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和大漠在一起(散文)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認識大漠,是從這兩句詩開始的,感覺自己若能夠身處大漠之中,變成一縷孤煙,縹緲上天際,俯瞰一片空曠,那才是難得的仙境。我早就排除了大漠的蒼涼孤遠等負面印象,留下唯美的感覺。
終于,一陣風(fēng)沙之后,把我們放進了大漠腹地。
一
沙漠里的風(fēng)說來就來。到達露營地的時候,一下車,風(fēng)沙就打在臉上,生疼,而且有些睜不開眼。瞬間脖子里、耳朵里、鞋子里就灌滿了細細的沙粒。我們索性脫掉了鞋襪,赤著腳跑進營地的大堂。簡單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沙粒,才有時間細細打量,說是大堂,其實是個比較大的簡易活動板房,兼具餐廳和大堂的功能。老板和服務(wù)員都赤紅的皮膚,雪白的牙齒,笑起來像沙漠的藍天一樣爽朗。其他的背包客也都赤著腳來回走,一到這里,大家不約而同地回到了童年,脫掉鞋子才能跑得更遠。想起小時候,每到夏天,我們都是打著赤腳來回跑,中午,院子里的水泥臺階曬得滾燙,就把腳踩在泥土上,誰家的小貓小狗熱暈過去了,就把它放在泥土上,接接地氣,一會兒就醒過來了。大地永遠溫潤厚重。隔著窗子看去,居然落了雨,稀疏的雨點裹著風(fēng)沙而下,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響,分不清是沙粒還是雨點,一會兒就沒了,只剩下風(fēng)呼嘯而過,甚至讓人覺得恍惚,不知是雨還是錯覺。
沙漠的氣候總是乖戾,我喜歡這種超越平淡的感覺。閉上眼睛,緊咬著嘴唇,揚起頭,向著大漠,大漠的風(fēng),奏著雄渾的音樂。心許大漠,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筆下的打磨,是一種新奇的樣子。
接近傍晚時分,風(fēng)停了,太陽也褪去了暑熱,沙漠安靜而溫柔。我們所在的地方是騰格里沙漠的邊緣,一路過來來先是看到戈壁,然后經(jīng)過一大片鹽堿地,在日光下亮如銀子,時不時有車停在路上,游客們走下路基,在荒原上跟拍駱駝和羊群。營地里竟然有一汪小小的湖水,老板說本來是天然形成的,但沒有那么大,又加上一點人工的挖掘,沒幾年,竟然引來了幾只鷗鳥,湖水清澈,倒映著天空的影子,像一滴藍色的眼淚。也有游客每年都從很遠的地方自駕來這里,在湖邊釣一天的魚,我們來的時候,一對年輕夫婦正在煮一鍋香噴噴的魚湯。爬上一座沙山,赫然發(fā)現(xiàn),沙漠里原來有那么多的起伏和褶皺,無始無終,就像一個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huán)。順著一道緩坡爬上去,以為可以緩緩地爬到另一座山,可另一面下山的路卻是斷崖版的陡峭高聳,仿佛在無聲地宣示著沙漠的威嚴。
原本的認知,在大漠處,都要改變,唯一不變的是喜歡。我仿佛是大漠所生的人物,站立大漠,和大漠一起宣誓,不必發(fā)聲,內(nèi)心鏗鏘。從未有過的氣勢,忘記一切渺小和糾結(jié),剩下的不是一個軀殼,而是赤裸的靈魂,我伸手握住風(fēng),放在胸口,想用風(fēng)撫慰靈魂。這些妄想和異常的舉止,并不感覺好笑,反而是給大漠的尊重,沒有人笑我,看看伙伴們,都沉浸在大漠營造的氛圍中。
二
沒人走過的沙丘,沙子很硬,只能留下淺淺的腳印,偶爾也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的爪痕,還有駱駝的糞便,完全蒸發(fā)了水分,有些扎腳。在一座沙丘頂上坐下來,看著夕陽一點點落下去,不知誰家的孩子一路朝著夕陽奔跑,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似乎一直要追到天的盡頭。人生總有些時刻是要冥然兀坐,萬籟俱寂,感受自我。然而沙漠里卻又不同。在這里,你不會孤獨。每一粒沙都有故事,都可能是穿越了千萬年的旅人。也許它們來自西夏的古戰(zhàn)場,染著征人的鮮血,封印著離人的眼淚;也許它們來自數(shù)萬年前的某個原始部落,記錄著先民們的一段月下吟唱,或是凝固著某個祭司的喃喃祈禱;也許更加久遠,也許在創(chuàng)始之初……而如今它們散落在這里,只剩下了沉默的陪伴,風(fēng)中的嗚咽……什么是時間?你不知道掌心的沙粒哪一顆來自亙古,哪一顆來自昨天。什么是空間?你也同樣不知道這沙粒來自哪一片文明的故土,明天又將隨風(fēng)飄向何方。在這里,它們暫時停下來,等待某種神秘的咒語,等待著一個古老的召喚。
如果這些對沙子的感悟和聯(lián)想,寫在書本,我是無法理解的,可走進沙漠,捧起一掬沙子,沙子的確就是那樣告訴我的。有時候覺得自己渺小,但沙子會蠕動著,從手心逃脫,落入大漠,還渺小嗎?不,沙子有一個龐大無邊的團隊。
夜幕漸漸降臨,遠處有人輕輕地唱起了歌,就像一縷思緒飄進你的腦海,悠遠而蒼涼,幸福而沉醉,讓你想起過去的光榮與夢想,曾經(jīng)的愛情和迷惘,你走過的路,你遇到的人,你漂泊過的渡口,你執(zhí)著過的青春。天地間只剩下星辰和沙粒,星辰離你很近,仿佛隨時可以入懷,沙粒卻離你很遠,因為它很可能是另一片平行宇宙的荒原。
營地里點起了篝火,游客們圍著湖邊燒烤,湖水藍得深情款款,像是洞察了數(shù)萬年的玄機,沒有一絲波紋,讓你懷疑是不是那位天神遺落了權(quán)杖上的一顆寶石。什么樣的旅人能夠拒絕這樣溫柔的良夜啊,愛人在身邊,孩子目光炯炯,遠離喧囂,沒有人認識你的他鄉(xiāng),一個年輕的男孩撥弄吉他,在篝火旁淺斟低唱,你忘了歲月的無情,也忘了人生的遺憾,你甚至想把自己風(fēng)干成一粒沙,就在這里,就在此刻,成為不朽。
兒子玩瘋了。說媽媽我們在這里住上幾年多好。這里海拔大概一千兩百多米,離天更近的地方夜來得更遲,待我們玩到燃盡了篝火,已是深夜,四周的燈火漸漸熄滅,星空變得璀璨明亮,長長的銀河穿過深邃的夜空,清淺旖旎,兒子興奮地忙著拍照,我則坐在帳篷的門口,與星空互相凝望。不記得有多少年沒見到銀河了,好像從我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xué)起,就再也沒見過這樣的星空了,小時候,媽媽指著銀河告訴我哪個是牛郎星,哪個是織女星,北斗七星就在我家的房頂上,現(xiàn)在,北斗七星在我的右側(cè),一歪頭就可以看見,星星還在,我的家已經(jīng)在城市化的進程里消失了,星空下的人還在,但已不復(fù)少年。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曾經(jīng)的我在那樣美的星空下生活過,二十多年后,又在這里相逢,回首向來,就像手里的沙,每一顆都是我凝固的生命時光,撒開手,讓它向更遠的地方散去吧……
我不知何時走出大漠,回到家,我覺得自己的空間無比寬闊,無邊無際,其實只是不足百平米,空間愛鳥,在不同心境下,感覺是不一樣的?;蛟S,這也是沙漠帶給我的錯覺,但這份錯覺讓我懂得了自己的存在,對于整個世界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