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覆滅(小說)
一
這是一座不大的縣城。
仲春一天下午。
縣公安局院子里,灑滿著陽光。呈Π字型一圈窯洞的前面、南北甬道的兩旁,以及院子正中花壇的周邊,一排排曲垂柳和冒天楊,身披翠綠清新的葉子,花壇里的各色月季,綻放著不同顏色的花兒,給整個院子平添了幾分生氣。
各股室人員,辦公的辦公,執(zhí)勤的執(zhí)勤,氣氛顯得安靜而又溫馨。
在北面一排靠東第三孔窯洞里,局長羅剛明正在聽取治安股長劉智關(guān)于三門鄉(xiāng)一起因經(jīng)濟糾紛扣押農(nóng)用汽車,進而引起聚眾斗毆事件調(diào)查處理情況的匯報。羅剛明四十歲出頭年紀,個子高挑,有著一張棱角分明的長臉,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顯得精明又干練。在聽完劉智匯報后,羅剛明說,做得對,就是要這么整治,絕不能心慈手軟。三門鄉(xiāng)我知道,那地方民情刁野,凈出些日怪事兒,不下下狠手,治不住他們。他接著問道,好象最近有好幾起這樣的事?
劉智說,那可不是?經(jīng)濟是搞活泛了,糾紛卻明顯增多了,凈出這類事兒。從開春到現(xiàn)在,發(fā)生好幾起了,扣押車輛、扣押牲口、打架斗毆的都有。
羅剛明說,簡直不得了了??磥磉@股風得徹底地剎一下,任其發(fā)展下去,得扣人和殺人了。他沉吟了一下,是不是這樣,最近干脆集中力量,專題解決一下這類問題,抓幾個典型公開處理,弄出點兒氣氛,震懾一下。說著,羅剛明笑了下,這一方面,可作為咱們公安系統(tǒng)迎接縣人代會召開的實際行動,另一方面,保證會議前后這段時間,治安上不出啥大的問題。
劉智聽著,會意地笑了。他知道,縣人代會再過一個多星期就要開了,人代會一開,局長就要走馬上任當副縣長了,而他,不定就有希望升任副局長了。
劉智原是縣電力局的外勤人員,兼任電力局治安員。一次偵破一起破壞、盜竊電力設(shè)施案件時,劉智配合公安局偵破組工作,讓羅剛明看中了他,將他調(diào)到了局里。劉智人長得魁實,強壯而又彪悍,有冒險精神,不怕吃苦,工作上很受羅剛明賞識。這次羅剛明要當副縣長了,他這一履新,雖說依然兼任著局長,但局里班子肯定要作下調(diào)整,這就使得劉智有了可能升遷的機遇和心思。這一點,羅剛明也向他暗示過。
劉智殷殷地望著羅剛明,心中涌起一股激動,剛要張口對局長的指示表示態(tài)度,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羅剛明抓起電話,對講了一陣,放下聽筒,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說道,這人大也真是煩人,不斷催促競選演講稿。這次選舉要搞差額選舉,每個候選人都得來個競選演講,真弄得人不知道咋整了?
劉智奉承道,那對你還不是鐵匠打鐮刀,手到功成的事。再說,您根本用不著愁腸,誰不知道您是最有實力的候選人,年輕,有文憑,有魄力,加上公安局長升任縣長,基本成了組織上的既定安排,再怎么差額,也差不到您。何況還有羅副市長他老人家在嗎?
羅剛明笑著擺了下手,你不知道情況,這事壓根兒跟他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你還沒聽說過他那個人!正因為他是我叔父,他才幾次來電話,建議最好別讓我做候選人。
劉智笑道,話當然得這么說了??赡鷹l件放這兒啦,絕對優(yōu)越??!這不是他老人家也得避嫌一下嗎?真的不讓您當候選人,不可能的事。
羅剛明望著劉智,微笑著沒有說話。
劉智笑著說,不知道您老聽到?jīng)]有,這些天到處都在議論您呢。反正要我看,扛硬是鐵板上釘釘、水到渠成的事了。
羅剛明忍不住笑出了聲,是嗎?到處都在議論我?這我還真沒有聽到。怎么個議論法,說說看。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兩個人一怔,即刻停止了說話。羅剛明朝劉智努了下嘴巴,說了聲,請進。
劉智轉(zhuǎn)身走過去,伸手將門拉開,卻見一位楚楚動人的年輕女人,靜靜地立在門前。
年輕女人叫蘇惠云,是縣醫(yī)院的護士,屋里的兩個人都認識她。她看了看屋里,矜持地笑了下,款步走了進來。
羅剛明沒有吱聲。劉智熱情地為女人讓座,倒水。蘇惠云在一只沙發(fā)上坐下來,微笑著問劉智,你們談事情,不防礙吧?
不防礙,不防礙,我向局長匯報點事情,剛好匯報完了,您盡管坐你的。劉智殷勤回道,將水杯放在了蘇惠云面前。轉(zhuǎn)頭對羅剛明說,局長,那就按您剛才的指示,我去做個安排出來,很快呈您批下。
羅剛明點了下頭。劉智朝蘇惠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出了屋子。
劉智一離開,羅剛明快步走過去,把門關(guān)關(guān)嚴實,轉(zhuǎn)臉看著蘇惠云,低聲說道,怎么,有啥事兒?
蘇惠云沒吱聲。
羅剛明在蘇惠云身旁坐下來,將蘇惠云一只手拉過來,合在自己兩只手掌當中,不是說好了,最近不要走動嗎?
蘇惠云低著頭,不吱聲。細嫩光滑的手,有些冰涼涼的。
羅剛明沒再追問,輕輕地摩挲著這只手。
慢慢地,蘇惠云抬起頭,靜靜地望著羅剛明。望著望著,眼眶里漸漸涌滿了淚水。
這使得羅剛明有些驚訝,剛要開口問話,蘇惠云一下子倒在了他的懷里,聳動著肩膀,無比難過地抽泣起來。
怎么了,寶貝?羅剛明著急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蘇惠云抬起淚漣漣的臉,囁嚅道,咱們的事,劉振龍他……知道了……
聽到這兒,羅剛明松了一口氣,就這個事兒啊,他不是早就懷疑了嗎?
蘇惠云不住地搖著腦袋。
那究竟是……
蘇惠云垂下眼簾,不說話了。
寶貝你快說話啊,你想急死我嗎?
蘇惠云依然不說話。
羅剛明將一只手拿開,輕輕地拍了拍蘇惠云屁股,快說吧,好嗎?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樣?
蘇惠云抬起臉,拿一雙漂亮的濕漉漉的淚眼,哀怨地瞅著羅剛明,低聲說道,他、他……他把咱們那些相片……拿、拿走了……
羅剛明一下子怔住了。接著,他一下子跳起來,壓低聲音朝著蘇惠云不滿道,你說什么,那些相片?那些相片怎么能讓劉振龍拿走?
蘇惠云埋下頭,不敢看羅剛明,也不再吱聲。
羅剛明雙手抓住蘇惠云兩只肩膀,緊緊地盯著蘇惠云的臉,說道,你給我說清楚,那些相片,你不是說早就毀掉了嗎?怎么、怎么一直留著?。?br />
蘇惠云瞥了羅剛明一眼,想說什么,又合上了嘴。
羅剛明突然惱怒了。他用力地推開蘇惠云,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兜著圈子。俄而,又停下步子,竭力遏制住心中的怒火,對這蘇惠云說,你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蘇惠云象做了一件不該做錯事情孩子,用怯懦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囁嚅道,我、我舍不得……毀掉……把它們?nèi)凇粔K破棉絮里,本想萬……萬無一失……
本想萬無一失?羅剛明打斷蘇惠云的話,氣恨道,本想萬無一失?可是如今怎么樣了?將一萬全都失掉了,簡直就是婦人之見嘛!我的小姑奶奶!
羅剛明氣急敗壞地攤開兩只手,定定地盯著蘇惠云,額頭上一片汗津津的,我說你呀你呀,誰倒是讓你留著它們???
蘇惠云委屈地低著頭,忍不住流下了長長的淚水。
羅剛明火燒火燎地在地上打著圈子。
良久,羅剛明站住腳,忍氣吞聲說道,好了好了,你說說看,即便他拿到了照片,他想怎么樣?
他、他把我狠狠地……捶了一頓……
羅剛明這才發(fā)現(xiàn),蘇惠云的脖子上、耳朵后,明顯有著幾塊青紫的斑痕,他的心里疼了一下,想看看傷得重不重,卻忍住了。
他對你都說什么了?你覺得他會怎么樣?羅剛明問。
他跟瘋了一樣,哭著喊著拿他的腦袋,往墻壁上狠撞,把頭都撞得流血了……
我不問你這個,想撞就讓他撞去,撞死他才好!我是問他都給你說啥話了?他有沒有啥想法?羅剛明不耐煩地說。
他……他說他……蘇惠云嘟著嘴,不吱聲了。
快說話呀,他說他想要怎么樣?
他說他……要上告……
啥?你說他說啥?羅剛明忍不住怒吼了一聲,打斷蘇惠云的話,異常堅決地說,他要上告,他狗屁啦!絕對不能任著他胡來,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么干!你,一定要給我攔住他!
蘇惠云哭喪著臉,望著羅剛明說道,眼下他啥話都聽不進去,就知道鬧騰,昨晚上跟我鬧騰了大半夜,頭撞得稀爛,今天連車也沒有出……說著話,拿手提起右邊的褲筒,露出腿上大片大片烏青烏青的傷痕。
羅剛明望著蘇惠云的腿,憤憤地吁了一口氣,接著惡狠狠地罵了聲,狗娘養(yǎng)的!
蘇惠云放下褲筒,站起身子,想要離開的樣子。
羅剛明問,你現(xiàn)在去哪?
蘇惠云說,去上下午班,今天我值前半夜班……
哎呀呀,我的小姑奶奶!羅剛明沒好氣地說,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上啥班啊,請個假得了!立馬回到家里去,跟劉振龍攤開談,看他究竟想怎么個了事法?想盡千方百計,把那些相片弄回來!
羅剛明走到辦公桌前,拉開下面一個抽屜,從里面翻出一張卡片,遞到蘇惠云手里,說,這是一張不記名儲存卡,里面三十萬塊錢,密碼是你的生日。萬一談不下來,就用這個跟他交換。
蘇惠云接過卡片,怔怔地望著羅剛明,不知道說什么話好。
還瓷在這里干啥?羅剛明催促道,快去吧,請個假,趕快回家。又說,心里面也別怕,膽子放正跟他談,別害怕他,明天一早,我在這里等你消息。
蘇惠云遲疑地點了下頭,將卡片裝進手包,要往外走了,卻又轉(zhuǎn)過頭,牽腸掛肚地說,不管怎樣,你千萬甭急、甭上火,我……我就是拼著我這條命不要,也要把他攔住……
望著眼前這個令他心疼又心碎的美麗女人,羅剛明頓了頓神,嗨了一聲,擺了下手說,甭管我了,快去快去!
二
劉振龍此刻正窩在家里生悶氣。
聽見蘇惠云窸窸窣窣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擦了把臉,拎著手包出門走了,劉振龍也從床上爬起來。剛一立起身子,便感到周身酸痛,頭脹得象要爆炸的汽車輪胎。他使勁搖了搖腦袋,走到水龍頭跟前,伸手扯來毛巾,想擦下臉和脖子上的血跡,卻直愣愣地在那里立了大半天沒有動手。望著鏡子里失魂落魄加焦頭爛額的自己的模樣,又將毛巾狠狠一扔,轉(zhuǎn)身倒在了沙發(fā)里。
簡直是做了一場噩夢,一場痛徹心扉的噩夢!自己千心疼萬心疼的媳婦,居然狠心背叛自己,偷偷跟別的男人搞在了一起……
他茫然地朝對面墻壁上望著,一眼看見掛在那里的他們一家三口人的合影。他和蘇惠云結(jié)婚時沒有照相,這張合影是蘇惠云和女兒一次隨他跟車去省城時,在市中心的鐘樓照相館照的。照片上的一家人既清晰、又真實,媳婦笑盈盈地依偎著她,用一只胳膊攬著女兒,這讓他感到特甜蜜、特溫馨、特幸福。他將相片放大成十八寸,買了個鎏金相框裝好,掛在這個醒目的地方。可眼下,它卻一下子將劉振龍的心刺痛了,將他心中的怒火再次點燃了,他嚯地立起身子,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將相框拽下來,舉過頭頂,啪地摔在了地上。
聽見聲響,老父親從外面走了進來。老父親昨天去附近看望他一個熟人,順道來到兒子家里,被兒子留了下來。誰知道半夜里兒媳下班回家后,小兩口忽然鬧騰了起來,急得他立在屋子外面,不斷地拍打窗戶。天快亮時分,兩個人總算安寧下來。可早晨兒子沒去出車,兩口子一直睡到日頭過午,才起了床。老父親本想大概沒啥事了,家里沒人給他弄飯,就自個去街上吃了點東西,可回來剛走進院子,這屋里又給摔上了。
究竟出啥事了?望著地上被摔得稀巴爛的相片和相框,望著躺在地上照片里心疼的孫女,老父親喉嚨咝咝地響著,顫著聲音問道。
劉振龍看見父親,心中瞬間升起了一股怨恨,心想要不是你那場臭臭官司,怎么能有今天這場惡心事?但又想到自打前年母親得病過世后,父親一下子蒼老得快要干枯了,而且哮喘得特別厲害,老半天冷冷地回了一句,沒啥事情,不用你操心。
惠云人呢?
死了!
父親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說,我去她外婆家把綾子接回來?
劉振龍不耐煩地說道,給你說過了,甭操這份閑心好不好?誰倒是讓你接凌子啦?這邊沒你的事了,趕緊回你那邊去。
老父親喉嚨咝咝響著,出了屋門,離開兒子家,回他家里去了。
劉振龍坐在沙發(fā)里發(fā)呆。
劉振龍是縣運輸公司的司機。家就在縣城東關(guān),父親原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家里的日子一直過得比別人寬裕。
劉振龍是個老來生的獨子,父母親格外疼愛他??伤麖男〔粣勰顣銖娔昧藗€初中畢業(yè)證,說啥也不愿意進學校門了。不念就不念吧,劉振龍長得粗粗壯壯的,本也是個當木匠的材料,父親勸他跟著自己學學手藝,一輩子不會缺衣少穿,誰知他壓根看不上這個活路,不知道抽的哪股筋兒,一門心思想去當兵。父親對他說,你忘了中國跟越南打的那一仗,烈士陵園躺著咱縣上好幾個娃娃,這和平年代也不和平,當了兵說不準還要去打仗。
劉振龍不滿道,你說的這叫什么話?人人都不愿意當兵,誰來保衛(wèi)這個國家?我告訴你,我去當兵,還真不為別的,就是想去打仗,不打仗當?shù)氖悄拈T子兵哈?
父親望著這個不聽老人言的倔強兒子,不知道怎么勸他、攔他才好。
那年征兵開始后,劉振龍沒經(jīng)過村里,徑直跑到城關(guān)鎮(zhèn)征兵辦報了名。父母親知道這件事后,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他爹跑了趟村委會,又去跑鎮(zhèn)政府,到處找領(lǐng)導訴說道,我這兒子是獨子,堅決不能讓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