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閑話韓愈(隨筆)
韓愈是中唐大文學家、學問家,名冠唐宋八大家之首,有“韓文公”之美譽。他政治上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維護唐王朝統(tǒng)一,思想上承繼孔孟,以“道統(tǒng)”自居,力挽中唐政治危機,文化學術(shù)上,主張文以載道,名符其實文化領(lǐng)袖,政績上,評亂撫叛,為唐王朝建立了不朽功勛。按理,這樣一位人物,對唐王朝來說,可謂“德才兼?zhèn)洹钡碾y得人才,理應被“大用、重用”吧?可偏偏仕途不佳,屢遭貶黜,難得其志,一生最大才混了個“吏部侍郎”這么個“副官”,死后才被追認為“禮部尚書”,弄得個“正職”的名份!我本愚鈍,總弄不清個中原因,近讀他的《送孟東野序》一句“大凡物不得其平而鳴”,方使我明白他一生只所以忽榮忽枯,全在于他愛“鳴”又不識時務的緣故!
何以見得?一曰,他鳴不擇時。他從19歲開始進京應考,奮斗6年,25歲才考中進士,取得擠身官場的身份。昭理,此時的他應將主要精力放在奔走于達官顯貴之門,去為當朝歌功頌德,想辦法博得當權(quán)者賞識器重,盡早弄得一官半職,步入官宦階層。可他卻偏偏不該“鳴”時而“鳴”,對當朝官員的為官之道指指點點,一篇《諍臣論》,直嘲諫議大夫陽城不賢,不是有道之士,批評人家身為諫官,卻只知潔身自好,明哲保身,五年不問政治得失,不向皇上進諫。陽城者,當朝諫官,皇上幸臣也,他這樣嘲諷人家,豈不是在指責當朝施政有誤?曲曲一個“待分配”進士,乳臭未干,竟敢如此狂妄,不得罪權(quán)貴,不觸怒龍顏才怪!就這,他還時不時“有感而發(fā)”,拼擊時弊,還為自己“愛鳴”的本性頗為得意,認為自已該“鳴”,勸勉朋友善“鳴”,教導天下人為世用去“鳴”,于是乎,為“明儒道,反佛老”匡正中唐佛老之說、宗教迷信盛行的不良社會風氣,寫下了不朽的長篇鴻著《原道》,力陳佛老之說盛行對唐王朝統(tǒng)治的種種不良影響,指出佛老說教不濟蒼生,是“坐井而觀天”,無任何價值,要求對其“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把僧道之徒,遣反四民之中,呼吁當朝統(tǒng)治者,奉行孔孟之道,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予頭直指當時最高統(tǒng)治階層,可謂鋒芒若針!為評擊當時官場上朋黨之爭,士大夫之間黨同伐異,互相毀謗的黑暗之風,寫出了《原毀》,把當時士大夫之間嫉賢妒能,毀人抬己的丑惡嘴臉揭露得淋漓盡致,剖析得入木三分;在《送李愿歸盤谷序》中,他又將哪些投機鉆營,為個人飛黃騰達而“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的丑態(tài)和不惜賣身求榮的無恥嘴臉給予了無情地嘲諷與譏笑,那篇膾炙人口的《馬說》,更是對當朝昏庸權(quán)貴當?shù)溃械掠胁诺馁t達之士不得重用,難為國家效力的現(xiàn)實表達了無盡的義憤和不滿,得罪的當然是那些有伯樂之位而無伯樂之能的當權(quán)者了!他就是這樣在不得志之時“不平則鳴”,而鳴的結(jié)果,卻是他連續(xù)三次未能通過博學弘辭科考試,在京城干巴巴坐了10年“冷板凳”而不得啟用,此便是他“鳴不擇時”的結(jié)果!
二曰:韓愈“鳴”不忖勢。韓愈坐了10年冷板凳,36歲了才弄了個“監(jiān)察御史”這么個八品小官。這種官兒職位雖小,但卻掌管考察百官、巡查地方行政之職,大抵相當于現(xiàn)如今的“紀委”或“監(jiān)察局”干部吧,也是個官小責重的差使,又常在皇帝跟前侍奉,有的是升遷機會。唐德宗只所以要把這么個官兒送給他,恐怕看中的不是他“好鳴”的本性,而是覺著他人到中年官場屢屢受挫,總該深諳世音,辦事穩(wěn)妥的緣故的!時下不就有“組織部長好尋,紀委書記難找”的官場實話嗎?何也?組織部長是給人封官進爵的,辦的都是好事,大凡能當官的都能當?shù)昧?;而紀委書記掌管匡正官風之職,是專給百官“挑毛病”的,不僅要不怕得罪人,更重要的是要“會放事、善放事”。否則,你今天在這兒查貪,明日在那兒替人伸冤,盡揭官場腐敗的蓋子,丁尖大的“舉報”,都要一查到底,弄個水落石出,那還了得?豈不是專給皇上捅爐子?因此,大凡此類官兒,會當?shù)?,穩(wěn)穩(wěn)當當,總能得到皇恩惠及,百官擁戴,榮華升遷,不會當?shù)模坏裟X袋就是萬幸。韓愈他自幼父母雙亡,靠兄嫂養(yǎng)大,仕途不佳,三十好幾了,才弄得這么個官兒,總該惜官如命,小心謹慎,當好此官吧?孰料,他一上任,就不知天高地厚,揀個麥草當拐棍,上遞一篇《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奏折,直訴京城周圍好幾縣連年天旱,百姓“棄子逐妻以口食,拆屋伐樹以納稅錢,寒餒道涂,斃踣溝壑”的生活慘象,盡吐“群臣之所未言”,懇請朝庭為百姓減免賦稅,末了,還說自己是“受恩思效”,見啥說啥,毫無畏懼之心,言下之意,當?shù)毓賳T欺上瞞下,朝庭也斂收暴聚了!這下可好,得罪了皇帝幸臣京兆伊李實不說,還落個“打狗欺主”之嫌,當年就被貶到荒蠻的南方做陽山縣令去了。此后又是10年不得重用,46歲了,還是個“國子博士”,實在感到委曲了,才寫得一篇《進學解》,為自己嘲解,以企當?shù)勒咄橹赜?。倘若當初他能抓住“監(jiān)察御史”這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遇,對上,揣磨皇上心思,有“重點地”考察百官,對下,抓住百官辮子,連打帶拉,恩威兼施,排除異己,培植親信,何愁不會搏得皇上寵幸,在百官之中落個“好人緣”,而穩(wěn)當升遷,何止于落到這步田地呢?此諧因他“鳴”不忖勢,自不量力的緣故罷了!
三曰:韓愈“鳴”不審時,自討苦吃。唐憲宗迷信佛教,舉國上下,興佛建廟,元和14年,憲宗為從鳳翔法門寺迎一節(jié)佛祖指骨入長安,勞命傷財,修路建寺,舉國慶典,“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之中,也有“廢業(yè)破產(chǎn),燒預灼臂以求供養(yǎng)者”。對這種有悖先王之道,更不利國計民生的荒堂之舉,因是皇上所好,“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唯獨年屆52歲,官場幾番沉浮,只因參與評定淮西藩鎮(zhèn)之亂有功,才弄得個“刑部侍郎”的韓愈,仍不改“愛鳴”的毛病,也不看這是何人支持的事情,上奏一本《論佛骨表》,洋洋灑灑,述古論今,直接批評唐憲宗事佛迎佛骨,是“傷風敗俗,傳笑四方之舉”,要求憲宗對佛骨“投之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感”,并態(tài)度堅決地說,“佛若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其所表現(xiàn)出的不怕神,不怕鬼,敢為天下人擔“咎”的英雄氣概,不亞于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表達的是一個賢達之士對朝庭肝腦涂地的赤誠和拳拳愛民之心!結(jié)果觸怒龍顏,險些喪命,被趕出了京城,貶到了八千里外的海邊潮洲,由朝庭重臣落到地方小吏,就連家眷也被一同趕出京城,與他同赴潮洲,途中風雨交加,年僅12歲的小女兒慘死驛道旁,此時,他又仰天長呼,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哀鳴: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洲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哀私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南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可到了潮洲,他又不改愛鳴的秉性,更將其化為濟世救民的實際行動。為驅(qū)除吃人害人的鱷魚,他寫下了著名的討鱷檄文《祭鱷魚文》,鼓動潮洲人民不信神,不祈鬼,群起驅(qū)除鱷魚,永絕禍患;為革除弊政陋習,開啟這里的文明,他下令贖放奴婢,還人以自由,并興辦教育,“以正音為潮人之誨”,推廣普通話;為發(fā)展農(nóng)業(yè),他率民興修水利,推廣北方先進的耕作技術(shù)。不足一年,為潮洲人連辦四件實事,為這里日后的文明進步做了許多有益的事情。一個獲罪海隅,家破人亡的貶臣,尚能心系百姓而將個人榮辱于不顧,實在難能可貴!難怪潮洲人民要為他建祠,世代紀念,并將祠后一山命之為“韓山”,祠前一水,命之為“韓江”,這便是他一個衰朽的老書生因一封奏折獲罪圣上被迫流落海角天涯后留下的“不朽”!直至古稀之年,才又因安撫王廷湊叛亂有功,被召回京城,在吏部謀得一個“侍郎”,不到四年,他就辭世歸寂。歷史,從此再也聽不到他那鏗鏘有力,撼人心肺的陣陣鳴音了!
寫到此,我不禁為韓愈的屢屢遭貶肅然起敬!覺得他的每一次“鳴”,都是那么剛正不阿,壯懷激烈,都是那么胸懷坦蕩,光明正大,叫人嘆服,叫人敬愛,他不愧為一代鴻儒!他憂國憂民,既立言又立業(yè),全面實踐了他的儒家道德信念。歷史并不因一個人一時的顯赫名勢就讓其永垂不朽,真正能流芳千古的,是那些將個人榮辱與百姓利益,社會進步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有所作為之士。韓愈,是不朽的,他的每次一鳴,都在歷史上落下了重重的一筆。一片山河易姓韓,屢鳴屢貶書青丹!韓愈是中華民族億萬“夫子”中一顆燦爛的明珠,是中華民族知識分子的千古楷模!
我敬仰韓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