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軍人也有眼淚
　　 王福昌著
　　
　　 （五）
　　
　　 在以后這十幾年里沒有戰(zhàn)爭，我們國內(nèi)局勢相對比較安定，成都軍區(qū)所屬這支舟橋部隊二一四團，除了經(jīng)常外出參加搶險救災以外幾乎沒有更大的變動。
　　 郝見春所在的連隊在每次接受搶險救災任務中都表現(xiàn)得很勇敢頑強，連隊曾多次集體立功受獎，也多次受到師里和軍里的通令嘉獎。
　　 一九九一年夏，在成都附近一次抗洪搶險中，郝見春被提升為連長，并在這一年他又入了黨。
　　 從此以后，郝見春本人在連長這個位置上，更加克苦學習和努力工作。
　　 到了一九九八年春末，郝見春正在連部看一排長送來的“關于舟橋部隊新兵訓練教程大綱”營長給他打來電話，說讓他到團里去一次，羅榮林團長要找他談話。
　　 按照我軍的規(guī)定，連級干部沒有配車，營里也只給配一臺越野吉普，并規(guī)定；只許在戰(zhàn)時和執(zhí)行任務時使用。
　　 營長在電話里告知，在下午兩點，營里派車把郝見春連長送到團部。
　　 到了團里之后，郝見春在團部見到了羅榮林團長，羅團長把他讓到了沙發(fā)上坐下之后，團部參謀進來給老團長和他每人倒了一杯熱荼之后就退了出去。
　　 老團長自己搬過一把椅子坐在了郝見春的面前嘮起了家常。
　　 “你有兩三年沒有請假回家探親了吧？”
　　 郝見春站起來說：
　　 “報告團長，我奶奶故去已后，有三年沒回家探親了。”
　　 老團長示意讓他坐下。
　　 “我們是隨便聊聊，你不必拘束，在這二三年里你的家屬小崔也沒有來隊？”
　　 郝見春點著頭回答：
　　 “沒有！”
　　 老團長沉思一下繼續(xù)說：
　　 “現(xiàn)在政策好了，地方上一些人都富了起來，在我們家屬中有些人是放下討飯籃子，就要就放狗咬花子了。前些年地方上生活困難，家屬經(jīng)常來隊，部隊在盡可能的情況下，錢啊物的沒少照顧她們。可是現(xiàn)在地方上好了，她們又要往家拽人，要扯部隊干部的后腿了，你們小崔是不是那樣的人我不知道，你們最近有通信聯(lián)系嗎？”
　　 老團長的一番話說到了郝見春的疼處，前幾天妻子來信還真提到讓他申請復員的事了呢，現(xiàn)在團長一提起，郝見春不知如何回答老團長是好了。
　　 相互沉默一會，老團長又對郝見春說：
　　 “把你找來。我是想讓你回到連里把你的工作跟指導員交待一下，我批給你一個月的探親假，你回去之后和小崔商量一下，你們營里為你申請了家屬隨軍的報告，我看完之后簽了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呈報到師里去了，按照你參軍的年份你的家屬已經(jīng)夠了隨軍的條件。”
　　 老團長稍稍停頓了一下，語音放低了些對郝見春說：
　　 “我再跟你打一下招呼，你們營長最近要到軍區(qū)去參加培訓，學習結(jié)束后他會另有高就，我想把你提上來當營長，這件事我已經(jīng)和團政委、參謀長等其他領導醞釀過，他們也都表示贊同，如果你要是到了營里，你的工作會更多、更忙，到那時你就沒有多少時間探家和處理你個人的事了，另外我聽師長說，根據(jù)國家氣象總局預測，今年的雨量特別多，汛期也要提前，我們還要做好參加抗洪搶險的準備，在這方面上，你也要有個精神準備?！?br />　　 說到這里，老團長看了一下表說：
　　 “我已經(jīng)通知團部食堂，讓他們做了準備，你在團里吃完晚飯，團里派車把你送回去。
　　 到了晚上，老團長把郝見春送上了車，在握別時老團長囑咐郝見春；
　　 “你最好回去準備一下，回家探親早點動身，一切事都要趕早，省得到時被動?。　?br />　　 郝見春在老團長的安排下踏上了回家探親的歸途。
　　 可是在成都上火車之后碰到了一件事，讓他寒心起來，他多少年來的信念有些動搖了起來，他甚至懷疑起軍人奉獻的價值了。
　　 二一三八次快車是從成都到北京間的始發(fā)站出發(fā)，上車的旅客并不多，幾乎是每個人都有座位，可是過了綿陽之后車廂內(nèi)的旅客就越上越多起來，郝見春是在七車第六十九號座席上。在離郝見不遠的三十九號座席上坐著一對青年男女特殊旅客，說他們特殊，就是他和她穿著入時的時裝，明明是兩個人卻要占著六個座位，那個男旅客靠近車窗，女旅客則靠在男旅客的身上，從超短裙里伸出的兩條白白大腿橫放在了對面的座席上，從年齡看上去他和她也就是二十二三歲左右，他們的對面座席上放著他倆帶上來的東西，有一個拉桿手提箱和一個帶有拉桿拖輪的大提包，還有一個背囊。這些東西方他們即不放在座席的下面也不放在上方的行禮架上。有好多沒找到座位的旅客上前串通個坐，她們就是不肯，就好象這節(jié)車廂那幾個座是他倆包租的一樣。
　　 都是出門兒人們寧肯多走幾步到別的車廂去找，也沒人愿意再跟她們計較。
　　 列車到了廣元市后，從下面上來三位軍人，那位年長者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從年齡上推斷，他應該是正師職的級別了，那么那兩位青年軍人一個應該是年長者的警衛(wèi)員，而另一位則是他的參謀或是秘書之類的隨行人員。他們?nèi)松宪嚭?，見兩位特殊旅客那里是空閑位子，就奔向那里去了。三人當中其中的一位年輕軍人上前很客氣的對這兩位特殊旅客說：
　　 “請問，這個座位上有人嗎？”
　　 那兩位特殊旅客傲慢的沒有回答。
　　 那位年輕軍人以為她們沒有聽見，就又重復的問一遍；
　　 “請問您這里有人坐嗎，如果沒人，我?guī)椭涯锲贩旁谏厦娴男卸Y架上或者放在座席下面，我們沒買到臥鋪，就串換的在這里先坐一下。”
　　 那個女特殊旅客說：
　　 “我們這里有人，你們到別處去找座吧！”
　　 另一位年輕軍人看透了是她倆不想把這個空座讓給他們。就說：
　　 “有人我們也先坐一會，等人來了我們再把座還給他們。”
　　 誰知這位男特殊旅客卻來了煩勁出口傷人了；
　　 “一個臭當兵的，還想搶我們的坐！你們不都在學雷鋒嗎？那你們就該為別人提供方便?。　?br />　　 又另一位年輕軍人聽后義正詞嚴說：
　　 “你這位怎能這么說話呢？”
　　 可是那位特殊的男旅客更是不忿，他蔑視的說：
　　 “這么說怎么了，你們一群窮當兵的，有什么了不起，現(xiàn)在都是什么時候了，誰還拿你們這些臭當兵的當回事兒？這幾個座位我就占下了，你們能怎么著？”
　　 聽到了這幾句話，那位年長的軍人把臉氣的煞白。
　　 那個年輕的軍人剛想與這兩位特殊旅客據(jù)理爭辯一下，卻被年長的老軍人用目光制止住，他們?nèi)讼蜍噹闹胁孔邅怼?br />　　 臨到了郝見春的附近，過道那邊三排坐上有兩個戴有西南大學校微的男學生站起來讓了座。
　　 在大學生對面有一個老大娘叫起了她的對面靠車窗睡覺的孫子，讓他給軍人讓個座。她這個孫子睜開眼睛看了一下，極不情愿的站了起來。
　　 這時有一個女列車長從這里經(jīng)過，三人中的一位年輕軍人向她問：
　　 “請問列車長同志，這次列車上還有臥鋪嗎？”
　　 列車長看了他們一下和藹的說：
　　 “有，還有兩個臥鋪，請你們來跟我辦個手續(xù)。”
　　 三位軍人跟著列車長走了。
　　 這時那個老大娘的孫子又在他原來的位置上坐下說：
　　 “現(xiàn)在也沒有戰(zhàn)爭了，還當什么兵?。俊?br />　　 那個老大娘看了她孫子一眼，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很多，象是對她孫子又象是對那兩位特殊旅客說：
　　 “咳！娃娃你好不懂事兒啊，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的國家能象現(xiàn)在這樣穩(wěn)定和安寧？我們國家養(yǎng)兵就是為了讓老百姓過著穩(wěn)定的日子，如果等侵略者打到了我們的家門口，再要這些當兵的那還來得及嗎？”
　　 郝見春聽了老大娘說的話長舒了一口氣。
　　 這時人們又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兩位特殊的旅客。那兩位特殊旅客在三位軍人走了以后就象旁若無人一樣，從懷里抱出一條寵物狗來放在座席上，那位女旅客從她們的背囊中翻出來了香腸來喂她的寵物狗。
　　 這時正巧趕上一位女列車員過來打掃車廂內(nèi)的衛(wèi)生，特殊旅客喂她的寵物狗被列車員看見，她問：
　　 “你是怎么帶上來的？”
　　 列車員上下打量一會這個特殊的旅客說：
　　 “啊！你上車時我看你挺著肚子，我還以為你是孕婦呢，原來你肚里揣的是這個寵物狗啊？”
　　 列車員話一說出口，凡是聽到的旅客都笑了起來。這時這位特殊的女旅客覺得在眾多旅客面前丟了面子，便反唇相譏：
　　 “你才是狗呢，我看你們家人全都是狗！”
　　 列車員說：
　　 “我不和你多說，你等著……！”
　　 說完列車員轉(zhuǎn)身離去。
　　 又過了一會功夫，列車員找來了列車長和乘警。
　　 列車員回來對那位特殊的女旅客說：
　　 “按鐵路的規(guī)定，客車車廂是不許帶寵物的，你要對你的行為負責?！?br />　　 特殊的女旅客有些理屈詞窮了。
　　 列車長接著說：
　　 “我們包車組是講人性化服務的，我們不想把車窗打開，讓你把你的寵物扔出去，目前你有兩種選擇，一是到前方車站，你們從這里下車。二是到前方車站你自己把寵物帶下車去，抱出站外或是送人。當然我們列車是要正點開車，是不會等你的?！?br />　　 列車乘警又接著說：
　　 “按照鐵路有關規(guī)定，你們還要接受處罰，請你馬上跟我們到列車辦公席去交納罰款！”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倆也自覺理虧，跟著乘警到八號車廂辦公席交納了五十元罰款后也覺得沒臉再在這節(jié)車廂里繼續(xù)旅行下去，到了前方陽平關車站，他們倆抱起了她的寵物狗，背起了她們的行囊，拿著他們的東西下了車。
　　 就在他們下車之后，郝見春身旁一位乘客說：
　　 “看他們那傲氣，一定是市府或省府要員的紈绔子弟吧！”
　　 另一個乘客說：
　　 “不對！省、市政府領導干部的子女絕不能這樣沒素質(zhì)，他們充其量也就是哪個承包商或是哪個公司有錢大老板的公子哥兒，沒有一點教養(yǎng)。”
　　 又另一個乘客嘆息著說：
　　 “咳！江大媽，李大嬸兒，養(yǎng)了這群敗家仔兒！”
　　 郝見春心里明白，那是人們在善意的責怪國家領導人的君心寬厚仁慈呢，可也不能什么事都怪國家元首?。∮植皇菄翌I導人讓他們這樣長大的。
　　 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郝見春在心里想著，雖然發(fā)生的事與他沒有任何牽連，但是心里也有老大的不痛快，一個軍人的尊嚴和軍人的價值，在一些人的眼里都不如一條寵物狗。去了那個老大娘以外還多少人能知道一個軍人奉獻的價值，還有多少人能夠知道“和平”一詞，對軍人來說就是最好的褒獎呢？
　　 晚上九點半鐘了，列車馳進了寶雞市，下一個大站就是中國唐代的古都西安了，郝見春卻沒有一點睡意。
　　 一路上，郝見春就這樣帶著矛盾帶著困惑不解的心情到了北京車站。他要在這里下車，在北京站乘換開往關外的列車。他到了售票大廳查了一下，開往關外的車很多，他買了一張適合于自己乘坐車次的車票，再看一下時間，距上車還有兩個半小時，他到寄存處放好了東西，來到了北京車站附近的步行街上，在一個賣玩具的小攤上看到了有賣玩具手槍的，他拿起來看一看，是鐵制的象真的一樣。
　　 這時他想起了三年前奶奶病重時，他接到了電報回到家來，那時他的二兒子才三歲半，郝見春抱著他守在奶奶的身邊，二兒子一邊用小手摸著肩頭上他的肩章一邊用幼稚的童音問：
　　 “爸爸你這是什么呀？”
　　 郝見春回答：
　　 “這是肩章。”
　　 二兒子又問：
　　 “這是干什么用的?。俊?br />　　 “這是標示著軍人身份的。”
　　 二兒子問：
　　 “爸爸你當兵用的是長槍還是手槍?。俊?br />　　 這時妻子在一旁替他回答：
　　 “你爸爸已經(jīng)是軍官了，軍官當然是要用手槍了。”
　　 二兒子天真的要求著：
　　 “爸爸你再回來也給我拿回來一支手槍吧。”
　　 郝見春裝做吃驚的問：
　　 “你這么點的年紀要手槍干嘛？”
　　 二兒子說：
　　 “我長大了要當人民警察，要去抓壞蛋，壞蛋要是不老實，我就‘砰’的一槍把他打死。”
　　 他可能是看電視劇看的，這么小就知道人民警察是抓壞人的。
　　 妻子在旁邊笑著說：
　　 “看你們爺兩個，一個在當兵，一個又要當人民警察，過不了多久我還得在家給你們成立一個國防部呢。”
　　 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看到自己孫子、孫媳、重孫一家人團聚在她的周圍，她在自己的彌留之際感到知足了，幸福了，老人的眼睛里又淌出了欣慰的淚水。
　　 三年了，小兒子已經(jīng)六歲多了，按說是應該讀書認字了，能看一些簡單的識字掛圖了，可是給孩子買一把手槍也不多余，三年沒見面也需要和兒子攏絡和交流一下感情，別讓他在幼小的心靈上感到失望。
　　 郝見春花了十元錢買下了這把玩具手槍放進了衣袋里。
　　 鐵路列車提速以后，在離家很近的東辛莊和沙后所兩個小站都不停車了，郝見春晚上九點半鐘在興城火車站下了車，他背上行囊到火車站前廣場租了一臺夏利，回到了南大山鄉(xiāng)來。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下了出租車后看到自家大門口有一塊很大黑得模糊的東西，走近一看是一臺桑塔納轎車停在這里。他看了一下表，此時正是夜里十一點半鐘，以他軍人特有的敏感，他已經(jīng)判斷出在他的家里將會發(fā)生什么了。
　　 他輕輕的走進大門后，將身上的背囊放在了房門旁，又以他軍人特有的敏捷動作閃進了房門，又輕輕的推開另一道門，回身伸手摸到了門邊的電燈開關，他拉亮了電燈之后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