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電閃雷鳴龍秀盤(散文)
那年中秋,父親與我和母親說,口木無味,心慌氣浮,腿軟身疲的。老人最信服跑羊巖的向老中醫(yī)??蓵r(shí)令已近深冬,換了好幾個(gè)藥方,柴堆邊空地上藥渣盈尺,他還是暈頭耷腦的。我和母親,憂心忡忡。我自己的婚事,雖有明目,卻磕磕絆絆的,難得定準(zhǔn)。父親有事沒事,總是嘮叨著鬧心的話題,我更是猶豫不決。
星期天從中學(xué)回家,在灶房,我一邊為父親熬藥湯,一邊聽父親在灶前絮叨——他仿偌要把一世的話,都說予我聽。他的臉蠟黃刮瘦,眼簾耷拉,氣息虛浮,每說到我的工作和個(gè)人問題,斷斷續(xù)續(xù),從他牙縫蹦出來的話,像被灶火烤暖的銅豆子,落地鏗鏘,不容置疑。我很煩悶,不敢高聲,只好“嗯嗯”應(yīng)承,或者轉(zhuǎn)換話題,他說著說著,又繞回到原點(diǎn)。
不知不覺,已近下午五時(shí)。父親記著早晨放養(yǎng)在龍秀盤的幾十只鴨子。我急急穿上深雨靴,跨出門檻,天色灰蒙蒙的,風(fēng)鉆入懷,不禁打幾個(gè)寒顫。
龍秀盤,在塘陂南邊,要過塘形老屋場,借一木橋跨深澗,才能呼哧呼哧往上爬。方過橋,聽到遠(yuǎn)遠(yuǎn)的雷聲,心底不由一絲震顫——“雷打冬,十間牛欄九間空!”苗家諺語很有警示意義的。寒冷只會加劇,牛們越冬更艱難,明年農(nóng)人的日子也就飄忽了。抬頭看,龍秀盤似一條飛龍落九天,龍首擱在壯溪前,靜吐龍涎。沿著寬闊峭峻的龍右臉額上爬,彎曲的小徑,像一根長長的龍須,詭異地?cái)[拂不定。天上的雷聲越來越近壯溪沖,我仿佛一只猿猱,攀扯著枯茅雜樹快速上行。
爬升到高高的上龍秀盤長田時(shí),喘氣成霧,汗浸內(nèi)衫,不由解開上衣紐扣??罩型圃诩雍?,翻卷流動,天空欲墜,對整個(gè)壯溪沖有一種絕對實(shí)力的壓迫感,只有對面的鐘盤、龍盤山脊奮力擎住,沿山脊梁亮著一線天。壯溪,在碾屋田前山腳那一道優(yōu)美弧線的身影,還隱約可見;老屋場錯(cuò)落有致的灰色瓦屋,已然融入土色的田疇和枯草覆蓋的山崖。這時(shí),東邊矮脊盤嶺上的天空,被閃電撕裂成不規(guī)則罅隙式的天眼,一眨,伴著噼里啪啦的雷鳴,瞬間放射出金色的光芒,把周圍的山林、田野和壟里的瓦屋,頓時(shí)刷得金碧輝煌。神秘的天眼,一眨一眨的。天眼閉,金光收,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轉(zhuǎn)身背對矮脊盤,揉揉眼,才勉強(qiáng)看清龍秀盤上的層層梯田,宛如龍?bào)w上排列整齊的鱗片,恍若上下移動著。腳下的長田,很窄,最寬處不過三五米,有的地方,僅容一牛之身。從龍頸脊處,向右邊延伸到絕險(xiǎn)的枳木坑,向左逶迤至跑羊巖李山田長圳邊的竹林下。我往李山田長圳方向,找尋鴨子。田里臥著幾個(gè)枯黃的稻草堆。禾蔸腦,已抽出嫩苗,翠色葉片上沾著露珠,似乎蘊(yùn)藉絲絲春的氣息。雷聲轟隆轟隆,閃電密度加大,一個(gè)驚雷直落矮脊盤,腳下的田地也隱隱顫動——我不敢回望矮脊盤,迅速跑動起來,口里竭力呼喚著鴨們:“鴨——啰啰!鴨——啰啰!”左顧右盼,一直跑了約五百米,來到竹林下的田壩角,二十九只鴨子,像一群嚇壞的小孩子,擁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見到主人,先是一愣,頭鴨黑妞,隨即震翅帶著鴨們奔向我,嘎嘎嘎,如嗔如怨,如訴如泣,楚楚可憐的圍著我。我抱起黑妞返身回走,它依偎在我懷里,身后跟著搖搖晃晃的鴨們與我回家,很是興奮。
起風(fēng)了。長田下邊,是牛欄洞,山崖上的竹林和參天的古木,不斷擺舞。雷鳴閃電已近龍秀盤;疏疏落落的大雨滴,打在我的頭上,有一種特殊的感痛,在提示著我將承擔(dān)的責(zé)任?!傍啞獑獑▲啞獑獑?!”我放下黑妞,大聲呼喚,緩緩跑動,鴨們緊跟我跑。剛跑到高田坎下,天空亮著閃,一個(gè)落地雷,打在五十米遠(yuǎn)的坎上,身子幾乎跳起來。我意識到龍秀盤是雷擊區(qū),要么快速通過原路下崖,要么返回田壩角,繞李山田,從牛欄洞左邊的龍船盤下山。容不得細(xì)細(xì)盤算,第二個(gè)雷擊得更近,身體仿佛被濺起的泥石擊中,我果斷調(diào)頭跑了十來米,雷似乎知道我的心事,卻在前邊不遠(yuǎn)處封住我的去路。真的有些絕望了——左、右和上方,都是雷擊區(qū),下邊是牛欄洞的絕崖,雖附生著竹木,一人從竹樹間下崖千難萬險(xiǎn),還有幾十只鴨們,怎么辦?回首見趴在地上驚恐萬狀的鴨子,我只好站立不動。難道我的命今天就絕在此處?我想起兒時(shí)父母講過:雷公最講正義,專打妖魔妖怪,專打奸臣惡人,專打不孝子孫……有時(shí)候他在警告你不要做某件事,要考慮周全。我雖然懂得雷擊是帶電云層的自然放電現(xiàn)象,但在此時(shí)此刻,不禁自問:難道我為師真的誤人子弟?做兒忤逆不孝?或是對親朋同事背信棄義……于是,快速在大腦中檢索自己二十幾年的人生:自以為,工作已盡責(zé)盡力(或許能力有限、方法欠缺);對父母或許照顧不周,但尊重順從是做到的;寧可負(fù)自己,不可負(fù)朋友,這是我的交友信條原則。抬手捫心,自信無愧,生死注定,便容若坦然。我走向趴在稻田枯禾蔸間失魂落魄的鴨子,它們挪身圍著我,一副可憐無助的神情,蹲下用手撫摸它們的羽毛,依然可以感受到其在顫抖,但它們的眼中閃爍著信賴和希望之光。我起身背對著牛欄洞,盡力遠(yuǎn)離高坎崖腳,站立到窄窄的田埂上。我已無可退可躲之處,別無選擇,打定主意準(zhǔn)備好好認(rèn)識這個(gè)傳奇的雷神,靜靜地仰望著龍秀盤上的層層梯田和天空。
冷雨,不斷稠密,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衣褲,不覺甚冷,手抹把臉上的雨水,專注地迎接那法力無邊的雷神。烏云中,霎時(shí)開眼,眼簾邊的云層透亮,照亮龍脊上層層盤繞的梯田、跑羊巖蒼古遒曲的青松、透涼的雨絲……天上一次瞬閃,接著一陣隆鳴,在壯溪沖一陣回響。閃電加劇,雷聲便像百瀑泄潭,千人擊鼓,萬馬奔騰,車輪滾滾——整個(gè)壯溪沖地動山搖,我的雙腳顫栗,心里驟然爬上恐懼,身子一軟,不禁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田埂上,眼前的鴨們,都變成了一群或黑或灰的石頭。我依舊傻傻地望著天空。突然,一道閃電,我分明看見一條金龍從烏云中直撲下來,帶著煜煜火焰,滾落在百米遠(yuǎn)的田坎上,火鱗甲飛舞,瞬間熄滅,坎上頓時(shí)騰起一股黑煙,我屁股下的田埂欲裂。太公和父親他們常說雷公像公雞,黑臉尖嘴噴火,腳掌像雞爪,手拿一對鐵錘,錘舞到哪,鼓響到哪。我看到的卻是一條火龍。容不得我細(xì)想,天空閃墜兩條金繩索,不斷絞扭,隨一聲噼里啪啦,落二十幾米前的坎上,金繩仿佛先彎曲再伸直,明晃晃甩向我。我絕望地閉上眼,頭上方空氣激蕩,臉額有辣辣的灼熱感,一種從不聽聞過的哨音破空飛過,極其尖銳、驚怖。俶爾,萬籟俱寂。耳中,只有秋夜那種聊勝于無的唧唧之聲。冥冥之中,我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神祇的諭示,可又是那么不甚了了。我摸摸臉和脖子,似還在,伸展雙臂,感覺自己的生命確實(shí)存在,才敢緩緩睜開眼。
風(fēng)定,雨停。雷神電母,杳然無跡。烏云變淡了,天空亮了起來,龍秀盤、跑羊巖和牛欄洞,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唯有田里積水。看著腳邊的翠苗,心里升騰起一種絕處逢生的喜悅,趁著天光帶著鴨們回家。下到塘壩澗水橋頭,天色暝濛,父親打雨傘握把手電筒,在橋的那頭等著我。
唉,人生或許就是一場宿命吧。其實(shí),后來不到十年的現(xiàn)實(shí),印證了愚昧怯懦地違背神諭,注定了我今生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