車，把建筑垃圾送到了小區(qū)垃圾庫。
　　 心酸酸的，眼圈里有淚在涌動?？等A吸溜了一下鼻子，強(qiáng)忍住淚，輕聲罵了一句：“唉！這操蛋的日子?！表樖职咽掷锏娘嬃掀?，輕輕地放在了美人的破舊老式三輪車車盒子里，躡手躡腳地走開，生怕驚擾到了半個身子掩埋在垃圾桶里的美人。
　　 半輪月亮懸在夜空，小區(qū)靜靜地，靜得只能聽到窸窣的拾荒聲響。這世界，月光是溫馨的，也是公平的，它不給任何人特權(quán)。
　　 兩手空空，康華倒背著手上了樓，邊走邊想。突然，一個念頭閃現(xiàn)在腦海里?？等A笑了。
　　
　　 三
　　 進(jìn)了家門，房子雖小，卻有些空?？等A倒了杯水，把降糖藥吃了。胡亂洗漱完畢，躺在了床上。
　　 月光柔柔地?cái)D進(jìn)窗內(nèi)，靜靜地照在墻上，像一灣湖水，隨風(fēng)蕩漾?？等A失眠了，不是因?yàn)橄肽钸h(yuǎn)方的孩子，也不是想念去看孫子的老婆。他在想，該如何幫幫美人。
　　 美人雖長得丑，行動不便，但能在生活夾縫中求生存，這實(shí)屬不易。盡管當(dāng)年的自己也曾一貧如洗，累死狗一般四處奔波找米，但四肢健全?。“?，真是造化弄人。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無絕人之路。當(dāng)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也會給你打開一扇窗的。這年月，命硬就好，活著就好。有一雙手，總能淘到生活下去的寶。
　　 想通了這個理，康華心安得閉上了眼睛。夢里，康華也成了拾荒者，手拎著一個塑料袋，眼睛四處尋找，眼力所及，但凡能看到的飲料瓶，都彎腰撿起來，收放在塑料袋里。當(dāng)年那個騎著單車馱著筐穿街溜巷收酒瓶的年輕小伙，正得意地一邊騎車一邊哼唱著《酒干倘賣無》。冷嘲、熱諷、白眼都是別人的，只要自己開心就好，管他呢。既然沒有任何靠山可依，那就拼自己的汗水。
　　 已融入了康華的生活之中，面對別人的笑談，康華只能一笑置之。不解釋，不辯解，哈哈一笑，一切煙消云散，只要內(nèi)心充實(shí)快樂就好。
　　 10個一袋，康華每天如數(shù)珍寶。半個月過去，康華撿到的飲料瓶已經(jīng)29了，還差一個就夠30個了，等攢夠30，康華就準(zhǔn)備趁美人拾荒時候，當(dāng)作丟垃圾一樣送給美人，然后繼續(xù)。既不聲張，也很自然低調(diào)，免得美人的尊嚴(yán)受到傷害。對于美人這樣的人來說，自尊是有的，而且很強(qiáng)烈。不食嗟來之食，自古如此。
　　 老婆突然打來電話，說要回家看看，康華非常高興。老來伴，老來伴，即使像康華這樣奔六的人，也想讓跟著自己吃苦受罪的老婆陪著。享受不了前半生，能享受后半生也中啊。只是兒子需要老婆，孫子更需要老婆。兒子不易，能幫襯就幫襯點(diǎn)，免得兒子受累孫子受罪。他不想讓兒子像當(dāng)年的自己，爹不管娘不問，一個人獨(dú)闖江湖，飽經(jīng)風(fēng)霜。
　　 幾天后，康華接到老婆的電話，說已經(jīng)到家了，且做好了晚飯等著自己回家吃飯。一別小半年，不想老婆是假話?？等A收拾了一下店，關(guān)上店門，快步走在街上。
　　 華燈初上，萬家燈火?？等A仿佛嗅到了家溫馨的氣息和熟悉又陌生的飯菜香味。這伸手可觸的幸福，來得有些突然，又合乎情理。習(xí)慣性地左瞅右看，路邊上沒有飲料瓶，路邊小公園里也沒有?？等A有些掃興，其實(shí)這也見怪不怪?！鞍?，今天要空手而歸?！笨等A感慨著。
　　 “嘭！”康華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一輛窗戶半搖的轎車從身邊擦肩而過。正想發(fā)火，瞬間眼前一亮，一個飲料瓶在地上骨碌碌地滾著，碰到路牙石，突然旋轉(zhuǎn)木馬般驟停了下來?？等A眼睛一亮，顧不得與開車人理論，跨前三步，彎腰，低頭，伸手，轉(zhuǎn)眼間把飲料瓶抓在手里，生怕被別人奪了去，握得飲料瓶嘎吱作響，心里一陣狂喜。
　　 “人行善積德，天不絕。”康華有些激動，高舉起飲料瓶，轉(zhuǎn)身向小轎車遠(yuǎn)去的方向揮揮手。
　　 30整！天遂人愿，康華雙手合十，嘴巴翕動，喃喃自語，笑逐顏開地捏著空飲料瓶，邁步向家走去。
　　 老婆的手藝有所提高，買菜做飯，忙活了半下午，幾盤精致的小菜端上了桌，又把兒子讓帶來的紅葡萄酒打開斟滿杯子，靜等康華回家。
　　 路過垃圾回收房，康華發(fā)現(xiàn)美人不在，其實(shí)也不可能在，她要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來拾荒。走神的康華只好快步離開。
　　 來到樓下，抬頭仰望，自己家的客廳，燈是亮著的，一股溫馨涌上心頭?！斑@才是人過的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誰不稀罕呢。”康華有些感慨，快步上樓。
　　 入戶門虛掩著，輕輕推門，老婆正笑瞇瞇地瞅著自己呢。看見康華進(jìn)家，老婆從餐桌椅邊站起來，伸出雙臂擁抱過來。沒等康華把飲料瓶放下，老婆已貼在了康華身上?！笆掷镞€有飲料瓶呢?！笨等A一邊享受著老婆的溫存，一邊舉手喊道。
　　 “飲料瓶？你拿飲料瓶回家干啥！”老婆放開康華，困惑地問道。
　　 “秘密，小秘密。”康華笑著說。
　　 “人都是我的了，還有什么小秘密？”老婆更疑惑不解。
　　 “不是，等我放下飲料瓶再告訴你，”康華一邊說著，一邊找那個裝滿29個空飲料瓶的塑料袋，“咦，我裝空飲料瓶的塑料袋呢？”
　　
　　 四
　　 “別找了，找不著了。今天回到家，我在做飯的時候，看到了那個袋子，正想拎出去丟垃圾桶里，正好遇到對門鄰居家的老太太去賣破爛，讓我送給她了?！笨等A的老婆看著猴急的丈夫，忍不住笑罵道，“還是改不了窮根，都進(jìn)城那么多年了?！?br />　　 “什么？送人啦！”康華很詫異地看著老婆，這個跟著自己半輩子的女人。
　　 “有啥奇怪的，一個空飲料瓶才2分錢，送到破爛收費(fèi)站才一毛，你一袋子二十幾個才值幾個錢啊……”老婆的話有點(diǎn)刺耳，有些陌生?？等A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啥時候變的，那種一口咸菜一口水一口饃的日子，難道忘了不成?？等A的心仿佛被尖刀猛戳了一下，嚯嚯地疼，咕咕地流血。
　　 “你知道，我拾荒的日子多屈辱嗎？29個飲料瓶，我沒皮沒臉地被人笑話，被人侮辱，大家都罵我鐵公雞，鄉(xiāng)巴佬……”康華欲哭無淚。
　　 “不就是29個空飲料瓶嗎？明天我賠給你，別生氣啦，好不容易回趟家，咱坐下來好好說話，行嗎？”老婆央求道，“對了，你不是要告訴我你的小秘密嗎？邊吃邊說，好嗎？”
　　 康華知道，自從與老婆結(jié)了婚，不論生活多艱難，自己都是將委屈憋在心中，從來沒有和老婆紅過臉磨過牙發(fā)過火。這次為了29個空飲料瓶吵架，有些不值。但一想到美人，一想到自己的那個小秘密，康華還是覺得別扭得很，怎么想都不帶勁。
　　 “好啦，把飲料瓶放下吧，咱吃完飯好好說話?！崩掀湃鰦善饋怼?br />　　 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何況是老婆呢。沒有了，大不了從明天起再撿。想通了這層，康華心里平靜了好多。把飲料瓶放下，去洗手間洗了一把手，緩步來到飯桌前，對老婆說：“剛才沖動了，有點(diǎn)小激動，看在老夫老妻的面子上，你別往心里擱哈?！?br />　　 “看你說的，夫妻吵架，床頭吵過床尾和，有啥大不了的。對了，你的秘密，你的小秘密與這29個空飲料瓶有關(guān)吧?！迸丝偸敲舾械?，尤其是對與自己無關(guān)的丈夫上心的事，更是敏感獵奇。
　　 “其實(shí)也沒啥秘密，就是有一天晚上關(guān)店回家，路上遇到美人扒垃圾拾荒……”康華竹筒倒豆子，對老婆一五一十地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和自己的打算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