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長江改道 我借故偷懶(散文)
荊州市石首天鵝洲麋鹿自然保護區(qū),有一節(jié)長江故道,長江改道,就是50年前,我們挖的,工程浩大。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幾百米寬闊的工地上,全是人頭攢動,全是紅旗呼啦啦。蘆席報,宣傳欄,高音喇叭,鼓得人人像揭蓋的鍋,熱氣騰騰。
那人堆里,那紅旗下,有一個極小極小的小不點——我,身高不到1·5米,體重不到4O公斤。自由組合時,強勞力和女人,強強聯(lián)合,美美與共,組成了強組、美組,剩下我們幾個老弱病殘沒人要,周家泰爺、張長云爺,湊成一個弱勢群體。我肚子里雖多讀過幾句書,可那是要力氣不要知識的年代啊。
鳥爭一口食,人爭一口氣。我不老,不病,也不殘,搶著挑起遠遠超過自己體重的擔子,在那軟軟濃濃的淤泥里跋涉,舉步維艱。這只腳拔出來,邁半步,那只腳又陷進去了;那只腳吃力地拔出來,這只腳又深深地陷進去了……本來是用木棒樹枝和麻繩扎好了排,像水上浮橋一樣鋪成長長的一條,可,踩著,踩著,木排也陷下去了,要費力地拉扯起來,重新鋪排,如是再三。
太陽出來了,映紅了人的臉,也融化了地上的霜和冰。這一化,湖底的泥巴成了糯米坨,粑在鞋上箢箕上,甩不脫,打不掉,要用棍子刮。倒土要刮箢箕,回土場一邊走,還要一邊刮鞋子。粑了刮,刮了粑,腳重,箢箕重,心也沉甸甸地重,只是身子輕飄飄地晃——當初爹媽怎不生我一副健壯的身骨,顯顯青春的威猛呢?
紅旗獵獵飄著時代的風采,高音喇叭在唱著時代的最強音:“改天換地!人定勝天!”
一擔沉沉的土壓彎了我的腰,我低著頭往前看:平地挖河,河底,河面,平臺,大堤,形成長長的斜坡。愚公是“寒暑易節(jié),始一返焉”,一年往返一回;我們半天才有幾個往返——太遠太遠了!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在拼命而邁步。擔子久久壓在肩上,單薄的腰板瘦弱的脊粱都不堪重負,只有左肩換到右肩,右肩又換到左肩,能換到哪里去呢?
北風呼呼地吹,肆意地狂奔,猛撞,錐人肌膚。工地上人山人海,沒有房屋,沒有樹木,沒有任何遮攔,只有幾塊蘆席圍著一串茅坑。不需走很遠,放下?lián)泳投?。父老兄弟們挑土喘氣,不好抽煙,實在累了,蹲在這里,美美地抽上一支,加了油,再去戰(zhàn)天斗地。
我那時體質特差,夏天還怕冷,不敢赤膊,要穿衣,你說有多瘦。肚子里完全沒有油水,又經常拉稀,茅坑便成了我推陳出新的驛站,成了我人生遠航的避風港。三九嚴寒,寒風刺骨,我居然拉完了還不想站起來,希望就這么永遠永遠地蹲下去。是肚子拉空了腿軟無力,還是疲勞過度筋疲力盡?還是確實無奈想偷懶?我自己也說不清,就那么瑟瑟縮縮地蹲著……
朔風呼嘯,拍打著,拉扯著,抓咬著,好像要卷走蘆席,撕毀遮攔,撕毀我偷懶混工的臉面。朔風殺豬一般嚎叫著,猛攻著我的屁股,像皮鞭,像鋼針,像尖刀,抽著我的皮,錐著我的肉,剜著我無可奈何的心……
后來想起,真有些汗顏。有學生家長請我去石首天鵝洲看麋鹿,說這是長江故道。我說我是這里的功臣,新道就是我們挖的;所有農田基本建設,都是我們那一輩農民拼出來的。高官家長肅然起敬,起立,舉杯敬酒。
每每提及這些,孩子就咂嘴,皺眉,以示厭聽。孩子在城里長大,沒見過手挖、肩挑、大禹治水式的原始勞作,鄉(xiāng)里的侄兒們也說沒開過河、沒筑過堤了,都集體賣給工程隊的挖土機了。
近來,家鄉(xiāng)父老兄弟從沒開過河、沒筑過堤了,都是國家工程隊悄悄干完了,還不知道信。難怪朋友的孩子竟然不知道“扁擔”是什么,以至于填不好量詞一“根”了。
別說他們,我也與時俱進了,不蹲便池,坐在馬桶上悠閑地翻翻書,聽聽音樂??梢魳仿曋袝r時吹來5O年前呼呼的寒風,趕快起立,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