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含元殿下,已過的世代無人紀(jì)念(隨筆)
從大明宮——含元殿地鐵站下站時,我已經(jīng)隱隱感受到,這里大概率不會有太多游人。當(dāng)然,我之所以選擇來含元殿,也并非是為了緬懷什么盛唐氣象,只是單純因為大明宮離我住的酒店比較近。
中午時分的大明宮遺址公園,游客寥寥無幾,只有一些閑適的市民們在公園里放著抖音神曲漫步其中。而就在距離他們大概百來米的身后,一座蒼灰色地基猶如一座被刀劍削平的山脊,在這座大地上有些突兀地隆起,疏離挺立在高大的柵欄之后。
早在建造之初,它就在刻意保持著與塵世的距離。即便當(dāng)今它的主殿偏殿早已被夷為平地,它高大的臺基依舊如不可逾越的山峰,宣告著普通人不可僭越此地。
昔年唐代含元殿的地基,高達15米。冬日午后的陽光中,這片灰白色的高大地基,竟莫名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壓迫感??蓳Q一個角度看,這座蒼白色的宮闕高臺,像極了石黑一雄筆下,那個叫克拉拉的機器人,正在努力望向千年不變的太陽,吸取冬日午后最溫暖的日光,不愿在夜晚時分又一次陷入寒冷。
或許,這千年不變的陽光,才是對抗時光磨損最后的護盾。
畢竟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座三重高臺承載著大唐的心臟、前朝三大正殿之首的含元殿。千年前,那個史官筆下“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那個古人口中“如日之升”的含元殿,就在這座三重高臺上傲視著整個大唐版圖,俯瞰著整座長安城的萬家燈火。
倘若你是一位信徒,循著當(dāng)年白居易走過的“龍階”,一步步走到含元殿的最高處,迎來的其實只能是空蕩蕩的幻滅——那個舉辦元日和冬至朝賀、那個百官朝拜的含元殿,最終走成了索多瑪和俄摩拉城的命運,在漫天的火海中銀鏈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塵土仍歸于地,唯獨留下我腳邊這一塊含元殿殘存的方形石柱墩。
可以說,這些殘留下來的地基以及少到可憐的石墩殘骸,就是含元殿,乃至整個大明宮遺址之上你能見到的最大廢墟。相比之下,之前我去過的吳哥窟,實在是一座華美至極的廢墟,是一曲熱帶叢與廢棄神廟相伴生的時光之書。而大明宮最華貴的樣子,終究也只能通過文字在后世的想象中虛構(gòu)。
現(xiàn)在,這方形石柱墩正靜靜縮在了考古工作人員設(shè)下的玻璃保護罩中。這些含元殿所剩無幾的幸運兒,歷經(jīng)了千年的風(fēng)吹雨淋后,得以在這座姍姍來遲的保護罩中,擁有了安身之所。它就像一位遲暮的英雄,連最后的雄性之美也不復(fù)存在,只能在保護罩中靜靜沉思何為永恒。
站在這石墩子旁邊,站在這個昔年大唐的最高處,你無法將長安城盡收眼底。你看到的只有淡淡霧霾之中復(fù)原過的丹鳳門,還有丹鳳門外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以及遠處正在修建的高樓。而遺跡之下那些出土的文物殘片,而今大多都在陜西博物館里落腳,只留下這片地基仍在原來的地方默默懷念它走過的世代。畢竟前往西安的游客們,首選之地不會是這片蕩然無存的遺跡吧?
我知道千年之前,這里有李白仗劍去國的意氣風(fēng)發(fā);我也知道在這里,曾經(jīng)能聽到昔年大唐騎兵班師回朝的號角;我更知道千年之前,沿著絲綢之路遠道而來的使節(jié)魚貫而入的盛景,也能看到大明宮最后的衛(wèi)兵,在大明宮徹底灰飛煙滅之時跪地痛哭,責(zé)備自己為何沒能守住這片最后的江山。
只是面對著這片空空蕩蕩的,甚至連游客都不過四五人的廢墟,我的腦海中無法復(fù)原出,這里曾經(jīng)存在的所有榮耀,更無法想象它是如何從帝國之巔最終走向灰燼。我只能拿起手中的相機,拍下這片空空蕩蕩的虛無。
畢竟,這片承載過大唐榮耀的高臺,對于我這個千年之后的陌生過客,與它之間存在著太多太多的隔閡,而這份隔閡你永遠無法通過現(xiàn)代的電視劇去縫合。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詩人,無法寫出李后主“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那種貫通了宇宙的悲哀。
在永恒的時間面前,含元殿以及大明宮也無非是滄海中的一粟,如今所剩下的殘骸,更多是在努力證明,它們曾經(jīng)輝煌地存在過。
當(dāng)初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李世民下定決心建這座大明宮時,或許也沒有想到,這龐大的宮墻,最終抵不過時間與風(fēng),最終像巴別塔一樣轟然倒塌,只留下了后世考古人員所立的考古標(biāo)記,作為最簡陋的紀(jì)念碑。
在含元殿的地基兩側(cè),長滿了蒲公英。蹲下來看,這些蒲公英背靠含元殿,在陽光下反射著星星點點的微光。微風(fēng)吹過,那些蒲公英在風(fēng)中起舞,飄向我不知道的遠方。
你說,這些蒲公英,它們的種子又是哪一陣風(fēng)帶來的呢?我相信,風(fēng)中永遠夾帶著故事的種子,而時光則讓故事的種子發(fā)芽,這些蒲公英會對含元殿訴說著哪些新的故事?含元殿之下的亡魂,又是否能理解這時光變遷中的滄海桑田?
現(xiàn)在,這些含元殿下的蒲公英,正在微風(fēng)中飄起,飄往大雁塔,或許在那里,能聽見歷經(jīng)千年而不變的鐘塔鈴聲。我伸出手想要接住一顆蒲公英籽,想來還是作罷,就這么看著它們在風(fēng)中如蜉蝣一般遨游,前往下一個不知道的遠方。
順著含元殿的地基往北走下臺階,沿著修繕過的300米龍道往前走,便可走到昔年處理政務(wù)的宣政殿遺址。當(dāng)年“甘露之變”時,宦官們便是沿著我腳下這長道,一路抬著唐文宗的軟轎從含元殿狂奔到了宣政殿。隨著宣政門大門一關(guān),宦官們開始調(diào)動神策軍,一場牽連到上千人的血腥大屠殺,就在我腳下的這片區(qū)域內(nèi)上演。
相比于含元殿承擔(dān)的外朝禮儀性功能,宣政殿才是真正上朝的場所,也就是舉辦唐代時的“常參”。原本“常參”為每日一次,后來改為兩天一次,單日上朝雙日休息。當(dāng)然這并不意味著“做一休一”,班還是得正常上的。文官五品以上可參與常參,而每個月的“朔望”,也就是初一和十五,在京九品以上官員都可參與。
對于學(xué)子而言,宣政殿是他們寒窗苦讀,突出重圍想要沖入的榮耀之堂,因為這座宣政殿還是舉辦科舉殿試的地方。也不知道當(dāng)年這些參與殿試的學(xué)子們是否想到,有朝一日,這座宣政殿最終淪落到和那個野狐落一般的命運。只不過區(qū)別在于,宣政殿好歹還是留下了些許殘余的地基。
野狐落位于宣政殿東北側(cè)的不遠處,是昔年唐代宮人居住的地方,而今望去只留一大片的荒草,連個標(biāo)志物都沒有,就跟你平日里見到的普通大草坪別無二致。寒冬的大明宮,不見一片綠色的樹葉,而這些長滿荒草的草坪,卻是一片枯黃中不多見的綠色。
若非之前曾經(jīng)看過陜西師大歷史學(xué)教授于庚哲做過的網(wǎng)絡(luò)科普,我也不會知道宣政殿旁邊,曾經(jīng)發(fā)生過慘案。對于這個連個正式名字都不配有的區(qū)域,《新唐書》中的記載自然不過二十來字:“大和二年,內(nèi)昭德寺起火,延禁中‘野狐落’。野狐落者,宮人所居也?!?br />
唐文宗太和二年十一月,距離宣政殿僅僅一墻之隔的昭德寺起火。火勢波及到了宣政殿和宮人居住的野狐落。一部分宮人逃了出去,另一部分宮人逃到宮墻之下。然而,大火蔓延的快,那些未能及時逃出的宮人們,未來得及翻過城墻,最終在城墻之下葬身火海。他們究竟是誰家的孩子,從何處來,年歲幾何,無處尋證。只留下了《新唐書》中寥寥二十三字的冰冷記錄。
八十多年后,大明宮在朱全忠的一把火下,走到了和野狐落一樣的命運。
當(dāng)然,那場堪比索多瑪與俄摩拉的大火,也不是大明宮劫難的終點。到了宋代,大明宮所剩不多的磚石殘骸還有晚唐遺物,要么被征用,要么被附近居民搬走作為房屋材料,真真應(yīng)了《圣經(jīng)·傳道書》中的那一句:已過的世代,無人紀(jì)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紀(jì)念。
當(dāng)我走過大明宮梨園的遺址時,我看不到昔年李隆基教習(xí)“梨園弟子”的痕跡,只看到金色的仿唐文創(chuàng)模型在一片枯黃的葉子中,模仿著昔年唐代樂工的曼妙身姿,而太液池的遺址也不見了那座蓬萊山,取而代之的,是枯黃的樹葉,片片飄落在結(jié)了薄冰的池塘上。
待我們穿越這片浩大的遺址,走到象征終點的玄武門時,夕陽已落下。此時,大明宮遺址公園周邊漸漸開始人潮涌動,在一片廣場舞音樂抖音神曲中,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牽著孩子來散步的父母們,取代了玄武門的遺址,玄武門遺址開始一點點走入暮色中。
夜色降臨,這片見證過一切過往的遺跡,又要獨自在黑暗的冬夜中,等待新一天的太陽再度升起。
要說西安我也去過無數(shù)次,但還真沒有沉下心來挖掘著古老的文化。但愿您的這篇文章是讓我愛上歷史的起源。
這在作者的心里,蕩起了惆悵的漣漪!
很多人,很多事,都會被前進的洪流所掩沒,但含元殿的歷史風(fēng)貌,雖然已成灰飛煙滅,可它的氣勢,依然會藏匿在人們的心坎里!
含元殿下,門前冷落,已過的時代,無人紀(jì)念!是的,萬事萬物都有終點,惋惜也沒有用,該隨風(fēng)而去就讓它隨風(fēng)而去吧!
問好作者!感謝分享!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