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老城關(guān)散記(散文)
一
一路磕磕絆絆地走來,就這么突然陷入了時間的漩渦里。我努力回憶初來乍到時老城關(guān)的模樣,竟然不得要領(lǐng)。我的記性果然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一天天變差了。
老房子是故鄉(xiāng)的靈魂。從我開始記事起,我家就住在老城關(guān)花園嶺的龍角石里X號的老房子里?;▓@嶺舊為官家花園,嶺西北麓有龍角形狀遺石陷于道旁,人們俗呼此石為龍角石,龍角石里的地名便源出于此。
這是一座粉墻黑瓦的老房子,大家都叫它臺門屋。邁上幾個臺階,有兩扇烏漆斑剝的大門,進門是個青石板鋪就的天井,天井中央有個長方形的石魚池。往右再走幾級臺階,便是我們家了。聽父親說,臺門屋原是倪姓大戶人家的私房,現(xiàn)成了房管所的公房,分配給三四戶人家租住。那時我爺爺還健在,他與我們住在一起,當(dāng)時還沒有自來水,爺爺就給街上一些店家挑水,賺幾個零花錢,家里吃用水也是他從江里吭哧吭哧挑過來的??┲?、咯吱……每次聽到這聲音,我就知道爺爺挑水來了。扁擔(dān)一悠一悠地顫著,有水沿木桶邊晃出來,爺爺?shù)纳砗罅粝聝蓷l濕濕的水線。
成年后,我曾問過大姐,臺門屋的事你還記不記得?大姐說,她印象最深的是鄰居家著火。隔壁住著做燒餅的龍泉大腳一家人,兩家只隔一堵薄壁墻,而且上端房頂是空的,隔壁一點細小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龍泉大腳夫妻倆開一燒餅鋪,一早就出去賣燒餅了,留下兩個小孩待在床上玩,據(jù)說是小孩子坐在被窩里玩火柴,玩著玩著突然把被子燒了起來,濃煙、火焰從隔墻上端竄過來,大姐嚇得抱了家里唯一的一只鋁殼熱水瓶逃出屋子,當(dāng)初大姐之所以抱了這個鋁殼熱水瓶逃生,大概在孩子眼里,這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吧了!我爺爺和一個掏糞路過的農(nóng)人急中生智,用兩大桶清尿澆滅了這場大火。
而讓我冷不丁想起來的,還是對面小弄堂里住著的鄰居,賣甜酒釀的勞阿伯和照相館上班的駱先生他們一家。每天,勞阿伯夫妻倆都要做甜酒釀,把浸潤的糯米放進蒸籠,架起鍋,燒起火,壘起的蒸籠就在時間的發(fā)酵中逐漸蒸騰起氤氳的水汽。白白的酒藥慢慢地被敲碎碾細,冷卻好的糯米飯,拌好酒曲,最后放進陶缸里密封,酒釀就大致完成了。忙完這些,勞阿伯就挑擔(dān)出門。
勞阿伯的酒釀?chuàng)犹舫黾议T后,未見身影,我就先聞到酒釀香。那甜香味兒總令孩子們生饞,我貪婪地盯著酒釀缽頭,透過玻璃蓋可以看到那潔白如雪的酒釀上撒著淡黃色的桂花,中間一個凹坑,溢著清亮粘稠的汁水,如一汪清泉絲滑甘甜,掀起蓋子,一股濃郁的酒釀香味便直沖鼻子,聞到這種特有的香味,滿嘴的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有時,勞阿伯看我們鄰家?guī)讉€小孩饞得厲害,就會從新做好的酒釀中勻出一點,讓他老伴分送給各家嘗鮮,還特地多舀了一些甜酒釀的汁水。我用調(diào)羹舀了一勺甜酒釀,直往嘴里送,甜得瞇起雙眼,未咽下去便先“醉”了。用母親的話說,這一小碗甜酒釀對我來說,好比老虎舔蝴蝶,不過,終算也解了一時之饞。
總會在那么一瞬間會突然明白,只有經(jīng)過歲月沉淀后的味道才會歷久彌香。大街上某個角落,人們端著藍邊碗候在一旁,勞阿伯接過買家的碗,在銅盤秤上稱一下空碗,然而用勺子挖起一坨酒釀,稱量計價。勞阿伯走街串巷,經(jīng)營著這個小本生意,艱辛地維持著生存?!熬漆劽厶稹⒕漆劽厶稹?,在睡夢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消失,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吆喝聲一同遠去了。
二
只是依稀記得,出門沒多遠就是當(dāng)初心目中最大的一個操場。通往大操場的路兩邊,都是一些破舊低矮的平房。大操場西面是一個大臺,許多大會都在這里召開,東面是大會堂,既開會也演戲,大操場北面出口高坡上是城關(guān)糧管所,直沖而走是縣委宿舍,南面出口連紅旗路,路口是和平商店。
紅旗路以前叫鋪前街。說起鋪前街的來歷,還與古時的郵驛有關(guān)聯(lián)。宋代,縣城設(shè)立“急遞鋪”,作為傳遞官方文書郵件的機構(gòu)。凡十里設(shè)一鋪,每鋪有鋪司一人,鋪兵四、五人至十人。當(dāng)時官文過境即行遞送,風(fēng)雨無阻、日夜兼程。據(jù)記載,彼時縣城共十四鋪,在城內(nèi)一鋪名曰“縣前鋪”,鋪前街也由此而來。
民國時期的鋪前街,系縣城的政治、文化中心??h署、民報社、警察局、教育局、文廟等皆設(shè)于街側(cè),文廟內(nèi)及不遠處的毓秀書院,有幾所官辦、私立的中小學(xué)校,羅五美紙筆店、文星齋等專營文具用品的商鋪亦應(yīng)運而生,其中始于宋朝的“陳生花”筆店,最為聞名。當(dāng)然街上還有“穗馨園”飯店,趙同泰食品店等老字號。解放初,鋪前街與采芹路統(tǒng)稱和平路。文革時又改和平路為紅旗路。東風(fēng)飯店(前身穗馨園),法院、銀行、文廟之大成殿、縣政府、文化公園、紅旗點心店、人民照相館皆在此路上。
和平商店,當(dāng)時也是規(guī)模不小的食品水果店,老人們叫它“三泰”,聽店號應(yīng)該也是有點歷史的。店里飄著的水果香味很誘惑人,尤其是貨架上的鴨梨,有幾只蜜蜂圍著“嗡嗡”直飛,這鴨梨?zhèn)€頭真大,吃起來又甜又解渴。
和平商店緊挨著的古建筑叫文廟,亦名學(xué)宮,俗稱孔圣殿。唐代天寶年間就有了,歷代各朝均有修建與擴建,所剩主要建筑大成殿,為文廟之正廳,屬清代建筑,飛檐斗拱、氣勢恢宏。唐代因孔子被封為“文宣王”,又稱其為“文宣王殿”,公元1104年,宋徽宗趙佶取《孟子》“孔子之謂集大成”語義,贊揚孔子思想集古圣先賢之大成,下詔將“文宣王殿”更名為“大成殿”。
大成殿曾經(jīng)的縣城舊時的最高學(xué)府,也是歷史上重教崇學(xué)的唯一象征,一個時期作為文化館或圖書館的所在,也算是一種間接的保護和利用。
對這似近若遠的建筑,我對它充滿著好奇,有一種強烈的想進去看一看的欲望。偶然的一天,終于有了一個機會走進去看看。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石橋、小湖,古柏,大殿坐北朝南,重檐歇山式屋頂,五開間,殿前有天井,東西兩側(cè)是廂房廡廊,前面有先賢祠,橋邊水旁的木芙蓉長得很茂盛,從此,大成殿在我的印象中留下很深的烙印。
每一塊瓦都像是百歲老人一樣帶著慈祥的皺紋,消除心中的浮事和煩惱。大成殿以它特有的雄偉和氣勢讓人忘掉浮生;因其凝聚了文化底蘊、歷經(jīng)了世事滄桑而讓我跌入靈魂深處。遺憾的是,度盡劫難、屢毀屢修的大成殿,終于未能逃脫夷為平地的命運,成了一段消失在歷史塵煙中的記憶……
“對于一座前行的城市來說,歷史是不能忘記的一件行李?!眮G了這件行李,意味著割斷了回到過去的那條纜繩。如果大成殿至今還完整存在,那么它將超越市區(qū)所有形式的復(fù)古建筑,給老城關(guān)人以身臨其境的歷史穿越體驗。我們至今也無法弄清在這個承平時代,大成殿為什么非拆不可?這恐怕只有當(dāng)初一意孤行拆除它的當(dāng)權(quán)者心里最明白。
三
在我的思維里面,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懷舊的人。覺得舊日承載了太多的美好,那里面藏著太多令人眼眸濕潤、心緒凝結(jié),年少無知的情景。采芹橋頭原有一爿“小店”,只有七八平米,應(yīng)該是供銷社的那種代銷店,店雖小,賣的商品卻應(yīng)有盡有,醬、醋、糖、食鹽之類的食用必需品,毛巾、襪子、牙膏、牙刷、肥皂之類的生活必需品;針頭線腦、撳鈕、雪花膏等,餅干、香煙、火柴之類,一應(yīng)俱全。還有黃酒、醬油、煤油,這些都是貯存在壇子里的,有人散買時,就用一只提子從甏里往外提(方言叫“打”)。提子是用竹筒做的,有半斤容量的,也有二兩半的,還有一兩的。
那時,我經(jīng)常被母親叫去完成打醬油之類的差使,母親把一個醬油瓶及零錢塞給我:“快去打一斤醬油來”,我一手拎著瓶子,一手捏著鈔票,屁顛屁顛跑到小店,店里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男人,把漏斗套在我的瓶口,然后用提子小心翼翼從醬油壇中舀出醬油,踮起腳尖一點點往漏斗里倒,醬油就“嗦嗦”地流到瓶子里。接過瓶子,一路小跑。沒多少時間,醬油就到了在灶臺邊燒菜的母親手里。后來代銷店沒了。究竟是什么時候拆掉的,記不清了。
菜芹橋往西走,紅旗路與人民路的十字路口,有一個賣南瓜餅的早餐攤。賣南瓜餅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瘦長個,走路一瘸一腐的,腰間常圍一個藍布圍裙,也不知姓什么。天未亮他就在街口的人行道上生火做餅。
老人兩手凍得通紅,熟練地忙活著,只見他先把南瓜削皮后蒸熟,做成瓜泥,然后跟糯米粉和在一起,豆沙餡是隔夜制好的,一旁的平底鍋上燒著油,待到油溫合適時,再將和好的南瓜面做成薄薄的圓餅,輕輕地放入油鍋,我們站在一邊,看著油鍋里漸漸泛黃的小餅子,聞著空氣中慢慢彌漫開來的香氣,嘴里直流口水。
冬天南瓜餅的生意特別好,又要管爐火,又要顧鍋里,看老人有時候?qū)嵲诿Σ贿^來,我也會幫著添柴禾照看爐子,有時候風(fēng)向突轉(zhuǎn),躲避不及,被柴煙熏得眼淚汪汪。
南瓜餅出鍋了,我按捺不住地想要品嘗,老人細心地叮囑我要小心,不要被燙著。說話間,他笑著遞給我兩只南瓜餅,眼里滿是慈祥的愛意。煙火氣的人間,總給人很多念想。
四
那些回不去的日子,讓人如此懷念,又無比傷感。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又什么都有。那時,“紅旗點心店”是整日營業(yè)的,店里的油麻團和湯團當(dāng)時是本店首屈一指的特色。所賣湯團大小有兩種,大湯團即黑芝麻餡的寧波湯團,一角八分一碗;小湯團,即俗稱的“毛摘湯團”,每碗才一角。小湯團并不搓圓,而是水磨米粉搓成大拇指般粗細的圓柱狀,用手弄成約二三寸長的一截截。燒湯團的是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員,那女的白凈秀氣,笑起來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只是眼神里有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憂郁。店里做湯團以及燒、賣就她一人,動作相當(dāng)麻利。又糯又白的水磨米粉柱,到她手里好像懂人性一樣,只見她左手握住推送,右手食指作切削,一截截面團飛進沸水翻滾的大鍋中,一會功夫便如白魚冒頭似地向上浮起,她操起鍋勺攪動幾下后,即用漏勺撈起裝碗,加一小勺白糖,一碗小湯團就好了,無須點數(shù)一個不少一個不多,嫻熟的像是在表演。白白胖胖的湯團,吃進嘴里而甜在心里。多少年過去,每年的元宵,前去超市購速凍湯團時,總讓我想起以前在紅旗點心店吃湯團的熱鬧,只是物是人非,換了場景。
韶華不老,人漸滄桑。蹉跎歲月的物化記憶,除了一點點蒼白零散的文字,就是那廖若晨星的幾張老舊照片了。突然讓我想起了那個照相館。那時的人民照相館是老城關(guān)獨此一家的公家照相店,門面不大但非常顯眼,玻璃櫥窗里面,經(jīng)常變換著人物特寫黑白藝術(shù)照,那些人像攝影,不是影視名星,而是來店里拍照的普通顧客,有人說,圓姐的藝術(shù)照也上過櫥窗的C位,不過那時我倆還不認識。
當(dāng)年的照相館,承載著一個人、一座城的記憶和情懷。老城關(guān)人的第一張生日照、工作照、結(jié)婚照、全家照,幾乎都是從這里“出品”的。不僅是留影,拍照也是一個儀式,凡逢結(jié)婚添丁等有點意義的日子,全家人便穿戴整齊,去照相館留影珍藏。很多人家里都有幾個相框,里面鑲嵌著各式各樣的照片,串門時欣賞照片也當(dāng)作一個熱門話題,許多人家把照片當(dāng)做家庭的顯擺與榮耀。
老式照片,除了照片四周方方正正的鋸齒狀外,照片下方還印有拍照店家的店名。一張黑白照片,從布光、照相、沖印,到整修、上色、曬片、裝框等要經(jīng)過10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很多講究,從膠片拍攝到暗房沖洗,到最后完成,需要花時好幾天。而照完相的人,往往有一種惦記,希望早點看到自己的照片,這便讓人有了激動和快樂的期盼。
以前能留下一張照片,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照相要排隊,有時候還要找關(guān)系,要是誰能認識照相館里的拍照師傅,在朋友眼里都是件極有面子的事情。
弄堂口有位大家都尊稱他為“駱先生”的鄰居,正是人民照相館的拍照師傅。因為駱先生的關(guān)系,我們拍的照片一般二三天就能取到手。預(yù)先約好的話,駱先生也會幫左鄰右舍加班加點趕拍幾張,那樣就省去許多排隊等候的麻煩,以及眾人圍觀的尷尬?,F(xiàn)在人手一機,動動手指隨拍隨看隨傳,不過,便捷之中再也找不到當(dāng)初拍照時的那種莊重、神秘和沉浸感了。
記得駱先生常常戴一副眼鏡腿上綁了根繩子的老式眼鏡,不工作時總愛把眼鏡推到額頭之上,當(dāng)時覺得他這個樣子很怪很滑稽的。駱先生最小的兒子和我同齡,小名小土。小土長得虎頭虎腦,憨厚老實。小土高中畢業(yè)便在照相館幫忙,跟著駱先生學(xué)拍照、沖洗照片。后來,聽說駱先生退休了,小土頂替他的職位,成了店里有名的拍照師傅。再后來,照相館拆遷了,不知搬去了哪里……
時光的珍貴和殘酷,都在于不能保留和回頭重過。那些回不去的日子,經(jīng)過記憶的篩選,剩下的都是閃著光的畫面。陷入記憶的我,就像飛蛾撲火一般,朝著有光亮的地方,扇動翅膀拚命飛去。
肖老師的編按有提綱挈領(lǐng)之作用。向兩位老師問好!感謝老師們對社團一如既往地支持,因為有了你們,冰冷的網(wǎng)絡(luò)空間有了光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