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瓜房子(散文)
記憶深處總是浮現(xiàn)的東西,一定是生命旅程中刻下深刻印跡的東西。比如瓜房子,就是我童年時代心馳神往而于今想起來不可思議的地方。彼時無數(shù)次幻想,若能在那里躺一會、睡一覺,該是多大的享受。
瓜房子,自然與瓜有關(guān),比如在廣袤田野上突兀地有兩米來高、四五平大小的土坯小茅房,不用說,那就是瓜房子。在這間小房子左右前后一定種著瓜,看瓜老漢住在里邊,方便務(wù)作,更為了瓜成熟之時守著瓜地,防人偷盜防野物毀壞。
在那個物品極度稀缺的時代,瓜當(dāng)然是提起來流口水的稀罕之物。每到秋天(那時候的物品都成熟的好晚)瓜將熟之時,我們一幫娃娃心心念念的吃食,已經(jīng)從酸果子轉(zhuǎn)移到了瓜上。酸果子雖然短缺,可長在我們家門前的果樹上,看著流口水是別人家娃娃的事;生產(chǎn)隊一般只種五六畝瓜,是全隊幾百號人八月十五獻(xiàn)祭之時的重要貢品。對童年的我們來說,祭品不祭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咋樣才有機會一嘗口福。自然是嘗,談不上現(xiàn)在的想吃多少都能吃到,怕就怕吃不下呢。首先想到的是跟大些的叔伯哥姐那樣,去瓜房子邊上“要”瓜吃??垂侠蠞h大多是年齡較大性情溫和之人,見到有人去,或多或少會給一點瓜吃。這一點真是一點,四分之一牙已經(jīng)不少,若偶發(fā)善心給上半拉,那得暗呼燒了高香。給多少當(dāng)然由看瓜老漢以心情看情況酌定。如果是熟悉人家關(guān)系好的,可能會給摘一只不大的瓜,在遞瓜的同時囑咐:快抱回去,別叫人看見。一般人家的孩子給一小牙,如果去了幾個,就把一只瓜分成并不整齊的幾分,一人給一點??垂侠蠞h把瓜一給,你就得走了。盡管仍然戀戀不舍,也沒理由逗留。雖然是娃娃,都還是有些羞恥感的,帶著乞求的表情要東西并不是那么榮光的事情。每年要過一次,再去都不容易,怕老漢說。能要到吃一口總還是好的,老漢看你來了不理不睬要不到的時候也有。如果某年看瓜老頭兒是個犟人、或者跟家里大人有過節(jié),干脆就別去自尋羞辱了。你去了,他瞪一眼低下頭去點著旱煙袋自顧抽煙。當(dāng)你在太陽下站著或者蹲了半天他都不理,你就得灰溜溜地往回走了。這時候心里想的是,要是我有爺爺看瓜多好。我沒見過爺爺,因為父親懂事的時候也沒見過他的父親。爺爺在父親兩歲時就被橫行西北的馬家軍抓了兵,一去沒了音訊。有爺爺?shù)娜司陀锌垂系臋C會,他們?nèi)敔斂垂系牡厣香@進瓜房子里吃瓜,饞得其他人只能干咽唾沫。
運氣是走親戚時路過別的生產(chǎn)隊瓜房子碰上的。眼見著滿地的瓜,腳步自然而然往瓜房子方向走動。老漢見是陌生孩子,倒還親切:“哪個隊里的,誰家的娃娃,干啥去???”我一說,他到熟識:“噢,大隊長家的娃子,都這么大了。你爹當(dāng)會計的時候,我們一起干過呢。”老漢給我一只不大不小的瓜,見我轉(zhuǎn)身還不忘了囑咐:“回家跟你爹說,過來吃瓜?!?br />
隊里一年大約能分兩三次瓜,最后一次瓜秧敗落時瓜園放開,任大家伙兒把分成堆的瓜裝進口袋,小孩子則到瓜秧上尋找甜瓜紐紐。也有些有經(jīng)驗的人,到埂邊芨芨草里翻尋,或許能碰到看瓜老漢藏在里邊忘了地方或者沒來得及搬走的好瓜,在一場鬧哄哄的熱鬧之后,瓜地成了牲口的牧場,瓜房子成了閑置空間。此時鉆進去伸著脖子從墻中間留下的小窗里往外望,田野上已是一派蒼茫。而瓜房子的命運,大體看這幾年是不是還會在四周的地里種瓜。如果瓜地調(diào)整,有可能它的使命從此結(jié)束。于是,在那些年月走在田間,每個村隊的田地間都有四五六個不等的瓜房子或坍塌或零落獨立在不同地點,大有“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意思。
嚴(yán)格意義上說,這樣的小房子應(yīng)當(dāng)叫值守房。瓜地旁是瓜房子,到了家門口,那就是果房子,因為我們家和堂兄家的小房子都修在門外能通過墻上瞭望窗口清楚看見果樹的地方。但瓜房子已然成名,所以這樣的小房子無論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名稱已經(jīng)固定,它們都叫瓜房子。家里的瓜房子通常也是天氣熱的時候老人居住的地方,凡是老人居住、父母不讓去的地方,都是我們特別向往的地方。堂兄家的瓜房子里住的是六爺爺。六爺爺才五十多歲就衰老得厲害,我的記憶里天熱時他經(jīng)常躺在瓜房子外邊的一張草席上,端著旱煙袋抽著煙,大聲咳嗽,大聲吐痰。堂兄是不是晚上會擠進爺爺?shù)谋桓C我不知道,我是經(jīng)常擠奶奶的被窩,或者中午趁父親干活的時候,鉆進瓜房子的小炕上,像大人一樣架起二郎腿仰臥在草席上,耳聽外邊的動靜。一會兒透過小窗戶望一眼果樹,看有沒有人覬覦??匆娺h(yuǎn)處有孩子走來,立刻出人意料地跳出去大喊一聲:“呔,干啥的?離果樹遠(yuǎn)些!”彼時的風(fēng)光,不比小人書里的大將軍相差分毫。
事實上盛夏的午時瓜房子里一點兒也不好受。由于空間小所以格外悶熱。躺一會我就跑到樹下陰涼里,順手摘只果子咬一口。果子沒熟,又酸又澀,卻是當(dāng)時鄉(xiāng)下不多而惹人眼饞的水果。常有懷孩子的媳婦來要:“就想吃一口酸的?!蹦棠?,父親母親見著了都會熱情招呼:“來來,揪,多揪幾個。要生下個大胖小子就好?!彼醿豪迸恼f法好早就通行了呢。
后來,人們不再勞神費力地修這樣太正式的看瓜設(shè)施,而有果樹的人家也再不修建這種小房子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木頭搭建的簡易房子,有了塑料,雨天把塑料而往上一蒙也沒問題。瓜一收,棚子一拆了事。過去那些規(guī)整的瓜房子則在風(fēng)吹雨打中漸漸倒塌消失。后來沒了生產(chǎn)隊,瓜房子就成了一代人嘴里的傳說,或心里的念想。而這種念想的存在,更多還是對童年的懷念,和對一個時代的憶念。
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對那個時代的人的記憶。比如六爺爺放在瓜房子炕上那頂腦油斑斑的棉帽子,誰要發(fā)燒感冒了都去找來用它“脫(捂)”;比如曾三爺不緊不慢笑瞇瞇遞過來半拉西瓜,再去仍然是慈愛的目光,又給你一些瓜吃;比如那年一場冰雹打得滿地瓜上都是小眼兒,瓜地被迫開放,人們蜂擁而入,我跟大家一起去找那些還能吃的抱回家來,坐在門口風(fēng)光地吃了一肚子……
往事只待追憶,往事留下了生命旅程中最好的東西。那些曾經(jīng)擦肩而過的人與事,只有到了今天,才能明白其中的含義。
202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