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遠山在呼喚(小說)
一
一片用秫秸圍夾起來的菜園里,一個身材消瘦、面容有些憔悴的年輕女人,手里提著一只大噴壺正在給育苗床上的秧苗澆水。細密的水珠細形成一道優(yōu)美的雨霧,在陽光照射下泛著絢麗的七彩虹光。育苗床上,一株株茄子、辣椒、黃瓜、西紅柿的幼苗,鮮嫩翠綠,生機勃勃,空氣中彌漫著秧苗特有的那股清香,令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育秧的這位少婦叫沈秋菊,村里人都稱她菊子,是靠山屯生產(chǎn)隊菜園技術員。她聰明賢惠,勤勞能干,是村民公認的勞動能手,但是她的命運卻非常不濟,三年前,她丈夫鄭榮學在一場意外事故中身受重傷,在炕上癱了一個來月,最終還是不治身亡,扔下她和年邁的婆婆還有一個智力有些缺陷的雙胞胎小叔子。
菊子心地善良,丈夫去世后,她沒有拋下他們娘倆改嫁再婚,而是繼續(xù)留在婆家盡守她的兒媳職責。為丈夫療傷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下親友五百多塊錢的外債。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遼北農(nóng)村,五百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為了還債,她起早貪黑下地干活,農(nóng)閑時還到建筑工地打零工,搬磚、搬石頭,卸沙子、卸水泥,只要能賺錢什么臟活重活她都干。在丈夫去世三年多的時間里,她憑借勤勞的雙手,不僅還清了所有外債,還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把婆家年久失修快要倒塌的兩間草房重新翻蓋了一遍。菊子高尚的品德贏得了鄉(xiāng)親們的尊敬和愛戴,選舉她為村婦女主任。她一天忙忙碌碌,熱心為村民服務,鄰里姐妹們看她守著這一老一殘生活太艱難,便私下里勸她趁年輕再往前邁一步,婆婆也多次勸她別再為這個家受累了,讓她找個好人家改嫁,更是有人直接上門提親。面對鄉(xiāng)親們的熱心好意,她莞爾一笑,婉言謝絕。其實她的內(nèi)心十分矛盾和痛苦,畢竟她只有二十八歲,正值人生的大好年華,她是女人,需要男人的呵護與陪伴,她何嘗不想離開這個令她心碎的家去尋找新的生活,但是她不忍心看著婆婆滴血的心因為她的離去而再次受到傷害。她發(fā)誓這輩子不再嫁人,守著他們娘倆過一輩子。
菊子二十歲嫁到鄭家,婆慈媳孝,家庭和睦。丈夫老實本分,為人厚道,從小學做木匠活兒,有一手好木工手藝,小兩口勤勞能干,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但有一塊“心病”一直困擾著她,那就是結婚快五年了,一直未能懷上孩子,同村跟她前后腳結婚的小媳婦孩子都滿地跑了,可她連個動靜都沒有,這讓她總是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一頭。婆婆是個非常明事理的人,她從未因為菊子懷不上孩子而嫌棄她,看不起她,反而待她就像親閨女一樣沒有一點兒隔心。菊子對婆婆更是像自己親娘一樣貼心孝順。婆婆操勞一生,晚年疾病纏身,哮喘、風濕、心臟病,尤其是患有老年性尿失禁,常常不知不覺就把褲子尿濕了,羞于啟齒,她不敢聲張,一個人默默承受著巨大的身心煎熬,原本開朗的性格變得沉默寡言,有時一兩天也不說一句話,尤其是大兒子榮學的離世,讓她徹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她常常一兩天不吃東西,瘦得形如骷髏。菊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為了讓婆婆盡快走出喪子的陰霾,快快樂樂地安享晚年,她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她請來親友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做見證人,與婆婆“解除”了婆媳關系,改認婆婆為“娘”。她盡心盡力侍奉婆婆,坎坷的人生境遇和巨大的生活壓力讓她美麗的容顏過早凋零,青絲染霜,皺紋覆面,曾經(jīng)令人羨慕的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變得像兩口枯井,暗淡無光,但是她那顆金子般的心卻依然閃閃發(fā)光,為這個深陷黑暗中的苦難家庭帶來了光明和希望。
二
遼北的五月,氣溫雖然不是很高,但菜園里不透風,又值陽光明媚的中午,天氣還是有些悶熱。干了一上午活兒,菊子又累又餓渾身汗透,她放下噴壺坐在苗床旁邊的草簾上休息。一同育秧的另外兩名社員都回家吃午飯,菜園里只有她一個人看守,她索性脫掉外衣,只剩了件貼身胸衣遮身。
“這……大晌午的不回家吃飯,在這等……等誰那?”忽然,障子外面?zhèn)鱽硪粋€男人的聲音,隨著話音,一個四十多歲、長得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推開菜園門走了進來。菊子正迷迷糊糊打盹,這突如其來的喊聲把她嚇得一激靈,她抬頭一看,是菜園另一名技術員蘇勤的弟弟蘇起。蘇起滿臉通紅一身酒氣,一雙快要蹦出眼窩子的大眼珠子色瞇瞇地盯著只穿了件胸衣的菊子,蛤蟆嘴里搗著白沫,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儼然一頭發(fā)情的公豬!菊子見蘇起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羞得滿臉通紅,急忙抓起外衣穿上。
蘇起是個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四十多歲了還是撣子沒毛——光棍一條。他好吃懶做,打架斗毆,小偷小摸,調(diào)戲女人什么壞事都干,靠山屯的人沒有不恨他的,但又招惹不起他,因為他一個光棍,無牽無掛跳井不掛下巴,村民們拉家?guī)Э诘恼l能跟他轱轆得起。再有,大伙都看他大哥的面子,他大哥蘇勤,為人正直仗義,深受村民敬重。兄弟倆天壤之別,一個敦厚善良,一個冷血無情,真乃應了那句老話,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說起蘇起,他的童年也很不幸,五歲那年,他爹去麒麟河打沙子,不幸落入沙坑溺水身亡。他爹死后,他娘耐不住寂寞和一個叫溪四兒的轱轆匠勾搭上了,不久就跟人家私奔了,他是爺爺奶奶把他拉扯大的。爺爺奶奶對這個小孫子格外寵愛,哥哥姐姐也都慣著他,什么事都依著他,這讓他從小就養(yǎng)成了驕橫跋扈、為所欲為的性格。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脾氣越來越大,越來越暴躁,稍有不順便大發(fā)雷霆,甚至出手傷人。尤其是疼愛他的爺爺奶奶去世后,再沒有人能約束他,他目空一切,心理扭曲,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慢慢染上了酗酒賭博的惡習,沒有錢就去偷。哥哥姐姐管不了,也不敢管,這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因為他壞事干的太多,在屯子待不下去了,就離家出走到處游蕩,一走就是二十來年。不久前他回到屯子,他大哥騰出一間屋子讓他住,本來是好意讓他有個落腳之處,但是他不領情不道謝,還又作又鬧地要繼承他爺爺?shù)倪z產(chǎn)。昨天晚上,不知道在哪兒喝得醉醺醺的,進門就朝他大哥“借”兩百塊錢,說要出去租房子單過,遭到拒絕后他借著酒勁污言穢語,口吐狂言大吵大鬧,他大嫂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數(shù)落了他幾句,他橫眉立目,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嚇得他大嫂趕緊躲到鄰居家。借錢未果他罵罵咧咧摔門而去,在生產(chǎn)隊草棚子蜷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鄰屯小北溝,和幾個狐朋狗友在“陳大撩子”家喝了一上午酒,喝得酩酊大醉,回來時走錯了路,竟鬼使神差地來到菜園??匆姴藞@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還想找他大哥再“理論理論”,他在菜園外面轉(zhuǎn)悠了半天也沒見著他大哥的影兒,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赤身裸體”的寡婦菊子。或許是酒后兩眼昏花視物不清,再加上菊子的胸衣是肉色的,遠看就像沒穿衣服一樣,這讓他長期得不到發(fā)泄的獸欲急速膨脹。蘇起才四十多歲,正值青壯年,精力充沛,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渾身燥熱,欲火中燒,恨不能把眼前這個“美人”一口吞下去才解饞。被獸欲沖昏頭腦的蘇起就像一條發(fā)情的狗,解開褲子,對著秫秸障子散了泡尿,然后迫不及待地推開菜園門。
“哎!多好的一……一朵花啊!可……可惜了了,鄭老大這……這小子真沒福氣!我要是有這么個漂亮的女人,天……天天把她當祖宗供……供起來我都樂意!”蘇起搖搖晃晃,咧著大嘴邊說邊向菊子這邊走來。
菊子見蘇起不懷好意,胡言亂語滿嘴噴糞,怒火中燒,真想沖過去扇他幾耳光,但轉(zhuǎn)念一想,在這遠離村子的僻靜菜園,自己一個瘦弱女子,勢單力薄,面對體壯如牛的無賴,絕不能來硬的刺激他的神經(jīng),莽撞行事必然會造成不必要的傷害,保護好自己才是明智之舉。想到這,她按壓住心中的怒火,裝出十分熱情的樣子,滿臉堆笑道:“是三哥呀!有一陣子沒見著您了,忙啥去了?”
“我……我還能忙啥,這……還不是吃……吃不了人家的下眼飯,出去找……找點兒事兒做,混……混口飯吃唄?!碧K起瞪著大眼珠子,豬肝臉哭喪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菊子見蘇起不嘮正經(jīng)嗑,不想再搭理他,想借故離開便說道:“三哥,您要是沒啥事兒替我看會兒園子,我回家吃口飯,一會兒就回來。”
“別……別介呀!別走哇!你走了剩下我一……一個人多沒意思了!三哥在外面混也……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回……回來一趟,你陪……陪我說說話,嘮嘮嗑。我……我這一天跟臭要飯的似的,誰都瞧不起我,不……不愿意搭……搭理我,這兩旁世人還有情可原,可我這一奶同……胞的哥哥姐姐見了我也……也像黑眼蜂似的,躲……躲得遠遠的,恐怕我粘上他們。唉!人窮志短,啥……啥也別說了,怨就怨三……三哥沒能耐!”蘇起兩眼通紅,一臉的怨氣,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唾沫星子亂飛。
菊子見他沒完沒了地順嘴胡咧咧,便不再搭腔,欲轉(zhuǎn)身離開,沒想到蘇起張開熊掌般的大爪子,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不放,菊子奮力掙扎,但一個瘦弱的女子怎是一個力大如牛的壯漢的對手?她漸漸體力不支,呼呼直喘粗氣。為了節(jié)省體力,生死關頭給這個畜生致命一擊,她不再反抗,蹲在地上雙手緊緊護住前胸,任憑那雙魔爪在她身上摸來摸去。
“住手!你這個畜生!”就在這危急關頭,一個人沖進菜園,是蘇勤。
昨天晚上,蘇勤和弟弟吵了一架,弟弟摔門而去一夜未歸,這讓他心里多少有點兒后悔,今天中午回家吃飯,還是沒見著弟弟的人影,已經(jīng)快兩天沒回家了,不知道會不會出什么事兒,心里不免有些擔心。畢竟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即便是他有過錯,當哥哥的也應該原諒。他后悔昨天晚上或多或少也應該給他倆錢兒,別讓他餓著。善良的蘇勤殊不知他擔心是多余的,蘇起不但沒餓著,反而酒足飯飽,樂不思蜀連家都不愿意回了。
蘇勤見這個禽獸不如的弟弟喪盡天良,竟然干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氣得雙目噴火,他抄起門邊一把鐵鍬直奔蘇起,他要劈死這個畜生!
蘇起看著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菊子,得意忘形,雙手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亂摸,還把那張臭嘴直往菊子臉上湊。蘇起之前也曾非禮過婦女,但那都是言語挑逗,像這樣“真刀真槍”地實施犯罪還是第一次,心里不免也有些顧忌和害怕,尤其是菊子那利劍一樣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他見菊子不順從他,忽然眼珠子一轉(zhuǎn)放開了手,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菊……菊子妹子,哥是真……真心喜歡你呀!鄭老大不在了,沒……沒個知疼知熱的,你……你要是不……不嫌棄,就跟哥過吧,咱倆遠走高飛,離……離開這窮地方,哥保……保證一輩子都不會虧……虧待你。”
“別做夢了!你這個遭雷劈的!我就是嫁給豬嫁給狗也不會嫁給,你死了這條心吧!”此時的菊子,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顧慮和膽怯,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因為這個色魔把她全身都摸了個遍。菊子是個本本分分的良家婦女,把貞潔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受到如此大辱,她豈能善罷甘休?忽然,她站起身,抓住蘇起的一只胳膊瘋狂撕咬,她豁出去了,以命相博,就是丟掉性命也要保護自己的貞潔不受玷污。
蘇勤的一聲斷喝,把廝打中的兩人都嚇了一跳。蘇起見哥哥舉著鐵鍬怒氣沖沖直奔他而來,嚇得魂飛魄散。他想掙脫逃走,但菊子那雙手像鐵鉗一般緊緊抓住他不放,情急之下,這個喪心病狂的禽獸竟然揮拳猛擊菊子的臉,頃刻間,菊子清秀的臉龐就被打得青紫,鼻孔流出了鮮血,意識有些模糊被他掙脫。此時的蘇起,就像一頭被圍獵的野獸,東一頭西一頭四處亂竄,最后,把障子撞出一個大窟窿,連滾帶爬落荒而逃。菊子見來了救星,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弛下來,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軟綿綿的癱倒在地上……
三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夜幕下的靠山屯萬籟俱靜,除了偶爾從東山窩子傳來一兩聲“嗷嗚”的狼嚎和幾聲狗吠外,再無其他聲響,黑暗吞噬了一切。
在屯子西北角的一間草房里,婆婆鄭高氏躺在炕上,氣若游絲。她那張形如枯槁的臉,在昏暗的煤油燈的映照下,顯得愈加陰森恐怖。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了,滴水未進。今天早上,菊子給婆婆沖了一碗雞蛋水,但喂進嘴里多少流出來多少,婆婆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了。菊子知道婆婆的日子不多了,心中無比悲傷,一想到與之相處了十二載的婆婆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婆媳情緣即將成為永遠的過去,心口如刀割。她想起剛嫁到鄭家那會兒,因為想家再加上水土不服,成天拉肚子,睡不著覺,人瘦得皮包骨,一米六的個只有五十多斤。為了給她補養(yǎng)身子,婆婆厚著臉皮,東家求,西家借,找來人參、靈芝,還把養(yǎng)了四五年、視作孩子一樣的兩只老母雞殺了給她燉人參雞湯喝;她還想起當年她過本命年婆婆為她買新衣服的事兒。臘月十六是菊子的生日,十五那天一早婆婆就拖著一雙小腳,去縣城給菊子買衣服,菊子和丈夫怎么欄都攔不住,陪她去她還不讓。婆婆是山東人,很傳統(tǒng)也很要臉面,按說一個兒媳婦過個生日還用婆婆操心親自去買東西,但是她就這么固執(zhí),咋勸也不聽非去不可。靠山屯兒離縣城二十里地,來回四十里,一個大老爺們兒走一個來回都挺吃力,何況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太陽偏西了婆婆才回來,她給菊子買了一身新衣服,一條紅褲衩,一雙紅襪子,她自己卻一分錢東西都沒買,連午飯都沒舍得吃餓著肚子回來的。一想到這些,菊子的心就像針扎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