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失算(小說)
一
我看著兩個白衣使者走出執(zhí)行室的門,押我進(jìn)執(zhí)行室的四名武警戰(zhàn)士及執(zhí)行死刑的法官逐次跟上,轉(zhuǎn)眼便消失在我的眼前。我飄在我身體的上空,想最后一次觸摸跟隨了我五十一年的這具軀體,努力了幾次,在我快要接近身體時,又被那具本該屬于我的肉體排斥,不能近身。我很懊惱,這是我的身體呀,也會這樣嫌棄我?
其實,在我臨閉上眼的前一刻,就想對執(zhí)行死刑的法官說,刑警隊從始至終都沒找到的胡岳的心臟,就埋在他家的煤球堆里,我想把他那顆黑心,徹底變成煤渣,丟進(jìn)垃圾桶里,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只是,我還沒張嘴,那兩個白衣天使就給我扎了一針,幾秒鐘的時間能干什么啊,針刺進(jìn)身體的疼痛感還沒過去,意識就沒了,再然后,我的靈魂就被拋出了體外,無論我怎么絮叨,他們都聽不見。
二
“多給我兩個饅頭,我有預(yù)感,我的大限就在這幾天?!?br />
看守所負(fù)責(zé)送早餐的兩人沒說話,指了指饅頭,伸出兩根手指。送晚餐的時候,兩個送餐員看到我,又伸出兩根手指。我明白,他是讓我自己拿走兩個饅頭。我忽然覺得好悲哀,在看守所住了兩年,享受這樣的待遇,還是第一次。果然,將死之人的要求,沒有誰會拒絕。
吃過晚飯,捧著管教給的一本雜志,到熄燈號響了,都沒翻過一頁,心里恍恍地。前幾天還給同監(jiān)室的人吹牛呢,在人世間活了五十一年,半百之人,也夠本了。怎么今天就這樣慫了呢?是還有放不下的心事嗎?
沒有了,這個世界于我,已經(jīng)沒有牽掛了。兒子在8年前就死了,婆娘在我肢解胡岳的那個晚上,也自盡了。想想狠心的婆娘,再想想還沒嘗過世味的兒子,我就想把胡岳挖出來再肢解一次。
三
去找胡岳,是在我出獄后的第十天。這次事故,要不是胡岳,我也不會坐六年牢。
“啪啪啪——啪啪啪——”我走到胡岳家,帶著恨意和怨念使勁敲門。出來開門的不是胡岳,是我的婆娘。她看到我,跟見了鬼似的往屋里跑。邊跑還邊嚷嚷:“楊林山來了,楊林山來了?!?br />
我有些氣血不暢,站在胡岳的家門口愣怔了好一會兒。我的女人不是在我進(jìn)監(jiān)獄前就跟邵峰跑了嗎?還帶走了我的兒子。就因為我的車開翻了,還壓死了人,背了近百萬的債務(wù)不說,還被判了八年刑。
想起壓死的那人,我就悔恨。
車翻下深達(dá)三米的坡底。在車快要側(cè)反的那一刻,我跳出了副駕駛室,車翻了個滾,就底腳朝天地躺在了坡底。我揉了揉摔得已無知覺的腿和還在發(fā)暈的頭,看著爬在坡底剛跑了三年的車,想著還沒從駕駛室爬出來的胡岳,是真的怕。
八十多萬元買的車,就這么爬坡底了?
我在路邊上緩了半小時,腿才有點知覺。忍著疼爬下坡,想看看車的損壞程度,還有沒從車?yán)锍鰜淼暮?。如果車摔得不是太?yán)重,拖出來修理修理,還能跑幾年的,就擔(dān)心胡岳,他可是連車一起翻下坡底的。
等我下到坡底,看到從車底下不斷流出來的液體,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那緩緩流出的液體,不是油,也不是水箱里加進(jìn)去的水,是人的血液。我看到了從車底下伸出來的兩條腿,血順著褲腿不斷地往下流。我抖著剛恢復(fù)過來的腿,壯起膽兒走向血液流出來的地方。
他不是被車輪壓住的,而是被翻下來的車幫壓住了大腿根部及肚子,那些汩汩流淌的血水告訴我,這個人已經(jīng)沒救了。
我以為那個人是胡岳,愣怔了半刻鐘,等我緩過神,顫著腿走近那個人一看,這哪里是胡岳?
胡岳呢?從車翻下坡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他影子呢,是活著還是死了?壓在車幫下的那個人是誰?是怎么被壓在車幫下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忘了去查看原本坐在駕駛座上的胡岳,撒丫子就跑。
我是真的怕了。
四
“你一身泥土,還慌里慌張地,這是怎么了?胡岳呢?”我跑到家里收拾衣物,婆娘冷不丁地從我背后發(fā)聲,嚇我一哆嗦。
“你鬼嗎,悄聲悄氣地,嚇?biāo)览献恿?。?br />
“我都問你幾遍了,你跟丟魂了似的,根本就不搭理我,你這么狼狽,是怎么了?”
“車翻了,還壓死了人,胡岳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得趕緊到外地躲一躲,一條人命呢,我拿什么賠?。 蔽?guī)е澮粽f完,就打開了門,左右看了看,準(zhǔn)備去火車站。
“你走了我們娘倆怎么辦?”婆娘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大聲哭了起來。我甩開她的手,“哭喪呢,我出去躲幾天,你在家管好兒子,等風(fēng)頭過了我就回來?!苯又鴱纳弦驴诖锩鲆粡堛y行卡,“這里有捌萬元錢,我走后你娘倆的生活費估計夠了,如果有困難,去找二叔,他會管你們的……”
五小時后,刑警隊從火車站的候車室找到了我。我被刑警架著離開時,聽到車站的播報員正在報:從蘭州到深圳的K-1256次列車已到站,請武威到深圳的旅客,到5號檢票口檢票……
三天的審訊結(jié)束后,我從刑警隊轉(zhuǎn)押進(jìn)了看守所,成了犯罪嫌疑人。因壓在車幫下的那個人沒及時搶救,在事發(fā)四小時后失血身亡。我涉嫌罪名,肇事逃逸。
一條人命啊,是我的懦弱與自私造成的。
我沒有請律師,也沒有為自己辯護(hù)。
其實,我是可以給刑警說,當(dāng)時開車的不是我,而是胡岳。
胡岳沒有駕駛證。出車時胡岳一再糾纏,讓我把車給他開。我想,這么平坦的路上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的,以前我開累了的時候,也是交給他開的,從沒出過事。
毫不猶豫地就給他開了。
剛開始他開得很好的,一路順利。在開到陳家溝這條路上時,一輛三輪車突然從側(cè)面的小路上瘋一樣地竄出來,眼看兩車相撞,沒有一點駕駛避險經(jīng)驗的胡岳,猛打方向盤,把車開向了馬路對面的深溝邊,又一番猛踩剎車。我看著三米多深的坡,想挽救已來不及。眼一閉,我跳車了。
而胡岳,則是連車一塊兒翻下坡底的。
五
是在我跑后兩小時,胡岳給我打的電話。他聲淚俱下:“師父,我孩子才一歲半,娶老婆時,你是知道的,她家不同意,她也看不上我,只是為了她哥能娶到媳婦,才不得已嫁給我的,我可不能出事啊!”停頓了一下,他又哭訴,“你是有駕照的,出了事就是賠點錢,如果我出事了,就要坐牢的。那個人如果死了,車和人命的賠償都由我出,行不,師父,我求你了……”
全程審訊,我對胡岳開車撞人這事,一個字都沒提,我也知道,無照駕駛還撞死人,撞死人還棄車逃跑,判刑是難免的。但我沒想到的是,此番操作,把我自己操作了進(jìn)去。
剛進(jìn)看守所,每個月都能收到胡岳給我賬戶上轉(zhuǎn)進(jìn)來的生活費。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為他開脫是值得的,畢竟,壓死人的車是我的。我在逃跑的五個小時內(nèi),到律師事務(wù)所咨詢了律師,律師說,即使胡岳被判刑,我的責(zé)任也逃不了。再想想胡岳的承諾,我妥協(xié)了。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能讓我把腸子悔青。
罪,我替胡岳擔(dān)了下來,庭審?fù)旰?,?dāng)事人又以民事賠償責(zé)任糾紛把我告上了法庭。
開庭時,我要求見胡岳,但胡岳以不是我家人為由,拒絕了;我又要求見我的婆娘,看守所的管教說我婆娘的電話聯(lián)系不上。刑事案件一審?fù)杲Y(jié),我沒有上訴,判刑八年;民事賠償案,一審被判命價及喪葬費伍拾陸萬多元,我看著三頁多的判決書,愣怔了好久緩不過神來。
我被帶進(jìn)刑警隊以后的情況是怎樣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法院在開庭時出示的證據(jù)。那些證據(jù),都是我自己說后,公安局或檢察院的辦案人員記錄在案后,我自己辨認(rèn)簽名的。
我無力為自己辯護(hù),上訴被駁回。
就這樣,我背著伍拾陸萬多元的債務(wù)坐完了六年牢(判刑八年,減刑兩年)。
六
回到家打開院門,一股子霉味撲面而來,院里的雜草有半人多高,屋門被攀爬的藤蔓掩蓋了一半。木質(zhì)的門板上,斑駁的油漆如魚鱗,手一碰,紛紛掉落。我推開門,頹廢地走進(jìn)被塵土掩埋的臥房,一屁股坐在土炕上。屋子里瞬間騰起一股子灰塵,嗆得我差點窒息。
看著這樣的情境,我埋下頭,哭了,哭得很大聲。
哭過后,我抱著雙膝在落滿灰塵的土炕上圈坐了一下午。夜幕降臨時,我冷靜了下來。四十多歲的大男人,怎么可以這樣,不就坐了一回牢嗎?不就回來后沒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嗎?那有什么呢,不是早就知道她帶著兒子離開了嗎?
一番自我安慰后,我著手清理院落里的雜草,把房間逐一打掃干凈,廚房里徹底清洗了一遍。第二天,還動起了煙火。
看到我的院里升起了煙火,村子里三三兩兩的鄰居過來查看??吹绞俏一貋砹耍业氖宀鐐兌歼^來了,一番噓寒問暖后,從自己家里給我拿來了米面,還有自家地里種的蔬菜等。冷冷清清的院子,一下子有了人氣,屋子里也添了不少暖色。我在家里休整了一個星期,想著該去找胡岳問問情況,該算算賬了。
七
我一步跨進(jìn)胡岳的院門,抄起門后的鐵锨就追趕了過去。自己的婆娘在胡岳家,這在我來胡岳家時,怎么都不會想到的。我還在看守所里時,胡岳來給我寄生活費,讓管教給我?guī)г?,說我的婆娘跟常和我一起跑車送貨的邵峰跑了,還帶走了我的兒子。說我婆娘讓他給我?guī)?,不是不想來看守所看我,是不想讓兒子長大后,知道他有個坐過牢的爹,也不想我影響兒子的將來,她想讓兒子有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
我的婆娘就是了解我啊,知道我這人個性強(qiáng),還知道兒子在我生命中的重量。我雖然有些氣不順,但想想是這么個理,況且,我都這樣兒了,就是管也管不著啊,就讓她們走吧。只要兒子將來有個好的前途,我無所謂了,反正兒子長多大,不管跟著誰,都是我的種。
可是現(xiàn)在,我的婆娘怎么會在胡岳家呢?我兒子呢?在我進(jìn)看守所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追到胡岳家的書房,一個人都沒有。
我明明就看到她進(jìn)書房了,怎么會沒人呢?
我又追到胡岳家的后院,后院門大開,我看著門前一整片的玉米地,懵了。秋天的玉米,已經(jīng)有一人多高了,正值枝繁葉茂,鉆進(jìn)去一兩個人,只要她不出來,找一天都找不到,或者你在這頭找,她已經(jīng)從那頭鉆出來跑了。
我懊惱地回到胡岳家的前院,院里有三兩只雞,在悠閑地覓食。廊檐下吊著焊接的鴿子籠,籠里沒有鴿子,籠子門大開,想必是飛出去覓食了。我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尋,一個人也沒尋到。
悻悻離開。
回到家一直悶悶地,有種被暗算了的感覺。
人的第六感一向都很準(zhǔn)的。我被這種感覺折磨得一整天都吃不進(jìn)飯。當(dāng)時替胡岳背黑鍋我是心甘情愿的。我自認(rèn)不是什么好人,沒有偉大到會替別人背黑鍋。我是有私心的。
當(dāng)初接完胡岳的電話后,想想車禍背后的債務(wù),我就頭大。那時候想,只要胡岳遵守諾言,就算不承擔(dān)全部債務(wù),承擔(dān)多半也是好的,憑我自己想還清那些債務(wù),那到猴年馬月了。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我從胡岳家出來的第二天,死者的兒子就找到我家里,要我賠償法院判決書上的人命賠償款。
“我一個剛從監(jiān)獄出來的人,哪里有錢,你們等幾天,我去找我兄弟,當(dāng)年他許諾我出來后,給我錢的?!彼勒叩膬鹤涌吹轿依淝宓奈葑?,也沒了剛開庭時要把我拉出去活剝了氣勢,只狠狠地扔下一句話:“就給你十天的時間,到時間要是還不上,要么去陪我爹,要么我們法院見。”
“知道了,我盡力想辦法,多少還是可以給你們的,你看我這剛從監(jiān)獄出來,還沒調(diào)整好呢,再說,還要聯(lián)系我兄弟呢,等我?guī)滋彀??!?br />
“你說的多少給點,到底是給多少錢,你倒是說個數(shù)字,你可是坐過牢的,別讓我們再動法?!?br />
“六年監(jiān)獄是白坐的嗎?太小看我了。”心里這樣想,但嘴巴還是客氣的,畢竟,是我的車壓死了人家的老子,不管開車的是不是我,理虧著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看,十天以后給你回個話,行不?”
“行,看在你剛出獄的份上,就再等你幾天……”
送走死者的兒子,我去了二叔家。
當(dāng)初跟胡岳認(rèn)識,還是通過我二叔認(rèn)識的。
八
那是個陰天,堂哥叫我去他家喝酒,說是他想搞養(yǎng)殖,他婆娘的哥哥給他抓來兩只羊,到中飯時間了,沒人陪著喝酒,就過來找我。酒剛喝到一半,二叔領(lǐng)著一個三十好幾的男人進(jìn)來了。
二叔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媒婆,隔三岔五有姑娘小伙或他們的家人找,太正常了。
這個三十好幾的男人,不會還沒結(jié)婚吧?
二叔看了看我的眼神,猜到我在想什么了。笑笑說:“他是我曾經(jīng)在地質(zhì)隊同事的兒子,家里弟兄多,三十好幾了還娶不到媳婦,我那老伙計讓我?guī)н^來先給找個活干,以后好找個媳婦傳遞香火?!比缓髮нM(jìn)來的那個男人說:“這個是我親家的兒子,專業(yè)搞養(yǎng)殖的,沒事你可以和他走動,學(xué)學(xué),以后有錢了,想搞養(yǎng)殖了,可以找他學(xué)點經(jīng)驗;這個是我侄子,買了個中型貨車,拉貨呢,你們認(rèn)識一下。”
胡岳走過來,有些靦腆地坐在了沙發(fā)對面的矮凳上,還殷勤地把桌子上的酒杯倒?jié)M。
酒過三巡,二叔喝得有些高了,舉著酒杯對我說:“林山哪,我和胡岳的老子是過命的交情,當(dāng)年如果沒有他,在山西大同放炮炸山時,我就把命丟在那兒了,是他老子不顧自身安危,跑過來把我推下山坡,才沒被炸傷炸殘。你不是剛買了貨車嗎,就讓他跟著你吧,跑車的時候也有個伴,有什么臟活累活的,你就讓他干,他有的是力氣,也不怕苦不怕累,你只要給他管夠一日三餐,月里多少給點生活費,主要是想跟著你學(xué)學(xué)手藝,長點見識?!?
感謝鳥兒的耐心指導(dǎo),聽雪繼續(xù)努力!
聽雪的文遇青鳥,幸甚!
再次感謝,上好茶!
殘破衰敗的制度情景,絕望沒落的悲哀人生。
小素心的這句話,有幾人能懂?而能說出此話者,一定是個自律的人,用一顆善良的心,解讀一個離奇的故事,能悟出此般道理,云水禪心也!
抱抱親愛的小素心,期待你的佳作!
“作為萬物之靈長,我們到底怎么了?”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接觸特殊的人群,真的會顛覆一個人的三觀,好在,我們都是善良人!嘿嘿嘿——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此文,能起到警示作用,聽雪之愿也!
給康心上好茶!
感謝姐姐給予的鼓勵,抱抱!
往后余生,聽雪緊跟姐姐的步伐,在學(xué)習(xí)中進(jìn)步!
再次感謝姐姐捉的肥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