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姥爺不再過橋去(散文)
一
姥爺是個沉默的人。不過沉默并非不會說話,只是不想說而已,如有合適的話題,比如說起小舅,講起自己喜歡的評書人物,他也會滔滔不絕。只是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有姥娘安排,他凡事不操心,事情做得少,話也說得少了。六十歲后,除了逢集去村里的木料市場幫忙記賬,他幾乎足不出戶。在我的記憶里,就連家西邊近在咫尺的挹旸橋,他也不曾踏上過。
老縣城東門護城河上的挹旸橋,就在姥爺家西邊幾十米處。橋是縣城的分界線,橋西的城內,遍布著單位機關、學校、商店;橋東的城外,則是姥爺家所在的東關村和田野,唯一的熱鬧之處就是村北的木料市場。這座挹旸橋,隔開了城里的熱鬧和城外的清凈。
因為年久失修,挹旸橋在八一年垮塌了,磚石結構的橋下爬出很多蛇。當時我正住在姥爺家,每天要踏著老橋的斷壁殘垣去城內上學。一連幾天都可以看見蛇們尋找藏身之地的身影,弄得我路過時都要小心翼翼的?!氨遍T的蝎子,東門的蛇,南門的蜈蚣,西門的壁虎……解放后拆掉城門,動物們都跑到城門外的橋下去了?!睂褷斨v起挹旸橋下的蛇,他并不感到驚奇。他雖然話少,卻是個萬事通,腦中不知藏了多少小城舊事。
為修橋放掉了河里的水,魚都躲到河道深處的存水中,引得人們紛紛下去摸撈。我和表哥也脫掉鞋,挽起褲腿下了河,提回家滿滿一桶魚。姥爺?shù)膹N藝好,殺魚去鱗,紅燒清燉,所有的活都是他的。一家人很是改善了幾天生活。
吃魚的時候,姥爺和我們講起了我遠在湖南小舅。在姥爺?shù)闹v述里,少年時的小舅極善游泳,夏天時,他常會站在挹旸橋上跳水,潛到河底戲耍。一次潛水時竟在河底的淤泥中摸到一把手槍。再次下水去找,又摸到一支長槍。姥爺把槍交到縣上,引起了政府重視??h長派人清理河道,竟挖出了大量的槍支和手榴彈。
怎么會有槍?我和表哥馬上來了興致。
鬼子投降后,一九四五年九月,離你小舅出生還有兩個多月時,縣城的偽軍想投靠國民黨。劉華清決定消滅他們,帶部隊攻打縣城。圍三缺一。從南、北、西三門攻城,在東門外埋伏部隊消滅逃出城的敵人。八路軍沖進城,打死偽軍七百多人,其余的人只能從東門逃跑,出了城在橋上遭到伏擊,只能跳進河里,又淹死二百多人。那些槍都是偽軍的。姥爺補充著槍的來歷。
那小舅怎么去了湖南?
挹旸橋西,東門里有個叫崔美臣的人,以拉京胡出名。他在湖南常德拉起個戲班子,做了老板。姥爺繼續(xù)自己的講述。常德是全國出名的戲窩子,解放后,崔美臣把戲班抬進常德京劇團,他也進了京劇團任職。他父母去世了,埋在了村東,因老家沒有親人,他每年都要回來給父母上墳。一次上完墳路過咱家院外,聽到你小舅在拉京胡,就進了院。他要過京胡,拉了一段曲子,把你小舅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本就是靠京胡吃飯,水平自然沒的說。見你小舅聰明,就問愿不愿跟他學琴,隨他去常德。當時正值生活困難,你小舅又一心學琴,就跟他走了。這一走,已經二十多年了。
講起小舅往事時還滿臉笑容的姥爺,眼睛突然濕潤了,連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他摘下粘上淚水的近視鏡,撩起衣襟擦拭了幾下。
確定了要去湖南,就有許多細節(jié)需要敲定。姥爺一趟趟在挹旸橋上往返,先到小舅的老師家中商量南行事宜,再提著大包小包,把最小的兒子交到了崔老板的手中。
二
新的挹旸橋修好了,我們都去看新鮮。簡單的鋼筋水泥鑄成,并不比原來磚石結構的老橋好看。站在橋上,我眼前浮現(xiàn)的仍是老挹旸橋的影子。橋上,一個少年正瀟灑地從橋上躍下,潛入河底,不久后舉著一支槍冒出水面。
回家后講起新橋,姥爺并不說話。離家也就幾十步遠,本以為他會去看,然而姥爺竟沒有去。再上些年紀后,他就更不出門,無事時就躺在炕上吸煙。煙抽完了,就讓我去挹旸橋西的城內去買。他喜歡甜食,連吸煙也受了影響,常抽略帶甜味的鷹牌,沒過濾嘴的那種。抽煙多年,他自己從來不曾親自過橋去買過煙。
因交通不便又忙于工作,小舅已多年不曾回家。那時姥爺最盼望的就是小舅的信。按習慣,信要寄給在學校上班的二舅,二舅拿回信后先念給不識字的姥娘,然后再交給姥爺。因為已經知道了內容,姥爺并不急于看。他總是把信放在一邊,和二舅議論一會小舅提到的事。待二舅走后,他才會拿起信,坐到窗下透亮的地方,細細地把信看一遍,才小心地裝進信封,收放在高低柜下的抽屜里。
每年秋天,家里的小米、紅棗、綠豆收獲后,姥爺姥娘都要忙一陣子。他們要撿最好的打成包裹,給小舅郵寄過去。每次都會是兩份。一份給兒子,讓他能及時享受家鄉(xiāng)的美味;一份給兒子的老師,用來感謝他對自己兒子的照顧。
崔老板做得不錯。把小舅安排進京劇團工作,親自傳授拉琴的精髓,還時時關照小舅的生活,幫他找對象安了家。只是姥爺多了個新任務?;丶业穆诽h,又上了年紀,舅舅的老師很少回家了。每到上墳的日子,姥爺要替崔美臣給他的父母添墳燒紙。那是崔美臣回家時的囑托,也是小舅信里常提及的話題。一次也不曾耽誤,姥爺很好地替兒子的老師完成了任務。上了年紀后,又把上墳的活交給表哥。等表哥每次上完墳向他回復了,他才會放心。
一天,正吃中午飯時,二舅舉著信進了門,高興地說著,小生編了一部戲,要在中央臺播出了,主演就是國芝。小生是小舅的小名,國芝是小舅媽的名字。他們兩人同在京劇團,小舅媽當時正擔任團里的花旦。
姥爺急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接過二舅遞過的信,摘下眼鏡反復擦了幾遍,仔細看起小舅的信來。小舅創(chuàng)作的京劇《血濺東王府》,講的是太平天國后期的故事。自接到來信,姥爺和姥娘就處在興奮的等待中。到了節(jié)目播放的日子,姥爺更是早早搬把椅子坐在電視機前,眼睛一直盯著屏幕。
小舅媽主演的京劇終于播出了。當屏幕上一個畫著滿臉妝的戲服女子上場時,姥爺肯定地說那就是小舅母。結婚十幾年,雖然小舅母只回過幾次家??尚【四干聿母?,長得又好,給姥爺姥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們能一眼認出。
接下來的幾天里,小舅和小舅媽的戲一直是姥爺姥娘談論的話題。姥娘不懂戲,要姥爺一遍遍給她說才知道大概。平時不愛說話的姥爺這時卻有了極大的耐心。他不厭其煩地講著太平天國的那段歷史,給姥娘解說小舅母的唱腔、做功……
三
終于,新挹旸橋修好后的第二年,姥爺念叨了無數(shù)遍的小舅回來了。
他是去北京出差,中途回家看望父母。小舅帶回的湖南特產中,姥爺最得意的是芙蓉王香煙。他是不舍得買好煙的,況且這種檔次的煙也買不到。鄰居海舅過來看小舅,姥爺馬上遞上剛破開的芙蓉王,自己也點上一支,在客人的稱贊聲里露出滿意的笑容。
回到家的小舅覺得哪里都新鮮,他讓我?guī)マD挹旸橋西的縣城。他離家的時間太久,縣城的變化已很大??粗约菏煜さ慕ㄖ?,小舅就會興奮,對已經消失不見的老建筑則唏噓不已。站在挹旸橋上,說起自己當年在河底的發(fā)現(xiàn)時,他更是感慨。挖出好多的手榴彈,集中銷毀了很長時間,多數(shù)還能爆炸。
在小舅的口中,姥爺是個健談的人。因為家中的經濟狀況好,他從小就被送去讀私塾??上Ы夥徘摆s上日本侵華,鬼子占領了縣城。優(yōu)越的條件失去,姥爺只能棄學打工,做點小生意。在長期的生活磨練中,姥爺練就了打一手好算盤的本事,學會了炒菜。解放后做農民,雖常與土地打交道,可小時聽來的評書卻都記得,腦子中還裝著一個個鮮活的武俠人物。小舅的描述很難和我的認知吻合。在我的眼里,姥爺就是一個很少說話的高瘦老人,戴一副眼鏡,總是溫和地笑著,沒有武俠的影子。只是說起姥爺晚年的足不出戶和不曾踏上過新的挹旸橋,小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沒有客人的時候,小舅就和姥爺坐在炕沿上談論他在常德的生活。說起崔美臣,小舅的話語充滿了敬服和感激。就連只有十幾歲的我也能聽出,在需要長輩引領的年紀,小舅的老師很好地替姥爺盡了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倆也談論挹旸橋。小舅說,自己常夢到挹旸橋??邕^橋去城中看熱鬧,跳下橋去水中戲耍,挹旸橋給了小時的他太多的快樂。也是這座橋,把自己的老師引到家中,給了他們師徒相識的緣分??上?,原來的挹旸橋壞掉了。姥爺也感慨。四個老城門上的最后一座橋沒了,北門的蝎子,東門的蛇,南門的蜈蚣,西門的壁虎成了過去,老縣城也就沒了。
中午臨近,姥爺起身去做小舅愛吃的飯。第一頓飯是韭菜盒子。切菜調餡,和面搟皮,煉油翻煎,全不讓別人插手。生盒子入鍋,隨著滋啦啦的油浸面皮聲響起,一股躥鼻的香氣向四周蔓延。很快,一張張薄皮厚餡、濺著油花的盒子被端上飯桌。我們迫不及待地開吃。姥爺卻不急于上桌,他點上一支芙蓉煙,帶著滿臉的笑意吸著,靜靜地看小舅吃。
不只是盒子,茄夾子、餃子、包子……之后的幾天里,姥爺把自己擅長的吃食做了個遍。為了讓小兒子好,姥爺躺在炕上的時間已大為減少。
小舅回去了,走過新的挹旸橋去城西的車站。大家都去送,姥爺卻沒有出大門。在挹旸橋上送別小舅回家,我們發(fā)現(xiàn)姥爺正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抽他的芙蓉王。
小舅雖然回去,姥爺?shù)那榫w卻很是好了一陣,說的話也多了起來。夏天,在院中圍坐在矮桌上吃晚飯時,都會邊吃邊聽劉蘭芳的岳飛傳。評書結束后,見大家意猶未盡,姥爺也會講幾段俠客傳。左腳一踩右腳尖,噌,向上竄起一丈多高;右腳又一踩左腳腳尖,噌噌噌,這叫燕子三抄水……和平時的慢言款語不同,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講起評書的姥爺口齒清快。我們重新聽得入了迷,連一向愛嘮叨的姥娘也不說話。
吃完飯,他還要在院中走幾圈。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他對跟在身后的我說。轉完后回屋,姥爺仍會習慣地坐在高低柜旁的炕沿上抽煙。小舅拿回的芙蓉王已經抽完,他又抽回了略帶甜味的鷹牌。
遺憾的是,姥爺終究沒能活到九十九。八十七歲那年,他在夢中安然離世。去世前也早分好了家,按風俗,把那座離挹旸橋只有幾十米的祖宅留給了小舅。
看來山東各地疫情都很嚴重,我也封在家一個星期了。希望看到老師更多作品。
問候老師!
感謝月亮老師的美評。
姥爺從此不再過橋,哪怕那座橋就在幾十步遠的家門旁。因為小舅當初就是從那里過橋跟了師傅遠離家門去了湖南,常年漂泊在外,多年來回家的次數(shù)很少。那橋是姥爺心中的結。姥爺雖然不再過橋,但他的心,早就穿過了那座橋,抵達了小舅所在的城市。橋毀又橋建,其實就是時代的一種轉換,暗含了大量的信息在里面。
全文有一種厚重的情緒氳繞其中,引人入勝,引人想要迫不及待地知道下文。這們的文風不好駕馭,可見作者筆力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