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是“圓夢舞蹈隊”里跳得最好的一個，但她卻不是這個舞蹈隊最早的成員。舞蹈隊是自發(fā)性的組織，大家為興趣而來，因興趣而聚，講究的是眾生平等，講究的是水平實力，絕不論資排輩。誰跳得好，大家看在眼里，時間久了，隊員們心服口服，自然而然就會被推舉為領(lǐng)舞。霞姐就是這樣坐上“圓夢舞蹈隊”領(lǐng)舞這把交椅的。
　　 霞姐是外地人，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沒有一點口音，誰也聽不出她是哪里人。霞姐是跟著兒子來到翡麗鎮(zhèn)的。霞姐的兒子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跟著女朋友來到翡麗鎮(zhèn)的，在一家銀行工作。霞姐的親家一家是土生土長的翡麗鎮(zhèn)人，老兩口除了霞姐兒媳這個女兒之外，還有一個兒子，在很遠的南方某城市工作。霞姐來翡麗鎮(zhèn)是為了照顧不滿兩歲的孫子，因為親家老兩口也是去南方照顧自己的孫子去了?？芍^兩相奔波，各為其孫吧。
　　 霞姐中等身材，微胖，皮膚白皙，眉目清秀，盡管歲月的滄桑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刻下了無情的印記，但絲毫也不能遮掩她與生俱來的美。年近六十的霞姐精神矍鑠，為人謙和，落落大方，性格開朗，親和力極強，“圓夢舞蹈隊”的隊員們都很喜歡接近她?！皥A夢舞蹈隊”的“領(lǐng)地”在翡麗鎮(zhèn)中心廣場，早晚兩場熱舞。早場伴著太陽升起，晚場和著日暮揮灑。遺憾的是霞姐每天只能參加日暮這一場，早晨她要做好早點，安頓兒子兒媳上班，要照顧寶貝孫子。只有到了晚上，兒子兒媳下班后，她才得以解放。
　　 我和霞姐的熟識是從一場大雨開始的。那天日暮，天氣悶熱，我們“圓夢舞蹈隊”照例按時開始了晚場。正當我們熱舞正酣之際，幾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緊接著驚雷陣陣，帶著土腥味的雨滴稀稀拉拉地砸了下來，廣場的舞者以及納涼的人們迅速開始撤離。我看看時間尚早，和三個要好的舞友提議請霞姐到就近的燒烤店小坐一會兒，霞姐愉快地答應(yīng)了我們的請求。
　　 那天我們吃著燒烤，喝著啤酒飲料，談天說地，一直到雨停了才余興未消地各自回家。席間，我說：“我們一天霞姐霞姐地叫，還不知道霞姐的尊姓大名呢?！?br />　　 霞姐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有兩個名字，最后一個字都是霞，年輕的時候，人們都叫我小霞，現(xiàn)在老了，人們叫我霞姐?？礃幼幽銈兌紤?yīng)該比我小一點，也就叫我霞姐好了?！钡罱K也沒有透露她的真名實姓。我們四個本地人彼此尷尬地使了個眼神，便識趣地轉(zhuǎn)移了話題。但我的心里卻就此閃過了一絲陰霾。
　　 因為這次簡單的聚餐，我們幾個和霞姐成了好朋友。臨散席的時候我們借著酒勁兒，約定每人輪流坐莊一頓，吃什么是其次，主要是每個人做東的時候都要講一講自己的故事。
　　 我們四人是本地人，率先做東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霞姐是外地人，自然也是客人，我們不想讓她請客，提議最后一頓我們四人一起請霞姐。但霞姐死活不同意，她說那樣我們就把她當外人了。無奈，我們只好依了她。但就是這個小小的約定，卻帶我們走進了霞姐悲催傳奇的人生旅程。
　　 大概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四個本地人都依次履行了當初的約定，每個人做了東，也講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故事中不乏平時難以啟齒的隱私。有分享，有傾訴，有發(fā)泄，有悔恨，也有憧憬，真可謂苦辣酸甜，人生百味。人之相與，貴在交心。通過一次次掏心掏肺的講述，我們彼此都打開了心扉，霞姐也漸漸消除了外來人應(yīng)有的戒備，主動約好了時間要講一講她的人生故事。
　　 記的那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周末，夜幕下的翡麗小鎮(zhèn)已開始有了一些涼意，我們來到了一個燈光旖旎、環(huán)境優(yōu)雅的酒吧。前幾次宴席，霞姐都是只喝飲料，滴酒不沾。我們都很奇怪她做東為什么要選擇一個酒吧。那天霞姐真的喝了不少酒，她借著酒勁兒，給我們講訴了她傳奇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
　　 一九六四年春天，解放軍的一支農(nóng)墾部隊進駐了東北平原西部勝利屯這個七八十戶人家的小村莊。這里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由于遠離城市，人口較少，有很多未開墾的土地很適合屯墾。霞姐的姥爺周二仁就住在勝利屯的東頭，再往東就是屯墾部隊的營房了。村子?xùn)|頭的人家和部隊共用一口井，那時候軍民關(guān)系非常好，戰(zhàn)士們經(jīng)常給勞力少的老鄉(xiāng)家里挑水。
　　 周二仁老兩口有兩兒兩女，兩個兒子都已在本村成家分門另過了，住在村子中間，大女兒嫁到離勝利屯二十多里的幸福屯，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只有小女兒惠萍那年十九歲，還未找婆家?；萜悸斆髁胬?，人也長得漂亮，提親的人自然不少。但她心氣很高，介紹的十里八村的那些小伙子她都沒看上眼。屯墾部隊的姚排長二十五六歲，人特別精明能干，濃眉大眼，是部隊的美男子。由于老周家沒有年輕的男勞力，姚排長經(jīng)常領(lǐng)著小戰(zhàn)士給他家里挑水，一來二往他和老周家三口走得都非常熟了。但老周兩口子萬萬沒想到他們的小女兒惠萍和姚排長偷偷地暗戀了。
　　 這一年的夏天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熱戀的程度了，晚上他們經(jīng)常到村外的樹林里約會。按道理年輕男女彼此喜歡、搞對象也是很正常的事，可偏偏姚排長三年前在山東老家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年中秋節(jié)剛過姚排長部隊的領(lǐng)導(dǎo)就收到了匿名的舉報信，舉報他和惠萍亂搞男女關(guān)系。
　　 一天晚上部隊領(lǐng)導(dǎo)突擊檢查營房，姚排長不在，領(lǐng)導(dǎo)問戰(zhàn)士們姚排長去哪兒了，戰(zhàn)士們都說不知道。但從他們擠眉弄眼的表情上，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明白姚排長肯定又到村外約會去了。第二天部隊開大會作出了對姚排長的處分決定：責(zé)令其和女方斷絕關(guān)系；留黨察看一年；從排級降為副排級，由上級部隊首長協(xié)調(diào)調(diào)離所在部隊。一個星期后姚排長離開了勝利屯的部隊，據(jù)說調(diào)到了四川。
　　 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了，老周兩口子把小女兒關(guān)在家里大罵了好幾天，惠萍整天哭得像個淚人似的。一天中午，她趁父母午休拿了一根繩子跑的村口的一顆大樹上上吊了，幸虧一位村民及時發(fā)現(xiàn)并把她救了下來。當她蘇醒過來的時候，她又躺在了自己的家里，父母、兩個哥哥都守在她的身邊，母親老淚縱橫，呼天搶地喊著惠萍的名字。畢竟是骨肉親情，惠萍蘇醒后父母、哥哥再沒有責(zé)怪一句，眾人又好言相勸了一番。但從此惠萍再也沒走出自家院子一步，她懷孕了，肚子里有了她和姚排長的孩子，已經(jīng)快四個月了。
　　 母親看著小女兒日漸隆起的肚子，惆悵萬分，月份大了又沒法流產(chǎn)。一家人幾經(jīng)商量，實在沒有好的辦法，只好嚴密封鎖消息，等到足月了把孩子生下來送人了事。
　　 第二年春寒料峭的時候，一個女嬰悄悄的在周家降生了?？焐臅r候惠萍的姐姐惠云來到娘家和母親一直精心照料著可憐的妹妹。孩子出生的第二天惠萍產(chǎn)后出血，晚上就離開了人世。在彌留之際惠萍把姐姐叫到身邊，告訴她孩子的名字姚排長給起好了，叫姚彩霞?；萜茧x世后倔強的姐姐惠云鄭重告訴父母和哥哥弟弟，這個孩子她要了，她一定要把孩子拉扯成人，以后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決不讓她受半點委屈?；菰茮Q心要把妹妹這點兒血脈傳承下來，以此來表達自己對妹妹的那份手足之情。
　　 一家人簡單地料理完惠萍的后事，姐姐惠云就抱著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丈夫鄭擁軍一臉不悅，抱怨說自己已經(jīng)三個孩子，又抱回來一個，將來怎么養(yǎng)活得了？惠云斬釘截鐵第說：這個孩子你必須接受，要不然咱們就離了婚，我養(yǎng)活她。丈夫無奈，一萬個不痛快地勉強答應(yīng)了?；菰茮]有告訴丈夫孩子的真實名字，又跟著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鄭艷霞?？苫菰埔恢庇H切地叫孩子小霞。從此鄭擁軍和周惠云就成了孩子的親爹媽。
　　 一年以后惠云又生了自己的第四個孩子，也是個女孩，取名艷蓉。至此惠云夫婦一共養(yǎng)育著五個孩子。那個年代不搞計劃生育，多數(shù)人家都有五六個孩子，有的甚至更多?；菰频膬蓚€兒子大，三個女兒小。小霞的姐姐比她大三歲，妹妹比她小一歲。一家人平靜地生活著?；菰瓢褜γ妹玫娜坑H情都轉(zhuǎn)移到了小霞身上。小霞記得母親總是趁著哥哥姐姐妹妹不在的時候偷偷地給小霞衣兜里塞一些糖果小吃，小霞經(jīng)常享受著母親對自己的偏愛。從小到大，媽媽沒舍得罵自己一句?？筛赣H卻大不一樣，雖然沒有打罵過她，但在小霞的印象中父親幾乎沒抱過自己，總是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和對姐姐妹妹明顯不一樣。小霞感到母親偏親自己，父親偏親其他幾個。不過在這個家里，有母親的偏親就足夠了。她和別的孩子一樣的玩耍、一樣的上學(xué)，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有時候母親還能偷偷給自己一些好吃的，她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和別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日月如梭，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該娶的娶、該嫁的嫁，家里只剩下小霞和妹妹兩個還在讀書，倆人的學(xué)習(xí)都不錯。一九八一年小霞從鄉(xiāng)初中考上了縣高中，她的學(xué)習(xí)更加努力了。第二年，高一放了暑假就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小霞白天和父母妹妹一起到地里勞作，晚上還要抽時間學(xué)習(xí)一會兒?？扉_學(xué)的時候家里來了妹妹被縣高中錄取的通知書，小霞滿心歡喜地準備開學(xué)后領(lǐng)著妹妹一起到縣城讀高中?？删驮诿妹媒拥酵ㄖ獣?，父母就背著她們姐妹倆開始爭吵，見到她們就有意停下來回避。一連幾天，兩口子都是這樣不停地爭吵，有她們姐妹倆在的時候就相互板著臉默不作聲，誰也不拿正眼看對方一眼。姐妹倆也不便去問，但小霞似乎感到一點兒不詳?shù)念A(yù)兆。
　　 終于有一天，眉頭緊鎖的父親把姐妹倆叫到身邊，當著母親的面開口了，其實這話是說給小霞聽的：“艷蓉也考上縣里的高中了，按理說這是個高興事兒，姐妹倆都到縣城念高中是咱們家的榮光，可一是姐妹倆一起開學(xué)，家里一時也湊不齊學(xué)費；二是家里缺勞力，你們倆上學(xué)一走就剩我們老兩口了，地里的活兒還挺多，爹又有坐骨神經(jīng)痛的老病······”父親頓了頓，嘆了口氣又接著說：“小霞，爹知道你學(xué)習(xí)好，是個念書的料，可你也要理解爹的難處??！爹也供了你這么多年的書了，高中就算沒念完，但也算上過了。你妹妹畢竟還沒進過高中的門呢，爹供你們倆確實是有心無力呀！小霞，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現(xiàn)在都十八了，更能明白事理了，你把這個上學(xué)的機會就讓給妹妹吧??？”
　　 小霞聽了父親的話，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低頭不語。家里的空氣就像凝固了一般。過了好半天，小霞低聲說道：“爹，我聽你的?！?br />　　 “別聽你爹的，媽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一起念！”
　　 “你這是氣話嘛，給兩個兒子娶媳婦家里就折騰空了，砸了鍋賣了鐵，咱們一家人以后就喝西北風(fēng)呀？”
　　 妹妹懂事地含淚說道：“讓二姐繼續(xù)念吧，我和爹媽在家勞動?！?br />　　 “你還小，拿輕抗重哪能行呢？”父親說。
　　 母親嘆息著流下了為難的淚水。小霞擦了擦淚水撫摸著妹妹的頭說：“爹、媽、艷蓉不要爭了，讓妹妹念吧！我大了，勞動我能行?！?br />　　 ······
　　 就這樣小霞結(jié)束了自己的讀書生涯。此后的兩年里，小霞咬著牙承擔起家里所有的重活兒累活兒。到了秋天更是早出晚歸，忙里忙外?？尚∠加袀€毛病，就是草籽兒過敏。秋天農(nóng)田里干活兒免不了接觸草籽兒，一接觸草籽兒她的眼皮腫得像發(fā)面的饅頭，又癢又疼，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母親心痛她，讓她少做點兒。她說：不累，我年輕，能行。母親每天晚上都燒了水給她熱敷，第二天早上明顯好多了，可晚上從地里回來又是老樣子。母親一邊用熱毛巾給小霞熱敷，一邊感慨地說：“寶貝女兒呀，你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日復(fù)一日，小霞用繁重的體力勞動麻木著自己的神經(jīng)，盡量不讓自己有閑暇的時間去思考。
　　 兩年的艱苦勞動讓小霞變得更加成熟了，但卻絲毫沒有改變她的美，她變得更加亭亭玉立了，本村外村給她介紹對象的人也多了起來，但她都婉言回絕了。不是這些門當戶對的小伙子她都入不了她的眼，而是她另有想法。兩年農(nóng)村的艱苦勞作她是咬著牙堅持下來的，這樣的生活根本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出路。如果她再嫁到一個農(nóng)村的家庭，這樣的苦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她知道女人一生有兩次重大選擇：一次是出生，這由不得自己；二是嫁人，嫁好了，也能改變命運。她要通過嫁人走出農(nóng)村，走出這無休止的面朝黑土背朝天的辛勤勞作。父母親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城鄉(xiāng)觀念那么強時代里，一個農(nóng)村姑娘找一個城里的小伙子談何容易。如果城里哪一個小伙子要從農(nóng)村找對象，肯定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否則，幾乎是不可能。
　　 小霞二十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父親在城里的一個遠親來到家里，說縣城郊外的國營鹿場有一個開貨車的司機叫蔡海平，今年二十五歲，去年春天離了婚。這個小伙子有個壞毛病，單位不忙時候總是跑出去喝酒，酒后愛和人打架。和外人打，回家和媳婦也打。有一回跑到岳父家和岳父打了一架，從此媳婦領(lǐng)著兩歲的女兒回了娘家。沒幾天，法院傳喚了蔡海平，媳婦堅決不服從調(diào)解，半個月后，法院判決離婚，孩子歸女方撫養(yǎng)，蔡海平每月拿出一部分工資作為撫養(yǎng)費交給女方。因為這個小伙子有了這樣的名聲，快兩年了也沒再找到一個。就這么個情況，讓小霞父母一家考慮考慮，幾天后給個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