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因為要趕飛機，平時不到九點半起不了床的女兒早已起來收好行李。到杭州的飛機是六點半，她五點準(zhǔn)時按鬧鐘起床，洗漱完畢，在客廳靜靜等著我和愛人開車送她去機場。
　　 女兒今年二十歲，上大三。她暑假回來，一米六二的身高瘦得不到九十斤。她說學(xué)校的伙食吃不慣。她臉小，穿衣服選擇比較休閑，大大的衣服掩飾了她的消瘦。我真想她能多吃一點，希望她長胖點，可是她真像一只小貓，每頓只吃一小碗米飯，吃點菜，就喊飽了，再要求她吃，她就火火地說：“我說了兩遍了，不吃就是不吃了?！蔽乙仓缓米髁T。平時我要上班，早出晚歸，照顧不了她，只好給她零花錢，她愛吃啥就買啥吧，總比餓著強。直到快要開學(xué)了，她的體重也一兩沒有長上來。
　　 我?guī)团畠禾岷眯欣钕?，走出小區(qū)，上了自家的小車。這時夜色還較濃，路燈像堅守崗位的士兵，盞盞精神抖擻地照著馬路。一些做生意早起的人，坐在小餐館擺在外面的桌子旁吃起早點來。我們雖然來了珠海二十多年，仍然沒有習(xí)慣本地人的生活節(jié)奏。這里無論是凌晨一兩點，還是早上三四點，總有人在外面吃喝，仿佛這是一座不眠不休的城市。
　　 我坐在車后座，女兒坐在駕駛座旁邊。三人誰都沒有說話。
　　 車窗外，晨光像一汪清水，滴入夜色的墨汁中，慢慢淡化著黑夜的濃度?？吹綕u亮的天邊，那里就像一道時光的切口，模糊的一切開始慢慢變得清晰起來。我想，女兒沒有吃早餐，因為太早，都沒有食欲，正愁女兒上飛機后餓了怎么辦。女兒說，飛機上會發(fā)點吃的。我知道，金灣機場起飛的飛機，就算有吃的，不過就是面包之類的不醒胃的食物。
　　 愛人突然將小車開進加油站，在加油的一會兒工夫里，他走上車，在小賣部給女兒買了點零食，對女兒說，帶上，路上餓了再吃。原來，愛人也有挺細(xì)心的時候。
　　 同樣是上學(xué)路，我想起了我大哥當(dāng)年去攀枝花上學(xué)的情景來。爸爸只給大哥湊齊了從四川開州區(qū)到攀枝花市的路費，當(dāng)年雖然說他讀書國家有些補助費用，但哪能自己身邊不留幾個零花錢呢。大哥走時帶走的一條褲子，還是爸爸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的確良布，那是大哥唯一條沒有補丁的體面褲子。后來，大哥寫信回來，是我念給爸媽聽的。大哥信里說，他吃不飽飯，錢沒了，吃了上頓沒有下一頓。學(xué)院舉行文藝晚會，大哥上臺唱歌表演，一只手捂著臂部后面引得同學(xué)們大笑。原來舊褲子不知何時穿了一個洞，大哥發(fā)現(xiàn)洞時已晚了，只好站在臺上以那樣特別的姿勢唱完了歌。爸聽后，很難過，馬上賣谷子湊了幾百元錢給大哥寄去。從此，盼郵差送信，成了爸媽的心病。為了郵差及時把大哥的信送到家里，每次郵差送大哥的信時，爸特意交代媽做一碗荷包蛋招待郵差。于是，常常很晚了還有郵差給我家送信，很晚了，昏暗的燈光下，郵差還在我家吃飯，喝著白酒，下著花生米，聊著天。這成了我童年深刻的記憶。
　　 后來，我上高一時，爸生病去世了。我上大學(xué)時比大哥更寒酸。從鄉(xiāng)村到縣城坐車，還有很長很長的山路。當(dāng)時雖然有長途汽車到縣城，可是沒錢啊，為了節(jié)省路費，我選擇徒步。當(dāng)時，是伯父送我到縣城。伯父一輩子沒兒沒女，原來他的田地都是爸幫著種植，收獲季節(jié)就給他幾百斤糧食。爸去世后，那時老家就只有小哥了，他的土地由小哥種著。小哥愛賭博，田地里的活主要是小嫂在忙。當(dāng)時伯父七十多歲了，花白著胡子，也不知能依靠誰。當(dāng)時他知我沒錢上學(xué)，便借給我四百元，幫我背著一半行李，送我到縣城坐車。我上車后，他一個人再走回去。我到學(xué)校報到時，老師看到我因干農(nóng)活而曬得黝黑的臉龐，根本不相信我是來上學(xué)的學(xué)生。因為其他新生都穿得光鮮亮麗，有家長陪同辦理入學(xué)手續(xù)，我是唯一一個沒有家長陪護的新生，為此，我的班主任還在新生開學(xué)典禮上特意表揚了我一番。
　　 后來為了感恩伯父送我上學(xué)，畢業(yè)上班的第一個月領(lǐng)到工資，我便給伯父寄回錢去。幾年后，不知為啥，他讓人帶信說沒有收到我的還款，我又托回老家的人帶現(xiàn)金回去，讓老鄉(xiāng)親手交給他。伯父說，他沒有想到，今生還能用到我的錢。他特意歪歪扭扭給我寫了一個收款條讓老鄉(xiāng)帶給我。當(dāng)時，我看著那幾行字，喉嚨哽咽。在那個困難時期，他用借的方式，幫我渡過了難關(guān)。我怎能讓他失望呢？
　　 同樣的上學(xué)路，女兒應(yīng)是很幸福的孩子了。她上幼兒園有爺爺奶奶陪著，到高中和上大學(xué)的第一天，我和愛人開車陪同她一起去。我想，多給女兒一些愛，讓她多一些面對困難的勇氣和力量。
　　 而今，時代不同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做父母的再也不想自己當(dāng)年受過的苦，讓自己的孩子也受一遍?？墒牵⒆?，不一定能體會父母的想法?，F(xiàn)在的孩子從出生就沒受過苦，他們面對生活的困難，抗壓能力會低好多。對生活質(zhì)量的期望也比當(dāng)年的我們高很多。
　　 一路上，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時間隨著小車在黎明里飛奔著。小車來到機場入口。我?guī)团畠禾嵯滦欣钕洹Ｄ堑貎翰灰司猛＼?，老公甚至來不及給女兒揮手作別，就關(guān)門開車離開機場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她努力拖著行李箱走進機票檢票口。
　　 剎那間，我有些說不出的滋味。著名作家龍應(yīng)臺寫的《目送》，她寫了好多親人朋友間的離別，其中對兒子的離別里寫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br />　　 在回去的車?yán)?，我想起不斷從我生活里消失的一些人，其中也包括?dāng)年送我上學(xué)的伯父。他九十七歲離世時，疫情之下，我寄回錢，人沒有能夠回去送他最后一程。我愧疚，也希望得到他的諒解。或許，不只是他是孤獨離去，以后我也會孤獨離去吧。讀了《百年孤獨》后，我覺得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從生下來到離世時，唯有孤獨不曾離開人的內(nèi)心。孤獨，是人生成長路上永遠(yuǎn)的伴侶，誰也不能時時陪在我們身邊，我們終將在孤獨中釋然一切。
　　 送走了女兒，在家等她安全著陸的時間里，回憶就像從窗口斜入屋里的陽光，光里紛飛著密密的記憶塵埃。我想，人們說知女莫如母，我真的理解女兒心里所想的一切嗎？
　　 我想，我和龍應(yīng)臺一樣，并不完全理解自己的孩子。在她將要上學(xué)前，我鼓動她一起去珠海的香山湖公園玩玩。其實，那天，我身體不適，并不適合出門行走。但我想，專門陪伴女兒一天，就咬牙堅持走出門，不想讓女兒天天待在家里，時時看手機、看電視。我覺得人應(yīng)常走進大自然，去了解大自然，從大自然中獲取一些養(yǎng)分?？墒悄翘欤鞖廨^熱，而且少風(fēng)。到市里快十二點了。于是我們在香山湖公園站旁邊一個餐館里吃了午飯。實話說，那里的東西又貴又不好吃。我沒有埋怨店家，只是想讓女兒知道，這世界從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公平公正。我也沒有吃女兒點的幾個菜，只喝了一碗粥，女兒也只喝了一碗湯。什么青椒炒肉，我看到小小一盤里少許青椒，幾片肥肉。另兩個菜，叫不出名，黑乎乎，既不好看，也不好吃，付了錢，我們就朝香山湖公園方向走去。
　　 我故意說不知路線，希望女兒自己能用手機找到路線和景點。女兒有些不滿，她說自己是陪我出來，結(jié)果我自己啥也不弄清。我沒有生氣，跟著她走進香山湖公園，讓她看看，這里有場所的造型藝術(shù)，與她學(xué)的美術(shù)專業(yè)多少應(yīng)有一些關(guān)聯(lián)。誰知，走上山中高高的云道后，因為太陽直曬，熱得煩躁，她吵著說恨不得從云道跳下山去。從高處看山看水，只是一個概貌，女兒和我并沒感受到期望的美好。
　　 走到云道一千米處，路邊有個下山的石階路，女兒果斷走下石階，來到一個紅木雕花的木廊邊條凳上坐下，山下較山上陰涼得多，不時有風(fēng)迎面吹來，慢慢就感到心情平靜了。女兒開始關(guān)注起湖中悠閑游著的幾只黑天鵝來。我采了一節(jié)蘆花，被女兒遞到黑天鵝面前，天鵝毫不客氣地一下就用長喙叼著草尖拖入水中，歡快地吃起蘆花來。原來，天鵝愛吃草，我一直以為它最喜歡吃水中魚或蝦呢。在慢慢地行走中，女兒說，有點喜歡這里了。我緊張的心才稍稍平緩，終有一些美被她用眼睛捕捉到心里了，我多少有些欣慰。因為大自然和人一樣，美是藏在細(xì)節(jié)中的。
　　 在山腳，我們看到的湖水更清澈，湖邊的草木和水中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生機勃勃，波光粼粼里，藏著風(fēng)的溫柔。我對女兒說，好比對一個人的理解，不要輕易下評論。我們只有深入其內(nèi)心，經(jīng)過長時間的近距離細(xì)致觀察才能真正理解一個人。
　　 為了讓女兒吃點苦，悟到哪怕一點點道理，我逼自己咬牙走了一天。那天回到家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大腿根部，被衛(wèi)生巾的邊沿硬生生磨爛了兩塊皮，紅腫，火辣辣地疼。我不禁啞然失笑。真是，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因為我想作為母親，我應(yīng)多理解她?，F(xiàn)在的時代，做什么都競爭激烈，孩子讀書也一樣，對于好的學(xué)校資源，家長們用盡一切力量去爭取。好在女兒自己較懂事和努力。她一直走在同學(xué)的前面，用優(yōu)異的成績回報我的期待。女兒說，她的同學(xué)叫她“卷王”。我問為啥，她說，大家都在拼的時候，就是能力內(nèi)卷，優(yōu)勝者出的為“卷王”。
　　 上午九點多，女兒發(fā)來短信：“媽，我安全到校。”我懸著的一顆心才算落地，才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吃早餐，肚子正在咕咕叫了。于是我關(guān)上記憶的閘門，仿佛時光又自動合上縫隙，我回到我忙碌的生活軌道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