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阿Q新傳(小說)
一、詛咒事略
一輛紅色帥氣拉風(fēng)的敞篷跑車從魯鎮(zhèn)方向駛來,在未莊土谷祠的大門口戛然停下,車窗慢慢地落下來。
“哎,阿Q,還在這里住呢?來,跟老弟兜風(fēng)去吧!”
阿Q歪著癩痢頭,朝左邊的駕駛位上一看,不是別人,是秀才大爺!媽媽的,什么時候又開上豪車了!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阿Q立刻惱怒起來,但還是點了點頭,賠笑道:“不麻煩,不麻煩?!?br />
“怎么?還生我的氣呢?當年我打你那兩竹杠,那也是誤會,誤會,誤會你懂嗎?都多少年了,你怎么還記仇呢?真是,窮人愛記仇!來吧,別總記著那雞毛蒜皮。我都不記了你還記。來吧,兜一圈兒去!”
阿Q這一生,別是坐過,連見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車。見趙司晨這般誠懇,頓時高興起來,滿臉堆著笑去開那車門。右手剛要觸到那車的門把手,只聽那車猛地一腳加油,嗖的一聲開走了。阿Q一直看到很遠處,車子轉(zhuǎn)了彎兒,才轉(zhuǎn)回頭來,“媽媽的,狂什么狂?壞人都坐上轎車了,這世道也太媽媽的了!”
“開個好車有什么了不起?當年老子祖上也曾闊過!牛羊滿圈,騾馬成群,出門兒都是轎子抬。比這個闊多了!這算個鳥!讓我坐,兒子才坐呢!媽媽的,孫子才坐呢!”他心里狠狠地罵著,回轉(zhuǎn)頭朝土谷祠走去。土谷祠他的屋子里,他依然十分氣惱。如果換成別人,比如換成縣城或是省城里的什么人,別說開汽車,即便開飛機,與他也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卻偏偏是趙司晨!他是什么東西?過去的秀才大爺,地主崽子,專政對象?當年就因為阿Q要和他家的傭人吳媽睡覺,被他拿竹杠追著打。打了頭,還打了手指,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些痛。當然,后來阿Q翻了身,開會斗爭了他,讓他低頭認罪,但也終不能解恨。
秀才大爺后來雖然和阿Q一樣的下田勞動,一樣的拿工分兒吃飯,但地位不一樣。阿Q開會可以發(fā)言,他不行,他只能干活,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這讓阿Q實在地開心了多少年!然而,要不說咸魚也不定什么時候翻身呢,突然有一天,秀才大爺還有假洋鬼子之流頭上的壞分子帽子全他媽媽的摘去了!阿Q突然有一種失落。媽媽的,不僅和阿Q一樣,想說啥就說啥,還當了未莊的村書記?!八墚敚瑸槭裁蠢献訁s不能當?老子也姓趙的,還和他老子趙太爺論過本家,比他老子趙太爺還高三代呢!這么說他還得管老子叫聲老太爺呢!老太爺不能當,他憑什么當?”
他憤憤地來到村部,見趙司晨辦公室里鬃紅色老板椅高高豎著靠背卻空著,似乎專門等著他來。他一屁股坐在上面,覺得呼哧陷了進去,頓時嚇了他一跳,旋即跳了起來;再坐下來的時候,才覺得這椅子真軟,真舒服!片刻,又感到別扭,誠不如他習(xí)慣地在灶臺邊上蹲著舒服。索性帶著一雙破舊布鞋,猴子一般蹲在上面,拿出旱煙吱啦啦地抽起來。煙霧繚繞,他習(xí)慣地瞇起了雙眼。
“哎!你怎么坐在這里?快起來??!”
他睜眼一瞧,是秀才大爺。
“怎么了?你能坐老子就不能坐?別忘了,別忘了,你還是地主崽子呢!”
秀才大爺并不氣惱,狡黠地說:“你快走吧,不然這屋里太亮,我眼睛都睜不開了?!?br />
自打當年樹人先生為阿Q立了傳之后,阿Q的癩頭瘡便聞名遐邇。他的自尊也因此受到了大傷害。他實在不知道那樹人先生是何居心,偏讓他難堪。致使人們看見癩頭瘡便想起了阿Q,看見阿Q便直接說些犯諱的混賬話。他不能再對人報以怒視了,往往直接動手打。結(jié)果還與原來一樣,吃虧的總是阿Q。凡事習(xí)慣便會成為自然,阿Q也一樣,他漸漸習(xí)慣起來。他不想再和誰計較,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特別能作”的阿Q,他也逐漸的老了。但今天當秀才再次對他犯諱,的確是在他胸中點起一把無名火來。他的疤一塊一塊地通紅,繼而整個頭皮都變得通紅,他怒目圓睜,像一只憤怒的火烈鳥。
“怎么著?想打架?”
阿Q真的和秀才扭作一團。只是兩人都早已沒有了原來的辮子,相互揪著衣領(lǐng)。
村書記辦公室里響聲異常,聽到的幾個人年輕人都跑來了,其中一個接替秀才,抓起阿Q的脖領(lǐng)將其抵到墻上,耳光子左右開弓,啪啪啪打了幾下。阿Q頓時覺得到處都是金子。
“不坐了行不行?不坐了好吧?”
秀才知道他的精神上勝利法,轉(zhuǎn)眼又要說兒子打了老子,便說:“要他說:老子打兒子!”
“好好好,打蟲豸,打蟲豸好吧?”
“不行,必須是老子打了兒子!”
阿Q只得說了,才被放開。
回到土谷祠,阿Q照例將“兒子打老子”之類的反復(fù)罵了一通,漸漸地覺得果真?zhèn)€兒子們在打老子了,才飄飄然起來。飄飄然了一陣,終又覺得惱恨,百無聊賴,走出小屋四下里張望一番。見祠中院里院外沒有一個人,索性來到大殿。紅布包的蒲團兒上沾滿了塵土。他拍了兩下,隨著嘣嘣聲響,細小的微粒在從門口斜照進祠堂中的秋日陽光里不斷地攪動。阿Q總不是一個愛干凈的,也覺得這空氣里的塵土讓他難以忍受。他站立在黑影里,待那灰塵漸漸地淡去些,才上前去跪在土地公公和谷神奶奶的神像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他顯然是極虔誠的了,蒲團上跪著已經(jīng)讓他的屁股撅得老高,頭若觸地,幾乎就像是一頭老牛去喝深坑里的水。瘌痢頭觸著地面的聲音響遍了整個大殿。他默不出聲,只在心里念叨:“土地公公啊,谷神奶奶呀,你們顯顯靈吧,快作個什么法,讓雷把那秀才大爺劈死吧,媽媽的,他忒不是個東西……”他想說說秀才的種種不是,來他個一、二、三、四……又不知從何說起,說他往城里去告狀——那都哪年哪月的事兒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只說他當村書記而不讓他這個本家老太爺當,還又一次說他“亮”,并且再一次打了他?!皨寢尩?,兒子打老子,不,應(yīng)該是孫子打爺爺?!钡K覺得事例太少,罪名太輕,不足以引起土地公公谷神奶奶的共憤,然而,媽媽的,平時聽說那么多,關(guān)鍵時刻怎么就記不起來了呢?他只有重復(fù)這幾句話,
他也覺得,這事兒做得有點兒不義。他不認字,他的大部分教化包括啟蒙都是在鄉(xiāng)間故事里得以完成的。他聽過漢朝有人巫蠱太子進而造成上萬人死亡的冤案。但他堅信,他和奸佞江充是不一樣的。他沒有無中生有,他是在為民除害,自然也就心里坦然了。
這些年,他還是和過去的時候一樣,經(jīng)常在未莊打零工。他原來是得到過土地的,土改的時候,他得了二畝水田,后來便入了社,進入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時候,土地是大伙的,后來便分了田,現(xiàn)如今,都又流轉(zhuǎn)出去了。好歹從未莊到魯鎮(zhèn),方圓數(shù)十里都知道阿Q能做。什么舂米、車水的活是沒得做了,他就幫人修房蓋屋,砌墻頭,打地平,幾乎沒有什么出力的活是他拿不下來的。且質(zhì)量也出奇得好,工錢也不多要,三十五十的,他都不在乎。自己吃飽了一家不餓。阿Q做工時的名譽是很高的,都說他人好,真能做。做完后,人們也和往常一樣便忘卻了。甚至記不起未莊上還有個阿Q.即使見了面,還是照了老樣子,“光”呀“亮”的取笑。他自然還是先怒目而視,意在表示抗議,告訴他們總是這樣的不行的;未莊人也自然是拒絕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與人打架了。明知打起來一定還是吃虧。但他越來越不甘于先前的精神上的勝利,他在用自己的方法報復(fù)。身子的逐漸衰弱,也是他越發(fā)不敢貿(mào)然行事的一個重要原因。盡管人們都還在說他“總是很能做”,但體力甚至渾身一天下來得無處不痛,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他,他已經(jīng)老了。好在他不知道生辰八字,乃至出生年月,具體多大,他也說不上來。他總是說沒有趙太爺大,繼而又說:“我是比他輩分高的”。究竟是真是假,畢竟趙太爺也是曾經(jīng)的默認過,盡管后來他又食言。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阿Q,老了!原先禿瓢上像Q下面的小尾巴早已剃去,只剩下一圈兒一指寬稀疏的白毛兒,不細看,是看不著的。
閑暇的時候,他也會想,如果早先沒有頭上的小尾巴兒,總是讓王胡以及?。倪?,媽媽的,老子是一定能夠打得過他們的。他們算個鳥?但現(xiàn)在的確是老了。腿腳上不去,跟誰打架也是要輸?shù)模^不能因此就跟他們算了,想想過去的精神上的勝利法,他自己都臉上火燒炎燎的。他思來想去,不知道不眠之夜度了多少,終于,他看見吳媽來燒香,他側(cè)在窗戶下聽她說些什么。影影綽綽的,害得他把耳朵伸得老長,終于聽出來那么幾句。原來伊是在求土地公公保佑伊扎扎實實多活幾年。土地公公管人多活,還不管讓人早死?況且,他又是聽了王充的故事的。每逢在外而受了欺侮,回到土谷祠,趁著沒人,他也跪下來,求土地公公要那些個人早早死去!只是這樣的事情在阿Q,總是容易忘卻的,唯獨秀才大爺忘不掉,他幾乎每天祠堂里沒人的時候都跪下詛咒。
神,總是神;神的妙,就在于永遠地不作聲。土地公公是一方的神明,怎么能是阿Q一求即應(yīng)的。春天過去了,來了夏,樹葉子黃了,又返了青。他曾經(jīng)特別喜歡過夏天。夏天天空里會打雷,尤其那電閃,像天公爺爺揮起的長鞭,自天的這邊咔嚓嚓一聲抽到天的那邊,讓神鬼都心驚肉跳。別說一個秀才,千八百,都不及那一鞭子抽的。然而,未莊畢竟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地界,方圓數(shù)百里都沒有一座天公祠的,如果有,他或許會直接求天公也未可知。間或他又遲疑地道:
“難不成土地公公和天公公是相連著的,會時不時把未莊的事件報告天公,抽誰不抽誰,何時才抽,都是由那老倌兒做著決定的?!?br />
他相信,現(xiàn)在沒有抽是由于土地公公聽得少,以致不肯相信,一旦他聽得多了,一定會向天公報告的。哼,到那時,趙司晨,秀才大爺,走著瞧!
秀才大爺自然不知道這些?;ㄌ炀频?,作威作福,迎來送往,怡然自得。未莊村南一百三十二畝半好田,那是未莊最肥的米粱倉,他變著花樣搞什么工業(yè)實驗園區(qū),全部建成了房舍,產(chǎn)業(yè)一項沒搞成,建起了他的一座私人宅院,這個宅院遠比他老子那年月修的趙氏府第更加富麗。黑漆鐵柵欄院圍,半圓形門額,上面“芳華園”三個鎏金大字,據(jù)傳是省書協(xié)某主席的墨寶,上面雖有署名,草書,一般人是看不明白的。
秀才大爺一向詭秘,當了村書記,未莊人除了村上的三五個心腹,很少有人能見到他;聽說外面開有三個公司,大部分時間在外面忙乎,一個月的頭一天才回到村里。聽匯報,下指示。完了又坐車離開。其他關(guān)于秀才的事情且不要說阿Q,未莊的人沒有幾個能明白的。直到秀才大爺和秀才娘子鬧出離婚的時候,才聽說他和錢太爺?shù)男O女錢少娟訂了終身。不過,也有人說,和秀才大爺定終身的,還不止一個錢少娟,縣城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每一方都有一個。怪得他總是一天到晚往城里跑。
阿Q于是迷茫起來,怎么越蠱他,他便越發(fā)旺了?他只有眼前這一條路。他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阿Q,也不是先前的阿桂,而是如今的“阿貴”了,他是一定要報復(fù)的,過去欠的,后來欠的,以及新近欠的,都須一筆一筆地算。他依然幾乎每天地來祠堂,跪下詛咒,他就不相信老天總不開眼。不僅次數(shù)在增加,且聲音也越發(fā)地大了。
有一天,阿Q正在求告,吳媽也來了。吳媽還是那樣壯實。進得祠堂卻是輕手輕腳的,伊生怕驚動了神靈。阿Q盡管聲音不大,讓伊全聽去了。阿Q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了吳媽,嚇得臉色發(fā)白,求伊千萬不要亂說。這些事兒是不可以亂說的。伊答應(yīng)了,但有個條件:以后不許阿Q在人面前談及困覺的事兒。阿Q自然爽快地應(yīng)允了下來,兩相安好。
天氣晴好,阿Q拿著泥圬,扛了鐵鍬給孔乙申家修茅廁,聽到身后有響聲,剛轉(zhuǎn)過頭,秀才大爺從TESLR車上便下來了,看到那兇神惡煞,沒來得及倒抽一口涼氣,黑色的公文包便劈頭打了下來。他的腦袋登時嗡嗡直響。
“憑什么打我!”
又是一公文包打過來。
“知道為什么嗎?”
阿Q搖搖頭。
“我問你,你天天燒香詛咒,要誰遭雷劈?”
“……”他渾身都在哆嗦。
“說,讓雷劈了你!”
“讓雷劈了你!”
又是公文包落下來。
“說,‘讓雷劈了我’!”
“讓雷劈了你?!?br />
秀才老羞成怒,抱了他的腦袋狠狠地在墻上摜著:“你給老子?;^,說,‘讓雷劈了阿Q’!”
“好,好,讓雷劈阿Q,這下行了吧!我還是蟲豕行了吧?……”
這一天,孔乙申家的活計終于給耽誤了,這讓阿Q十分歉疚。
二、土谷祠發(fā)跡史
阿Q遍想,都怪吳媽,伊如果不翻嘴,這事兒秀才怎么知道?不行,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完了。他要找伊要個說法;不,是要收拾她,看她以后還多嘴。憑什么說好的不向外說,卻說了不作數(shù)。讓他白白地挨了一頓打??蓞菋屢膊皇窍惹暗膮菋屃恕M粮囊院?,吳一樣翻身得了解放,還當了多年的婦女主任。不僅模樣變了,還能說會道,遠不是當年一同在趙府傭工時的吳媽了。無憑無據(jù)找她,還不又是自己尋不安生?想了想,還不是兒子打老子,好男不跟女斗,還是也就算了,第二天照常地去孔乙申家修茅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