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阿Q重返人間(小說)
序
我是一個不懂藝術的莽夫,平日里也只是在干一個警察所必做的事務的間隙,偷空讀一些文學書籍,談不上“愛好”,更不敢言及“欣賞”,只是“讀讀”而已,借以打發(fā)時光,獵取一些人間的各色故事罷了。
即便是“讀讀”而已,也只是經常地就讀那么幾篇在世間流傳已久的著作罷了,對于哪些能在當今五彩繽紛的文學領地里統(tǒng)領一時風騷地巨著,我是無福及時享受的。這的確應怪責于我的“文化嗅覺”的遲鈍和“經濟的窘迫”了。
正是這“讀讀”而已,使得我沉溺于那幾個已經很老的故事里,時而傷感,時而悲憤,時而又憎又憐,時而擔驚心憂……苦苦思想,杞人憂天般地不可自拔,全為著書中人物的命運,倒使得我日甚一日地焦粹不安起來。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荒唐的問題:阿Q象是回來了,又回到了以前同他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人中間。當年的“革命政府”用一顆子彈結束了他肉體的性命,卻未能將他的幽靈一起消滅,而且,僅僅的那么一顆子彈,也只是死了一個阿Q,并沒有將滋生他的那生活環(huán)境一同毀滅,因此,阿Q注定是要回來的。
果然,他真的回來了,我在我周圍乃至我的身上找到了他的陰魂!由于他“小人物”的“本命”和不甘寂寞的本性,決定了他又在這個世界上演著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我何不將我認識的阿Q介紹給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朋友,叫大家一同來幫助這位可憐的人物擺脫受人欺負、蔑視與凌辱的困境,完成他的“革命理想”,實現(xiàn)半個世紀以前魯迅先生的意愿呢!
于是,一股激情使我拿起了使不慣的筆,訴說起了阿Q重返人世以后的短短遭遇……
我不是作家,也決非想當作家,做為一名警察,我知道我對于舞墨弄筆是很笨拙的,但我卻希望我的這個劣作能在某家刊物上占一小塊席地,從而達到呼喚朋友們來關心阿Q的目的。
謝謝能給我提供這個機會的朋友們了,也替阿Q謝謝諸位!
一、重返人間
光陰突飛猛進,轉眼一個世紀即逝。一代之文豪魯迅先生筆下阿Q遭“槍決”的事也已一個世紀之多了。無奈這阿Q到了陰間,心中依然是“憤憤地不平”,整天纏著閻王吵鬧著要重新返回人間,繼續(xù)“革命”去。閻王拿他實在沒法,想著這阿Q被“槍決”的冤枉,便答應他于公元二十世紀末重新轉世于末莊,繼續(xù)“革命”去。
阿Q重新來到人間。也許是前世因為不識字而在臨刑前未將“O”畫圓而頗失面子,有些遺憾的緣故吧,這一世,阿Q發(fā)憤地讀書認字了,不但能蕭灑地將“O”畫圓,而且也能象假洋鬼子一樣說“NO—!”這樣的洋話,他于是被安排在了末莊中學教書,末莊的人,也因此都叫他為“阿Q先生”了。
小D、王胡之流竟然也在末莊中學教書,而且末莊中學的校長竟然是“假洋鬼子”,這讓阿Q先生感到“怏怏地不快”。但他很快就平靜了,而且還自言自語地告誡自己:“怕什么?小D、王胡算什么東西?他假洋鬼子又算什么東西?他會說‘NO—!’,老子也會說‘NO!’,他當校長,老子以后也會是校長,而且要當大校長!”
他這樣想著,就感到什么都無所謂了。他忽地想起若干年后的一所若大的學校里,在寬敞的校長室內,他正背著手、踱著方步向站在他面前的幾個教師訓話,那時的他,可是比洋校長更“校長”的校長呢!
二、初露頭角
阿Q先生雄心勃勃地來到了末莊中學,他打定主意,要在這改革的激流中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來光耀祖宗。
當他邁著堅定的步伐,踱進校長辦公室報到時,看到坐在辦公桌前看小人書的洋校長,滿面紅光,大背頭梳得油亮油亮,戴一副茶色金絲眼鏡,嚴然一個學究的神態(tài)時,立即誠惶誠恐了起來,眼睛突然發(fā)硬了,心臟的跳動也加快了——他大概是還未忘記前世被假洋鬼子轟出錢府的事吧,膽怯怯語到:
“洋、洋、洋洋、洋校長,……”
“噢,阿Q先生,失迎!失迎!”洋校長說著挺起身子,并把上部向前一傾,“忽”地伸出兩只紅活圓實的手來。阿Q先生是見過世面的,當然知道洋校長的用意,趕忙將自己的兩只出了汗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迎上去,緊緊握住這雙不住抖動的雙手使勁搖了起來,額上同時滲出了汗粒。
洋校長這熱情的態(tài)度,本已使阿Q先生受寵若驚,談話的投機,更使他情不能自抑。他非常感激洋校長能接受他的投奔,更佩服洋校長是“識時務的俊杰”,是胸懷大志的青年的“良師益友”,是改革中的開拓型領導,是他阿Q先生的“志同道合者”。這樣想來,阿Q先生又飄飄然了: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站在了鋪著紅地毯的講臺上,使用的是電紐一按,便能自動上下的,電視里見過的毛玻璃黑板;臺下黑壓壓一片,除前排是學生外,全是穿西裝系領帶的“學者們”。他振振有詞地講完最后一句話,一片掌聲中,一個白頭翁給他戴上了一枚閃閃的金章,他懷抱著鮮花,和這些先生們握手。全是大人物,最后才接觸到假洋鬼子——洋校長那紅活圓實的手!
果然,阿Q先生一登上講壇,就露出了他的鋒茫,博得洋校長十二分的贊許。
那天一早起來,洋校長就通知阿Q先生,要聽他的課。這對阿Q先生來講,可是盼望已久的事情——他早就想在校長大人面前露以下真本事了。然這時辰當真的到來,卻又使阿Q先生激動得無法控制自己。他雖然把教案熟背了一遍又一遍,把朗讀課文的錄音放了一次又一次,把課堂上的動作設計了幾種又幾種,但心,還是慌慌的難受,無奈了,跑到火房向大師傅討了二兩饅頭送進肚里,以求將突突發(fā)跳的心鎮(zhèn)壓往。
“叮……”一陣鈴聲,把阿Q先生請進了教室;
“?!庇忠魂団徛暟寻先生從教室送了出來。洋校長笑盈盈的從教室的臺階上跨下來,疾步追上正在等待他的阿Q先生,兩位“志同道合者”,并肩齊步,漫過了校園。
洋校長不住地夸贊阿Q先生講課的生動、流利,富于激情,更贊賞他將錄音機帶進教室,實施“電化教學”,開創(chuàng)末莊中學的先例,是“教學改革”的典型。
阿Q先生的臉紅紅的,他一面謙虛,一面進一步表白自己的雄才大略,使洋校長頻頻地點起頭來。
不久,末莊中學的教師們便向阿Q先生投來了驚異的目光,使得他立即如醉如迷了,他覺得自己已是統(tǒng)領末莊中學“教學改革”的旗手,名副其實的“教改權威”。
這一天,阿Q先生風塵仆仆地從教室里走山來,手中提著錄音機,經過實驗室時,無意間把目光從窗戶投了進去,這目光所觸及的東西竟大大刺傷了阿Q先生的心——實驗室前壁的屏幕上映出了圖像,擔任初二班級物理課的小D先生正在聚精會神地扮弄著實驗臺上的幻燈機,看樣子小D先生也想搞“電化”這玩意了。阿Q先生的心猛地難受起來,看著自己手中只會講話,不會有圖像的東西,便覺得這小D的可惡,就象前世恨王胡的虱咬得比自己的虱響亮一般,愈看愈覺得小D先生可惡,于是憤憤離去了!
當阿Q先生憤憤然回到自己的屋里,用濕毛巾擦干了額上的汗以后,他的心才就開始輕松了起來:
小D算什么東西?!他也配搞“電化”這新玩意兒么?看他渾身上下的模樣,那一塊肌肉是搞“電化”的料喲?真是不知輕重!
于是阿Q先生泰然了。似乎這“電化”教學,只與他阿Q先生有緣而與他人無故一般。他斷定小D會失敗的,小D失敗了,他便可以去取笑他——那該是多么開心的事喲!這樣想來,一層淡淡的笑意飄上阿Q先生的面目。他用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樣,發(fā)現(xiàn)無論哪塊肌肉,都擰成“電”字形狀,便高興得不得了,一頭裁到床上,開始閉目養(yǎng)神起來。
三、意外打擊
又是一個失睡!早晨一睜開眼,就聽到學生的讀書聲,還未及收拾打扮妥當,一陣鈴聲,便把學生們郎朗地詠誦變成閑談、嘻戲、追逐的喧嘩。
阿Q先生小心地把門打開一個縫,又將目光從這縫中擠出去,正碰在手中托著書邊走邊詠誦的王胡王先生身上,接著小D先生端著幻燈片準備去上課的影子又和阿Q先生的目光相接觸。阿Q先生本能的把一口夜間積在咽喉里的陳痰從門縫中噴了出去,又趕緊閉上門,在屋里對自己生起氣來:
他又捶打起自己的腦袋,責備這蠢東西不早早喚醒自己的雙眼,好去輔導學生預習馬上要上的課文,使一課書的教學安排又要落空。
捶打了一陣子,他便習慣性地輕松了,放出一句“奶奶的,一堂課未上好,也不影響什么”之后,就精神抖擻地拿著并無多大用處的教案本,邁著方步,朝教室走去。
阿Q先生又糊哩糊涂地上了一堂課。當他風塵仆仆踱進自己的屋里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洋校長已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阿Q先生的腦子里瞬時便幻想出許多美妙的圖畫來……
近幾日,阿Q先生想洋校長幾乎想出病來。這倒不是因為見不著洋校長——其實他們每天碰面?!窍M笮iL能踱進自己的房間,告訴他去參加縣“教育學術研究會”的年會。
其實他還不是該會的會員——末莊中學還沒有一個這樣的人物。但按照要求,無會員的學校,都要派一名代表去列席,以便把“權威”們最新的教研成果推廣開來。無疑,派去列席的,應當是很有發(fā)展前途的人物。
在阿Q先生看來,末莊中學除他而外,再沒有一個有資格參加這種年會的人。小D先生么?可惜生來不是搞“電教”的料,整天背書的王胡,那有“改革的細胞”?!唯他阿Q先生,才最配參加這樣的會議——這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有幾回,他是想到洋校長那兒去的,但又怕人說他“活動”,已走到門口了,卻無法邁進去。他相信洋校長是會派他去的,他將不動聲色地參加這次會議,那不更能顯出他的“胸懷大略”與“不同凡響”么?!
正當阿Q先生幻想未來,幻想得入迷的時候,洋校長的嘴里慢條斯理的吐出字音來:
“小阿,辛苦一下吧,王胡先生要去縣里參加學術年會,請你代他一天課?!?br />
阿Q先生木然在那里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說到:
“這,這個……”
“怎么?有困難嗎?課在中午,準備還來得急?!毖笮iL說著就走開了,將他木然在了那里。
等他清醒過來,一股無名之火便噴泄在一盒粉筆上,“砰”的一聲,便將其粉身碎骨于地上,他的心也隨之碎成了千顆萬粒。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堂堂的阿Q先生要去給只曉得背書的王胡代課,莫大的屈辱!
“一定是這個爬蟲賄賂了假洋鬼子!奶奶養(yǎng)的!”他想。
他于是咬牙切齒地罵起王胡來,當然更恨的還是假洋鬼子!他罵:
“婊子養(yǎng)的,奸賊相,前世不準我革命,這世又不許我改革,一個是明目張膽的,一個是耍了手腕的,可惡至極!老子才不去給那個爬蟲代課的!”
不過,要真的不去代課,他也不敢,否則,要受處分扣工資的!這的確叫阿Q先生為難。他明白,那幾個薪水,是經不起校長一扣的!但他又實在不肯為“五斗米”折腰??!
不過阿Q先生必竟是“阿Q”,他總是有辦法的。他“奶奶的”,“媽媽的”罵了一通之后,終于冷靜了下來,他想:
就算是替龜孫子代課吧!便去準備教案了。
四、有康熙字典
自從阿Q先生給王胡代了課之后,阿Q先生便不大理彩王胡了,見了面偶兒有意思沒意思的一笑,大多則是邁過頭,走開。王胡是有心之人,何況他也曉得阿Q是“非等閑之輩”的,于是便深感不安起來。想去找阿Q談談,又感無適當?shù)奶徂o,也就算了,過了些天,他也便習慣了,每和阿Q先生相逢,打招呼便打招呼,不打招呼便不打招呼,完全聽由其自便。
不知為何,我們的阿Q先生近幾日極好動肝火,晚飯的間隙,總可以聽到他沙啞的噪門,究其原因,似平多半是在爭論水平的高低。瞧!他又囂叫了起來,脖子上暴起的兩道青筋,似兩條鐵棍一般支在黑紅色臉下面。此時的敵手正是小D先生。
“你有何資格來指教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阿Q先生憤憤然地吼叫。
“我怎么指教你啦,阿Q先生!”小D回敬道:“大家不是都在爭論么?難道不同意你的觀點就是指教你了?莫非就你正確?”
“我正確不正確,也輪不上你來指教!參加了學術會的人也未必敢指教我,你,更不配!”他說著斜瞅了一眼一旁的王胡。王胡低著頭,端著碗走開了,周圍的人都“哧!哧!”地發(fā)笑,他很得意。小D停了一刻又回擊道:
“哼,這是什么話!啥水平!”
阿Q先生更氣憤了,提高了嗓門大聲反擊:
“啊!你是說我沒有你有水平是不是?請問,我有《康熙字典》,你,小D先生有嗎?!”
他的這一句話,可使小D先生無言以對了,雖氣得咬起了牙,但還是端著碗走開了。他于是在一片哄笑聲中,洋洋自得,追罵一句:“競也和老子論高低!”便邁著勝利者的腳步,踱進了自己的屋里。
確實,在末莊中學,不,就是這末莊鎮(zhèn),有《康熙字典》者,恐怕“唯阿Q先生之一人也!”因此,這小鎮(zhèn)上,無論誰的水平,恐怕莫過于阿Q先生了,這也確實是夠阿Q先生引以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